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蕾蕾步入公司大门的时候闻魏正巧准备出去,装着红外感应的移门自动向两边推开。闻魏抬头看见伊蕾蕾,他愣了下神。她像往常那样齐耳根的头发拉的滑直,漂亮的脸蛋,还有一个有钱的父亲,似乎这样的女孩占据了所有上天的惠赐。但伊蕾蕾此刻的内心并非所看到的她的外表那样标致纯真,伊蕾蕾跟随父亲多年在商场里模爬滚打早已练就了世故和城府,如若他父亲的基因传承。
伊蕾蕾和闻魏四目相对时浅浅笑着叫了句闻叔叔。闻魏回应似的点了下头,顾自步如流星地匆匆而去。
伊蕾蕾到了伊盛利的办公室,她叫了声:“爸爸。”
“小蕾,你来了。”伊盛利抬了下头,继续埋案工作。
他连续飞快地签了一大堆文件,然后把叼在嘴上的雪茄夹到手里,另一只手拿出打火机“哒”一声点上火。
他用力吸了一口。
伊蕾蕾望了眼她父亲,她问:“闻魏来干吗?”
伊盛利似笑非笑地说:“也许是想来兴师问罪的。”
伊蕾蕾也跟着诡异地笑笑,她说:“为了一个汪仲?”
“对。”伊盛利有种不容靠近的霸气,他说,“只有闻魏才会蠢到为一个死人打抱不平。”
伊蕾蕾的笑态十分冷艳。她的嘴唇只是微妙地轻浮起抽动了一下。
秘书呼进内线,伊盛利办公桌上的电话嘀嘀了几声,他按下接听键。
秘书说:“董事长,迟安来了。”
伊盛利说:“让他进来。”
迟安身后跟着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子,他是伊家请的私人医生。迟安和他一同进到屋内,他们恭敬地打过招呼。迟安的余光中瞥见伊蕾蕾正在望向自己,神态里流露出平时无法轻易捕捉的温情。迟安朝她微一点头算是招呼。继而避开了伊蕾蕾的目光。
迟安说:“董事长,凌医生都已经准备好了。”
伊盛利欣然地垂首,从他紧锁的眉宇间似乎透出一股神秘的紧张。
伊盛利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问迟安:“他的标本呢?”
迟安说:“已经交给凌医生了。”
身旁的凌医生取出一只医用标本塑料袋,里边装着一团发丝,他提起塑料袋向伊盛利扬手示意。
“不会搞错吧。”伊盛利问。
“董事长,请放心。”迟安的言词和表情里充满坚毅。
那只小塑料袋里装的是舒晓的发丝,是迟安和她在用餐期间刻意收集的。迟安趁舒晓埋头吃饭的瞬间,他预先藏在手中的刀片飞快而轻柔地划断她的一根发丝,力道的控制几斤完美,这是他作为职业杀手从小练就的本领。发丝掉在盘沿上,他趁舒晓不注意疾速将其收入手中,在餐桌底下他熟练地将发丝放进标本袋里。
伊盛利安心地点过头,他说:“开始吧。”
凌医生得到许可,他走过去用剪刀从伊盛利头上剪下一根头发,然后放入一样的标本袋中。
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的伊蕾蕾安静却疑惑地观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她不明白父亲的真正用意。而伊盛利的部分生意由她接管之后,他觉得对于自己的女儿已经没有什么是应该隐瞒的。
伊蕾蕾终于问道:“爸爸,你们这是干什么?”
伊盛利递个眼神给迟安,他立马会意。
迟安转身对伊蕾蕾说:“做DNA鉴定。”
“DNA鉴定?”伊蕾蕾迷惑地绷紧起脸。
伊盛利的视线投向窗外,他说:“小蕾,其实这么多年了,我们父女之间一直都是坦白的,但是爸爸对你唯一隐瞒了一件事,其实,你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
伊蕾蕾突然感觉脑袋嗡嗡作响,她是因为太意外了。父亲的话意味着这个一直在自己心目引以为豪的男人居然在曾经的时刻背叛了自己的母亲。她整个人像凝固了一样,长时间僵硬在哪里,不知道该做什么动作来反应。
伊蕾蕾脑域空白,她迷茫地望向迟安,多年的跌宕生活早已使其学会控制情绪保持冷静。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像其他女孩子那样撒过娇。
伊盛利担心地望着她,他显然是歉意的,他看着她呆呆的样子,叫了声:“小蕾,你……”伊盛利本来想问你没事吧,但是他收住了话尾,他心里太清楚了,伊蕾蕾的母亲对她意味着什么,以及自己年轻时的轻率造成了现在的伤害。
伊蕾蕾没有回答她的父亲,她只是机械地对迟安说:“能陪我出去走走吗?”
