尽管心下惴惴,安然在看到“瀚章楼”的那一刻还是被其大气精美的风格吸引住了。这是一座两层建筑,青砖碧瓦、褐柱黑梁、飞檐掉角、刻木雕花;进得室内,但觉满目生辉:首层有六七米高,顶上悬着数盏宫灯,四根立柱将这个长方形的大厅隔为三段,正中间立着一个巨大的书橱,上方悬了面匾额,龙飞凤舞地写着“妙笔丹青画坛圣手”,前方长几上笔墨纸砚一字排开。安然还在四处张望,却见书橱后闪出一人来,正是颜老爷,想必通往二层的楼梯就藏在那后面。她赶紧敛眉低首,颜士淳也不急于开口,上上下下将她好一番打量。不知道静默了多久,安然终于听到一句“过来把这画完。”她有些懵懂,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去看颜老爷,后者却一本正经地指了指几案。安然犹疑地挪到长几跟前,发现上面居然放着那天早晨她未完成的侍女图。“怎么在这?”她小声嘟哝道。画就画呗,反正也没什么可怕的了。她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如果说这一刻的经历已在安然意想之外,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更让她始料未及:颜老爷看过她的作品,大加赞许,不仅要收她为徒,还要认作义子。除了感激涕零地接受以外,安然似乎没有别的选择,虽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认义父总好过被赶出颜府吧。她耸耸肩,哎,无所谓啦!看来“一切皆有可能”这句广告词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哪!
认安然作义子这事,颜士淳显然不是随便说说的,他颇费周章地弄了个仪式,还请了些亲朋好友前来观礼。就是在那个场合,安然第一次见到颜夫人。她只小坐片刻就回自己的别院去了,却让人过目难忘;那是位英武干练的中年美妇,虽年近四旬、身姿依旧矫健,只是不知为何,低眸回首处总有股别样的哀婉落寞。
之后再无特别事。安然在颜士淳的督导下,每日不是练笔,就是去二楼“藏珍阁”鉴书赏画。那里收藏了历朝历代的名家之作,颜士淳都一一拿出来与她讲解、论道,似乎有意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安然觉得自己之前对他的月复诽真是太小人之心了!什么都好,就是不见少爷,算来他出门已有半个月了。虽然她在颜府的地位今非昔比,算是半个主子,连何总管都对她客客气气的,安然却觉得不大自在,在人前跟戴着面具似的,只在华婶那里才松快些。这也是她坚持住在偏院的原因。如果有得选,她想她宁愿做回少爷的侍读,想说就说,想笑就笑,不开心了还能闹点小情绪。若老爷怀疑她和少爷之间不明不白的,怎会让她继续留在颜府,还认作义子?既然没想收拾她,又为何把少爷支走?还是真出了什么事?安然有些烦乱。时值夏末,天气依旧闷热,本已绷得紧紧的神经被树上一阵高过一阵的虫鸣牵扯着,恨不得要断了。屋里是呆不下去了,她决定带上画箱去花园透透气。
午后的日头最是毒辣,往年这时候她早已一身短打,现在却罩着件长衫,胸前还裹着厚厚的布条;那些女眷更可怜,依旧里三层外三层的,居然还没中暑,让人以为她们是天生的冰肌玉骨。安然真的很怀念白花花露胳膊露大腿的时光,不禁惆怅地叹了口气。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阵“嘤嘤”的抽泣,循声探去,此行目的地——水上回廊里坐了个小姑娘,正倚着栏杆伤心不已。按说午休这会园子里应该没人才对啊,看来她最近人气真不是一般的旺。
“丫头,你这是怎么了?”
哭声戛然而止,对方惊慌地抬起头来,看清来人后迅速起身。“安然少爷,我,我——”
“别忙着走,我又不会吃了你!你是二夫人身边的吧,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愿意跟我说说吗,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小姑娘想了会,怯怯地重新坐下。“也不算什么委屈,不过是我同屋的青青今儿生日,一早她爹就来跟太太、何总管告假,领她回家住一天。”
“所以你也想家了。你生日是哪一天?”
