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安接了一个电话,和我匆匆告别,眉目含情地走了。
我住的是单间,薇薇安一走,一下子就显得格外的空荡荡。医院本就是极为安静的环境,此时我的呼吸声都显得异常的清楚。莫名的,我开始抑制不住地烦躁,想着弄出些许声音也许就会好一些了。我瞅了瞅对面墙上的平板电视,环顾四周寻找遥控器。值得庆幸的是,遥控就在右侧的床头柜离床远的那边,估模着距离绝对是可能拿到的。所以,我马上行动了。结局是不远的距离对于现在伤残的我来说,仅仅咫尺也是天涯。我努力蠕动身体,指尖仍旧触碰不到。
颓然的,我望着自己打着石膏高高挂起的左腿和吊在胸前夹板之间的左臂,彻底死心了。
脖子以下的整个后背一直到大腿根部整片区域,开始一阵阵地发热发麻,难受的很。考虑到自己壮实的右手尚能使用,我曲起手肘将手掌抵在腰部靠上的位置床板上,右手使力的同时,腰月复部也一道施力,慢慢地坐将起来。
可是,由于左腿依然处于高挂的状态,坐起来的我,身体呈现出开口较大的“V”型,腿部产生了些些的紧绷感。我正在纠结是该好好休养受伤的腿,还是让苦不堪言的后背稍稍喘息一会儿,开门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在干什么?”
我当即被吓了一跳,抬起尚在支撑身体的右手,不停地摆手,说:“没事,没事、、、”
也正是因为右手的撤离,我的上半身失去了支撑,“咻”的一下就要砸回床板上了。预料的撞击没有到来,我的鼻尖却隔着衬衣堪堪触到了丹尼的胸膛。
“这样子了还想要折腾什么?你是不想要自己的手脚了吗?”丹尼极轻柔地把我按回床上,转而又压抑着嗓音大声呵斥我。
我掀起眼皮,极无辜地瞄着他的脸皮,小声嘟囔着:“我只是想要坐起来。”
“想要坐起来不会叫人吗?”
“你不在,我、、、”
“我不在,这儿不是还有按铃吗?你不会按铃叫护士进来帮忙的吗?”
“我忘了、、、我已经很久没有住院了、、、”
丹尼的眉心跳了两跳,似按捺着自己,饱受挫折地垮着脑袋,说:“好吧。你赢了。”
“我下次一定会记得的。”我举起右手作发誓状,打量着丹尼勉强恢复的表情,转而提起要求,“丹尼,我想要坐起来。”
“知道了。”
丹尼绕过床尾走到另一边,小心翼翼地将我那高挂的左腿拿了下来,平放在床铺上。这才过来扶我坐了起来,又在我的身后堆叠上几个柔软的枕头,才算作罢。
是了,腿放了下来,坐着舒服多了。手脚安好齐全的人真是好,若我刚刚也能把那条腿放下来,也就不会出现之后的失力“倒塌”了。
“丹尼,我想看电视。”
“好。”
“遥控器在床头柜上,我拿不到。”
“知道了,我帮你拿。”
丹尼捡回刚刚仓促间丢在门口的保温瓶,走到床边拿起遥控打开电视,递给我。接着,他又将病床的小桌子摆到我的面前,倒出保温瓶里浓香的汤汁和清淡的蔬菜粥,都放在桌子上,示意我趁热吃些。
“先吃几口粥,再喝些鸡汤。你太久没有吃东西,医生说你的胃肠功能现在还是很虚弱的,现在只能吃些容易吸收和消化的食物。鸡汤不能喝多,鸡肉现在也还不能吃,过两个星期再吃才行。”
“奥。”
“那我明天要吃土豆浓汤、、、我只吃一小碗、、、几口也可以的。”
“好吧。明天会做土豆浓汤的。”
无肉不欢的我要长久地清心寡欲不进肉食,实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不过有最爱的土豆浓汤也就能够凑合着过了。
第二天,薇薇安又来了,同行的还有一个金发帅哥。我暗自揣度,他就是菲尼克斯。薇薇安带着菲尼克斯来,不仅仅是让我见个面,主意的目的是为了向我告别。她这次到中国一半的原因是想向我解释清楚,另外一半的原因是要开始她的旅行婚礼。我握着薇薇安的手,祝福她能够永远幸福,心下也希望自己能够获得一样的美好。
薇薇安走了,接下来的的日子就没有一天是清净的。多亏了苏贤的喋喋不休,我算是彻彻底底地补回了一个多月的记忆。原来,我昏迷了超过了一个多月,主治医生还说我是什么不愿意醒。苏贤说,这明显是那医生医术不精,推月兑责任的行为。在我看来,他这话难得的有道理,毕竟那时我明明是很想醒过来的。
说起那起车祸,我倒是享受了人生中的一次特殊待遇。连边区驻军都出动了,可见我引发的麻烦是多么的大啊。从麻扎达坂到拉萨,住进军区总医院,都有边区驻军的军医陪着。大家都知道,外来的人在青藏高原就算得个小感冒都可能丧命,更何况我这样的情况。在军区总医院稍稍处理了伤势,丹尼在那些“最可爱的人”的帮助下就带着我下了高原,转进了成都这家医院。苏贤就是在这个时候赶来的。他说见到我,几乎以为我是具死尸,后悔得不行。
然后?