迟安怕她出事,他看了眼伊盛利,跟着走出办公室。
伊蕾蕾心情不佳时,她每回都会开车跑到她母亲安葬的陵园,那是一片逝者的豪华墓地区,在郊区的位置,被开发的更像是公园。
伊蕾蕾将垂下的发丝拨到耳朵后面。她习惯性地坐在她母亲墓碑旁的大理石台阶上。她沉默着看了很久墓碑上她母亲的遗像。迟安也一言不发地站在她的身侧。暮风吹拂向他们的脸庞,绕过他们的发迹和耳根,微微地渗透着凉意。
迟安还是六岁大的时候被伊盛利领养到伊家的,在他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房子里的女主人,也就是伊蕾蕾的母亲。而那时候的伊蕾蕾异常寡言,她沉浸在丧母之痛里,尽管迟安到伊家那会,伊蕾蕾的母亲已经过世半年有余,至于原因他从来没有问过,也绝对不会去问。迟安非常清楚这一点,满足自身的好奇心会令回忆它们的人重拾往事的伤痛。
“迟安。”伊蕾蕾背对着他叫了一声,“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来不提妈妈去世的事吗?”
迟安靠着她的身侧坐下,他一脸沉静地说:“不知道。但我清楚,每个人都有保留秘密的权利。”
伊蕾蕾侧望了她一眼,她的侧面脸颊在傍晚的光线下划着一道道伤楚。
她否定地摇了摇头。
伊蕾蕾神色凄然,她明显又开始陷进对她母亲的怀念里。
伊蕾蕾说:“因为在我心目中,妈妈一直活在那里。”
迟安说:“她会为你的惦念感到欣慰的。但活着的人生活还要继续,我想,在天国的她也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这样不快乐的样子。”
伊蕾蕾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她说:“妈妈过世这么多年,我的心目中早已不再是悲伤,只是有改变不了的深深奠意罢了。”
迟安本来就不擅长做开导和安慰的事,他随即沉默下来。
伊蕾蕾忽然说:“之所以我对母亲念念不忘,或者不仅仅是因为过往的悲伤吧,更多是一种镌刻内心的记忆。”
迟安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他有点愕然地望向她。
伊蕾蕾继续坦然地描述说:“当年母亲是在送我上学的时候出的事。我们在校门口互相说完再见,我转身走进校门,才刚刚走出几步,等我回头去看妈妈时,而就是在那时……”伊蕾蕾因为声音哽咽而停顿下来,她回忆的口吻中布满乏起的哀伤,她努力控制着压抑下伤痛的情绪,眼泪不顾一切地还是从她美丽的容颜上滑落下来,但她仍旧接着说下去,“那时,一辆飞奔的汽车撞向她的身体,妈妈她,她躺在地上,满脸血迹模糊,她向我歉意地笑着望了最后一眼,然而,就再也没有醒来。”
迟安的呼吸有些沉重,他微闭起眼睛。他可以想象地出,当时情景的惨烈。
伊蕾蕾平复了一会情绪,她说:“那个车祸的画面,从此就一直给我的内心造成巨大的恐惧,然后我就开始每晚做同样的噩梦,开始变得孤僻自闭,但后来,在一次偶然机会,我听到爸爸在书房里和他的部下讨论那场事故的调查,我清楚地听见爸爸的部下对他汇报说,那场事故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谋杀。”
“谋杀?”迟安因为惊愕而围聚起目光,在他的眼神里顿时生气一丝复杂的凉意。
他兴许是想起了那些曾经死在他手里的目标们,他们的死亡会给那些无辜的家人们带去怎样的痛苦。迟安的心中有过那么一瞬间的震颤,来自对那些亡者家人的歉意。
“嗯,”伊蕾蕾点点头,说,“是爸爸的仇敌派人做的,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知道爸爸所做的事,是一些江湖上的生意。”
迟安无声地微笑了一下。