“就在这个月底,不过也没用,我娘去年过的世,爹娶了新人,又添了弟弟,他多半都不记得我生日了。”
“傻话,女儿是爹爹的心头肉!”
她怅然地摇摇头,“二娘不喜欢我,爹又怕她…”
“你娘生前一定很疼你!”
“嗯——”她拼命咬着唇,不让泪水滑落。
“好姑娘,别哭了!”安然最见不得别人落泪,“我还不如你呢,我都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是谁。”
“怎么可能?”
“骗你干嘛,我一生下来就被我爹娘送了人。”
“真的?那你怨他们吗?”
“怎么不怨?有时都恨得牙痒痒!但更多时候我会劝自己一切往好里想:他们给了我生命,让我有机会来世间走一遭;他们肯定很爱我,不是迫不得已绝不会抛弃我;而接下来的每一天,他们都会为最初的决定痛悔、流泪,并且为不知身在何方的我默默祝福。你看,我现在不也过得很好嘛!”看小丫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安然续道,“所以,就算你爹这回忘了你的生日,也不代表他不在乎你,可能只是一时疏忽;就算他真的冷淡你,你还有你娘啊!想想身边所有美好的事物吧——夏日清风、雨后彩虹、夜空里最亮的星星、藏在花丛中的蝴蝶…这些都是她给你的礼物。下回再想哭的时候就抬头看天,你会发现一双属于你的眼睛,它会给你爱的力量、温暖和勇气…”
“安然少爷,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风迷了眼睛而已。”
“听了您的话,我好受多了,谢谢安然少爷!”小丫头终于露出了笑脸。
“这就对啦!这样吧,我送你样东西,算是提前庆贺你生日。”
“真的?太好了!”
安然取出纸笔,三下两下就画好了一幅人物速写。“喏,瞧瞧你喜眉笑目的样子多好看!以后要多笑才是。”
薄薄一张纸被小姑娘郑重地捧在手里,待晾干后才小心翼翼收进香囊里;她冲安然深鞠一躬,带着一脸阳光跑开了。看着那欢快的背影,安然觉得自己的心境也舒朗起来。
“听闻老师近日喜得高徒,还收作义子,不想是你!”
她被这冷不丁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转过脸来却发作不得。
“安然见过端闳王爷。”
“这里没有旁人,用不着那么多礼数;你不妨跟渊旻一样,私下里称我‘穆兄’。”
“这不妥吧,小人怎可直呼王爷名讳?”
“我说妥便妥!”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原来你叫安然——随形就势,四处安然,呵呵,好名字!”他笑起来很亲切,像个大男孩,只是周身散发的威仪时刻提醒着他的天家身份,令她放松不下来。“那日观礼,我原也在受邀之列,却因临时有事未能到场。你可知老师在你这年纪已是誉满京都,多少人求其墨宝而不可得,你倒好,随便什么人都给画。”
他早来了吗,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安然岂敢奢望与义父相提并论,只求凭自己的本事安身立命,若能同时于人有益、换得些真心的笑容,便足慰平生!”
“什么敢不敢的,我命在我不在天!以你的功底,成名不过早晚之事,眼下就有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下月初十是太后生日,凡当天入宫为太后作画者皆有可能成为国画院院首。你若感兴趣,我可以替你做些安排,好像渊旻也有意参加。”
这么说最迟下个月就能见到少爷了,太好了!怪不得他前段时间发狠练笔,原来是有重要的比赛。这样一桩画坛盛事,若能亲临现场一睹为快该多好啊!可是——
“多谢王爷美意,可惜安然人穷技短,难登大雅之堂;再者没有义父首肯,我也不便贸然行事。”
“我可以跟老师说说——”
“王爷不必费心,小人真无心于此!”她怎能与少爷同台竞技、妨碍他问鼎画院?
龚企穆不置可否地叹口气。“人这一生说是几十年,其实决定其走向与成败的也就几个点,把握好了,从此便豁然开朗、渐入佳境…”见安然依旧无语,他自嘲似的笑笑,拂袖而去——“也罢,人各有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