他眼角的淤青就是那时和丹尼干架时留下的。我想要知道细节,他们两个又都死要面子不愿细说。明着呢,两个人倒是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伤残人士。值得欣慰的是,正是因为这一架,他们现在相处得还“不错”。
这一日,苏贤又来逼我喝他那“喝啥补啥”的猪蹄猪脑汤,而我难免要为了自己的耳根清净,也免得以后“缺胳膊少腿,还没脑子(苏贤说的)”,又一次义无反顾地乖乖就范了。
尽管那汤还是挺美味的,但是再好的东西,让你一个月来天天吃,你还能喜欢吗?
所幸,丹尼的到来彻底的解救了我。
这一个月来,我们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那样相处,都没有提起任何会引发争议的话题,过得也很相安无事。几次,我意图和丹尼单独面对面地谈谈,我想要告诉他一直都没说的话,想要回答六年前没有回答的问题、、、他都似乎有意地避开了。
苏贤再度被丹尼赶了出去。我开始咧开嘴傻笑。没想,丹尼倔强地从我的手中抢过汤,一勺一勺地继续喂我。没法,我继续硬着头皮,被逼无奈地吞咽着。
我们都不说话,场景莫名的有些压抑、、、
“明天不用喝这汤了。”丹尼看着我苦大仇深的样子,终究是心下不忍,“我会和苏贤说的,我们炖鸡汤也行。”
“、、、”
“听说鸽子汤对身体也大有好处,味道更加鲜美。要不让苏贤给你吨一盅?”
“我不想喝了。”
“宋,不要任性,你现在正在长骨头,要多多吸收钙质和维他命D,这些对骨骼的康复有帮助。”
“、、、”
“知道了,你喝厌了。不是说以后不再让你喝猪骨汤了吗。我会和苏贤说的,以后,你每天都会喝不一样的汤的,鸡汤、鸽子汤、鱼汤、、、轮流着给你做,保证你不会厌烦。”
“为什么一定要和苏贤说?”
我直觉揪住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丹尼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顿了顿,说:“刚刚咨询了医生,他说,你现在可以转到任何医院,只要路上小心些,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你要转到你家那边的医院吗?如果你想要转院,我帮你去办手续。”
“也好。”我点了点头,“这医院的伙食还真不咋地,反正都是要回去,早些回去也好。”
“那好,我帮你办手续。”
我不明白,丹尼的语气为什么突然便得公式化了,面部表情很是机械化。我有些无所适从。一个月以来,我们不都是好好的吗?虽然我没有直白地说明过,但是我以为我的相处也是可以表明一切的。是我刚刚的问题触怒了他吗?
一碗汤喝完了,丹尼也就只是坐着,注视着我。好像在看我,好像又不是在看我,眼睛里空荡荡的样子,仿佛一直在出神的样子。我几次想要开口和他说话,都生生地止住了。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了:“我要走了。”
说的很轻,轻得我以为、、、是幻听。可瞅瞅丹尼的反应又像是真的。血液开始迅速地在血管里奔腾,心跳也变得越来越快、、、
六年多来,他始终是选择了留下,选择了不在乎,他选择的始终就只是我,没有其他任何人。对自己,他不留余地,丝毫不留退路。可现在,他想要走了、、、在我选择了他的时候,他想要走了。一直以来,我以为能放下,其实只是逃避。我以为我和他是不可能的,其实只是我不愿意。我以为自己死了,其实只是昏睡。我以为的所有“以为”,其实只是我自私的借口。
“去哪里?”
