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须昔年 追逐

作者 : 骆昱

这是一条广阔无垠的道路,也是古往今来最有变化的路。新藏线连接着新疆和西藏,北起新疆叶城,南到西藏阿里地区的首府葛尔(狮泉河镇),后又南延至边疆城镇普兰,经常是很多路段数百里见不到人烟。天地间的壮阔就在没有边界的前方。

我丢下满城的疼痛,仓皇落跑。从拉萨走南线到日喀则,整整磨了一天。再沿机场路到曲水县分路之后,进入碎石路段。之后,我就开始了翻越冈巴拉山的危险之旅。

一边深邃的悬崖和另一边高耸的峭壁,几乎是生死一线。过程总是艰辛的,结局应该会美好。风雨之后总能见彩虹、、、羊卓雍湖,明亮、干净,静静地映照着蓝天与雪山,温柔如慈母,典雅若女神。过了羊卓雍湖区域,穿过斯米拉山口,观过卡若拉冰川,驶过一马平川的日喀则平原,到日喀则。

此后十日,我经拉孜、萨嘎、仲巴、帕羊、霍尔、巴嘎、葛尔,最后在阿里地区停留一日。虽然从不开夜车,但是白天的行车也是挺惊心动魄的。本来就不平的路,加上连日的雨水天气,一路行来,泥浆翻滚,人也快颠得五脏六腑都糊在一起了,几乎让我彻底地忘记了丹尼。

以前,我对阿里就一直充满期待。在我心里,它的阳光始终是最灿烂的,毫无分别地普照着高原大地上的一切,**辣地拥抱世间的人、事、物,如同拥抱情人,紧紧的,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浑身冒出晶莹的汗珠子。到了晚上,荒漠的夜空,繁星离得是那么的近,仿佛触手可及,让人感觉世上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唾手可得。可是,如今不停的阴雨的天气,毁掉了我脑中的一切幻想。

我只能靠想象。

对。想象着也就没有那么失望了,想象着也就会变得美好了。

其实,阿里就在天上,在4000多米高的天上。只要你到了这,就什么都可以抛却,什么都可以触手可及。不用担心明天会怎样,下一刻会遇见谁,做不到该怎么办、、、一切都不是问题。

虽然,一切问题都还是存在、、、

过阿里,在葛尔做了充足的准备,我便马上向土日行去。到第三日傍晚才到了界山达坂,还是戈壁荒滩,还是雨水连绵、、、

结果?

可想而知——陷车了。

我在经历了多次的迷路,不断的绕路后,又被狠狠地戏弄了一把——陷车在这了无人烟的雨中荒漠、、、

我不觉失笑。

唯一的选择,只有随遇而安,等待着“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幸运。

夜里,我睁着眼,直视黑洞洞的车顶,酸涩的泪水涟涟中,仿佛再次看到了典型的法国私家庭院里日光方向缓缓踱来的男人。那是米埃圣利永旅程结束之后,薇薇安邀请我喝茶,和我说了一大堆话,我已经记不清是什么了。那天,阳光明媚,空气中弥漫着鲜花的芬芳。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张着,偷偷地吸着气,舒服地像刚洗了个热水澡。感觉不出一丝杂质。那次是丹尼唯一一次当着薇薇安的面谈论到他的母亲。那一次,我知道丹尼是极爱雪莱的,也彻底放下心来,这个坚信“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自己”的男人,不是里昂那个死守痛苦的孤寂少年。

我想念那个给我以救赎的男人。在满世界叼着雪茄大谈欧元的法国男人和端着红酒杯互相赞美衣着的贵族小姐簇拥的空间里,满满的都是令人窒息的气息。他会牵着我走出了房子,避开人群,迎着外面“呼呼”吹着的冷风。我浑身绷紧的肌肉会慢慢松弛下来,就像拧紧的法条终于松懈了,可以好好喘口气了。我始终记得,丹尼银灰色的西装外套披在身上的时候,还带有他的体温,贴在我冰冷的皮肤上,暖暖的,就像他的唇亲吻着我的肌肤一般。心下惶惶然,有瑟缩在他的怀抱里的冲动。

是的,当初离开美国,来到法国。我也曾住在那难以启齿的老城区旧楼里,昏暗、肮脏、卑贱、、、以及半是被迫地离开巴黎,确实不是舒服的日子。但是,我毕竟曾经一步步地走到那般美好的世界里,靠自己的努力拥有过那份绚丽灿烂便是最大的收获。我要感谢幸运地遇到的那些给予我帮助的人们。他们在我得到过的那一片光辉里,不论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我都要说“谢谢”。没有教授,我不会成为杜彭先生的助手,遇不到薇薇安和丹尼,那之后的live杂志,各种聚会,各种人,以及现在的小有成就、、、我都不可能经历、、、