伊蕾蕾说:“自从听说妈妈是被人谋杀的,我就开始变了,心中充满仇恨,脑子里只有替妈妈报仇的想法,所以有一天我就死死地拽住爸爸的手,他当时说我的眼睛里冰冷而执意,爸爸以为我得了心理疾病他说要带我去看医生,那时只有十来岁的我对他说了一句话,我说,我要报仇。”伊蕾蕾说到这里她窃笑了一下,“爸爸当时愣愣地看了我好长时间,因为他本意是不希望我卷入帮派里江湖上的事,他只是想我好好生活,像其他孩子那样在正常的环境里成长,可是……他或许意识到了那样的想法已经不太可能了吧,最后他在犹豫完了,就拍了拍我的肩,算是默许了。”
迟安望着这张熟悉的脸,他问:“之后,你就成了现在的你。”
伊蕾蕾的脸上有胜利者的优越神色,她报之以习性的淡然一笑。
迟安极目而视前方排列整齐的墓碑,面对如此人生的最终归宿,令他内心有微小的浮动。
伊蕾蕾注视着他的面颊,荒凉的内心燃起一丝莫名的暖意。迟安的存在总能让她感觉放松,却说不出原因。从他六岁那年进到伊家,一直和伊蕾蕾如同青梅竹马般长大,十多年的相伴生活,或多或少,在伊蕾蕾的内心深处的世界里,对迟安抱有某种依附的情愫,刚开始以为那只是家人间的亲情,然而就在刚刚伊蕾蕾不经意间瞥望他侧影的刹那,她吃惊地发现自己对迟安有一些动心,亲情这个借口不再具有压制自己内心的说服力,那已经是出于对一个异性男子的爱慕情怀。她被自己的混乱的感觉吓了一跳。
伊蕾蕾任由清凉的风拂过面容,她迎合似的稍稍仰起脸。她额前的发丝在风中凌乱地飞舞摇曳。
伊蕾蕾吸进一口凉丝的空气,她说:“有时候,我真的挺羡慕那些过着简简单单生活的人,每天工作,回家,和朋友聚聚会,喝酒唱歌,即使再怎么百无聊赖,也比我们时刻身处争斗中要好。”
迟安只是有点迟疑,他观察人的神色里从来不轻易流露出可以看清自己弱点的情绪。迟安的目光在她的脸上短暂地停留了几秒。
他说:“你只是对现在的生活厌倦了而已。人大部分都这样,总是很容易厌倦现有的生活,而开始羡慕别人的世界。”
伊蕾蕾转身问他:“你呢,迟安,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迟安和她的眼神交接在一起,伊蕾蕾的眸光里是等待答案的好奇。
迟安淡淡地说:“我只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轨迹,但无法划分什么是喜欢与不喜欢。然而,或许那个你所羡慕世界里的人们也已经开始厌倦他们现有的生活方式,他们或许同样羡慕着你所厌倦的生活,但是那终归都是自己生活的轨迹,我们无法交换,所以我选择安于现状,而不是抱怨。”
伊蕾蕾的心里当然也明白,不同人的彼此羡慕就是现有的生活哲学吧。她也并不是真正抱怨,更多的是,她是想在迟安面前坦露自己向往的心迹,出于一种对迟安朦胧的信任,或者更高于那层信任。她不敢承认,内心的那种挣扎的喜欢。
伊蕾蕾突然问:“杀人的时候你还害怕过吗?”
迟安的眉毛无法自控地一挑,他顿默一阵,说:“当然害怕过。”
“我也是。”伊蕾蕾对自己的初次行动阐述着,“虽然我第一次杀人,面对的就是杀我妈妈的杀手。”她顿了顿,补充说:“是仇恨给了我巨大的勇气。”
迟安缄口,他并不太愿意讨论这个话题;纵然现在每一次的刺杀任务对他来说不过是简单到扣下手枪扳机的事。但有过那么几秒,他看见在自己面前倒下的目标,脑子里会纠缠一些自责而一片空茫。
伊蕾蕾意识他们已经在陵园坐了很久,她抬头看向天际的角落,那一片晚霞的鲜赤将天边染成血红。
暮意十足,已经看不见落日。
“回去吧。”伊蕾蕾站起来。
迟安也跟着立起身子,他望眼陵园蜿蜒向下的石阶小道,回首投递身后的目光和伊蕾蕾的眼神不期而遇。
她调皮地笑笑,略带撒娇而温柔地说:“我的腿坐麻了,背我下去吧。”
迟安犹豫了一下,还是蹲下半个身躯。伊蕾蕾伏在他的后背,下山时两个人一路无言,只是晚风轻萦他们耳际,仿佛温馨的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