我的声音是颤抖的,溢出喉头飘荡进空气,不消一刻便散去了。
“、、、”
丹尼又一次没有回答我,我更加坚定了事情的不寻常。胸腔内闷闷的,喉头堵堵的,我实在熬不下去了,不禁开始猛烈地咳嗽着、、、东倒西歪、、、
“宋,你这样叫我怎么放心、、、”
丹尼马上就站起来,俯,把我扶正,一下一下拍抚着我的后背。
我压抑着不适,死死地盯着丹尼,“那就永远不要放心。”
“宋?”
“你没听错,我说,我不要你放心。不要放手。”
“、、、”
“我不许。”
我彷如宣誓一般义正言辞。
静静等待丹尼的答复、、、
顺手一撂,丹尼就紧紧地把我箍在了怀里,动作小心翼翼,没有触及我的伤处。
现在,我推不开他,也不想推开,我是再也推不开他了、、、
如今,我没有死,我们之间也没有所谓的障碍。我再也做不到视而不见了,我不该再逃避了,不该为了一点用处都没用的矜持退却,不该等到他离开了再后悔,去坚定地告诉他事实——我也同样爱他。
就这样,我抬起完好的右手,攀上丹尼的脊背,将脸庞深深地埋在他颈窝,月兑口而出:“丹尼,对不起!”
丹尼的身体明显一震,几乎放开了我。
猛然,我意识到自己这个“对不起”在他看来无疑是又一次的凌迟。我的“对不起”已然成为了我们两人的禁区。我不能让这个歧义的“对不起”影响我们,我必须解释清楚。
我急忙加重右手的力道,紧紧地抓住他的衬衣,开始口不择言,“我饿了。留下来给我买些吃的吧。”说完,我就想狠狠地抽自己一巴掌,真是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说这么蠢的一句话,刚刚不是喝了汤吗。
“呵。”丹尼失笑,气息轻轻地喷在我的耳廓,痒痒的。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发笑。他似乎真的想放开我,我的心一阵绞痛,竟开始流泪,“我不是、、、其实我不饿的,不、、、我不是想说这个。我说的对不起不是你理解的那个对不起,我只是太慌了,我、、、丹尼,不要走,留下来、、、为了我,好吗?”
他还是没说话、、、
真的不要我了?
他不要我了。
我急得哭了起来,“我愿意,我愿意啊——丹尼,六年前你问我的,我现在告诉你,我愿意啊、、、你,你怎么都不说话,你不要我了?”
“我要你,我怎么会不要你呢,宋。”
“真的?”
“我怎么舍得离开你,我那么爱你!我不走,我留下,我永远都不放心,永远都不放手。”
他爱我,他说爱我。
女人果然都是爱听这种话的。
我是女人,当然也不例外。
他不走了,留下来只为了我。激动,我现在的行为就是怎一个激动了得。哭声倒是停了,泪水却流得更加汹涌,手上用的力气也越来越重,简直就有把丹尼昂贵的衬衣撕碎了的迹象。
“再不放手,我都不能穿这衣服去换身衣服了。你总不能让我光着膀子招摇过市吧?”丹尼调笑地说着,手掌仍旧一下一下抚在我背上。
我的右手松了松力道,只轻轻搭在他的背上,他极尽温柔地把我放回床上,摁好被角,擦干泪水,俯身亲吻我的额头,才微微扬起嘴角,欲起身离开。我却又马上拽住他的袖口,明知他不会走,却又抑制不了害怕的念头,像个患得患失的小孩,死不撒手。
手反被握住了,丹尼的脸上堆满了满足,复又坐了下来,吻着我的手背。那是遍布针眼的皮肤,没准还有浓重的消毒水味,真真的是“满目疮痍”。而他却视若珍宝。
“我等你睡了,再走。”
“可是我不想睡。”
“不想睡,我就陪你说话。”
“丹尼,时间若是能够停止就好了。”
“不好,我不同意!”
“为什么?”
“我可不要一辈子照顾你这个卧床不起,外带实质上的‘缺胳膊少腿’的小懒虫,那岂不是永远都不可能让你来照顾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