整晚,我仰躺在越野车小小的密闭空间里,听着雨点敲击着铁皮盖和玻璃,想着多年前,在巴黎和薇薇安的初识、和丹尼的邂逅,以及普罗旺斯的花甸、尼斯的蓝色海岸、霞慕尼的极限运动、波尔多的葡萄酒、、、无限怀念。那时,我们都还年少,我们都很快乐。

我感觉太累了,回忆和思考一样是一件极耗体力的差事儿。

可是疲惫能够带来最大的优惠。它可以让其他的一切废之一方,只留一丝空隙让睡意乘虚而入。

所幸,不管是东方的神还是西方的神都还是长着一颗悲悯的心,没有太过苛责亏待我。隔日一早,我在车里睁眼看到的不再是惹人发愁的雨水滴答,而是让人忍不住唱曲的阳光灿烂,地也是很干脆没有太过拖泥带水。我往车陷的坑里填了些碎石,再点火发动,一气呵成,就自救出了困境。

然后,就驱车前往下一个目的地——麻扎达坂。

麻扎达坂的山路很蜿蜒。据说,每年在这里会翻掉30多部车。万万没想到的是——我竟有幸成了今年为数不多的“幸运儿”之一。

我翻车了,因为一辆大型吉普突然从我左侧超车,也因为我当时正在疲倦地揉搓眼皮。

连喀喇昆仑山都没翻越,更别说什么叶城、阿拉山口、哈萨克斯坦、地中海了。我坐在车座上,准确地说倒挂在车座上,想着无辜夭折的计划。左侧的手臂**地疼痛,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

“姑娘,快出来。”是一个陌生的男音,听口音像是个东北人。

我努力把头歪向声音的来源,看到的却是满目的鲜红。隐隐,有一个身影在血色的红光中疯狂地扩大,好像是朝我跑来、、、

他,便像那上帝降临的圣光,以温和地姿态出现,却是扫荡一切障碍的暴虐。圣光穿透重重血色,生生在我一片混沌的神志中开辟出丝缕的清明。只这一缕,原先那份恼人黏稠的血色竟瞬间幻化成了无际的红色蔷薇,环绕着那微薄的清明,肆意优雅地繁衍。

于那顽强的一丝光线中,那个沾染血色的身影愈行愈近。他踏过车外道路上铺洒的玻璃碎渣,发出“簌簌”的声响,如一首缠绵的情歌萦绕在耳畔。光线从透明的玻璃渣子中穿过,折射出斑斓的色彩,像极了丹尼真挚包眼神里含着的慢慢爱意。

“、、、把手给我、、、快把手伸给我、、、”

是谁在说话?

是丹尼吗?

“没事的、、、我会救你出来、、、”

屡次三番地尝试着响应外界的呼喊,我的身体终是剥夺了大脑的控制权,甚至连那本就是时有时无、断断续续的呼声也慢慢地消弭、、、

我要死了吗?在这样莫名的情况下,不经意的就死掉吗?悲惨的谁都再也见不到了?可是,我逃走了,不也是谁都见不到了吗?我现在想见的那些人,是真的想见,还是我因为对死亡的恐惧而编排出来的呢?人在临近死亡的时候,总会看透很多事情。他们迫切地想要再抓住一些人世中的的东西,其实不一定都出于对死亡的恐惧,还有的是对人世中的某些人事物的眷恋。

、、、

我真想告诉丹尼,所有的一切,包括——我爱他。尽管明白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但是我也是爱他的。我们同样是卑微的。我一直认为的“结束”实际上并不是结束,真正的结束,在这儿。我迈向了死亡,什么都结束了。可是,我是这样的不甘心。请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告诉丹尼我是爱他的。就算不行,就让我看他一眼也好啊。

我也想要回到那栋屋子里去。即便那里已经没有了人,即便那里曾经的人已经遗弃了被我遗弃的生活,即便、、、我还是在死神到来之前,开始迫切地想要回去。哪怕见不到想见的,也可以用有限的时光回忆一下,怀念一下,祭奠一下。只算是,和他们,和曾经最爱我的人们,和曾经我最最亲近的人们的告别。哪怕就是一秒钟,也是好的。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现实往往是不遂人愿的。

喧嚣的尘埃,在瞬间化做虚无,一片黑暗如撒旦的黑色阴影从四面八方涌来,慢慢爬满了整片红色的蔷薇,心中唯一的曙光湮灭。迷离的思绪,离开了周身未知的幻影,缓缓地沉寂。

简单地说——我昏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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