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豫章城,春风一度楼的生意绝对是最好的,还不到天黑,门口已经挤满了人。这里的姑娘们都有一些各自的绝活,或精通乐器,或精通歌舞,或酒量惊人,总之来的人都是慕名而来,来人看上去也都还有些修养,举止总还是得体的。
梦琴擅长抚琴,来听她弹琴的人特别多。她有自己专门招待客人的大厅,大厅中间摆了十来张四方桌,大厅的上首是一处红木栏杆围着的几尺见方的台子,四周用纱幔笼着,大家只能透过纱幔隐约看见梦琴的身影。整个大厅里除了琴声,就是呼吸声,没有人敢大声喧哗。梦琴的琴声十分悠扬,连佟晓冬这种不怎么懂音乐的人听了也觉得心神摇荡。她终于明白,春风一度楼门口的那些人这么早来是来排队的,晚了没有位置坐,往往会被拒之门外。
一连弹了四支曲子,梦琴下去休息了。佟晓冬帮她把琴抱着,她觉得自己抱着琴,似乎也有些古典的韵味了。佟晓冬在梦琴身后说:“梦琴姐,你的琴弹得真好,能不能教教我?”
梦琴身子一顿,幽幽道:“对不起,我不能教你。”
佟晓冬察觉到梦琴情绪上的变化,隐隐觉得这琴对于她来说意义非凡,便不敢再多问。佟晓冬不知道梦琴为什么情绪突然低落起来,再不肯出来弹琴,宋知语也不勉强她,便叫佟晓冬到一楼去帮忙。所谓帮忙,也不过是负责递酒传菜之类的,虽然没有多少技术含量,但也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佟晓冬还没有适应这里晨昏颠倒的生活,精神开始有些不济了。有一个客人大约多喝了几杯,嗓门也大了起来,不停地叫上酒。佟晓冬精神恍惚,没有反应,那客人便冲她骂起来。旁边的客人纷纷安静下来,想看看热闹,佟晓冬从没遇上这种倒霉事,一下子吓得懵了。几个龟奴在一旁注视着事态的发展,已经有人去通知宋知语了。就在佟晓冬以为那个发酒疯的客人要冲上来打她的时候,门口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这里是撒酒疯的地方么?”
那个声音分明不很大,但在佟晓冬听来却格外清楚有力。那个本已有些醉态的客人在看到说话的人后立刻清醒起来,缩着脖子。
佟晓冬直直地看向那为她解围的人,原来是个年轻的男人,相貌很俊朗。佟晓冬连忙上前,朝他来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很诚恳地道:“谢谢。”
年轻的男人被她这奇怪的举动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他并没有对她产生多大兴趣,冷着脸走进来。宋知语也出来了,看见来人,夸张地笑道:“哎哟,原来是孙大少爷到了,快上房请。”
佟晓冬原本对这男人有些好感的,但被他这态度一冷,所有的好感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心里暗暗嘀咕:长得帅就可以目中无人么……
孙如浩的到来使得连已经进房休息的梦琴也出来了,佟晓冬只好陪在梦琴身旁。孙如浩看见佟晓冬竟然在梦琴的身侧,很意外地多看了她一眼。
不多时,梦书也从别的地方赶过来,看见孙如浩,立刻偎上去,娇声道:“孙少爷,你真无情,每次来了就只找姐姐,不来看我。”
孙如浩尴尬地推开她,道:“我哪有……”
佟晓冬觉得自己在这里十分多余,便道:“梦琴姐,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到外面去了。”
梦书有些惊讶道:“晓冬,这位可是本城鼎鼎有名的孙家堡的大少爷呢。别人想见他都没机会,你出去干什么?”
佟晓冬暗道:“我又不是花痴。”她不屑地笑一笑,昂着头走出去了。
孙如浩不禁朝她看了一眼,问梦琴道:“怎么不见思月?”
梦书道:“思月大了,另立门户了。”
孙如浩道:“刚才那个是?”
梦琴道:“是宋姨新给我的侍女,她叫晓冬。”
孙如浩道:“听说梦画从九江回来了?”
梦书道:“孙少爷的消息倒灵通。”
“听说郁教主有意把梦画许配给天荫阁阁主贾昌元。”
梦书道:“是啊,梦画的命就是好,郁教主还认她做干女儿呢。”
梦琴道:“天荫阁的贾阁主准备续弦,大约是早就看上了梦画,郁教主怕委屈了梦画,就认她做干女儿,要贾阁主明媒正娶。”
孙如浩轻轻叹了一声,道:“这桩婚事倒也不错,就是贾阁主的年纪稍嫌大了些。”
梦书哼道:“大些好。听说年纪大的男人会疼人。”
梦琴道:“孙少爷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的么?”
孙如浩有些不自在,道:“不,不是。”他看了看梦书,很希望这女人能知趣一点自己出去。哪知梦书像是有意留下来的,故意挨得他紧紧的,道:“那么,你是特地来看我的?要不去我那里?”
“不、不用了。我来是有件事要告诉梦琴。”孙如浩不得已忙说,“我,我要成亲了。”
“哦。”“嗯。”梦书梦琴同时道。
他原本打算单独告诉梦琴,然后向她表露自己这几年来对她是如何的倾心,希望她能理解自己的苦衷,又希望能继续与她欢好。可是没想到梦书在一旁捣乱,梦琴更像是没事人一般。孙如浩真是沮丧极了,全没有刚进来时呵斥别人的霸气。
见孙如浩不说话,梦书道:“梦画过两天就要走了,我们姐妹还要多聚聚,恕不奉陪了。晓冬,送孙少爷出去。”
孙如浩不走都不行了,刚走到门口,就见佟晓冬在一旁偷笑,正要发火,突然想起这女人现在是梦琴的贴身侍女,又想到这春风一度楼的后台,只有忍住了。
佟晓冬把孙如浩送到大门外,临走还送上一句:“欢迎下次光临。”孙如浩却被她滑稽的表现弄得哭笑不得。他走了两步,见佟晓冬还没进去,又转过身道:“告诉你家姑娘,我成亲的日子是九月廿八日。”
佟晓冬点点头道:“我一定转告梦琴姐。我先代她恭喜你了。”
孙如浩还想再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便默默地转身走了。
佟晓冬回到楼上时,梦琴和梦书都去梦画的房里了,便也去梦画房里看看。佟晓冬隐约听说了梦画要嫁人的事情,但从梦画的表情看来,显然她并不情愿这桩婚事。
梦画的眼睛红红的,似乎刚刚哭过。梦棋的脸色也很难看,梦琴和梦书在小声地劝慰。
佟晓冬忍不住道:“梦画,你要是不愿嫁,就不要嫁。”
梦书瞪着她,道:“这种事情哪由得自己说了算?”
佟晓冬道:“是有人逼迫吗?”
梦书叹道:“没有人逼迫。这是教主的意思。”
佟晓冬刚才在门外就听到他们曾说起过“教主”,奇道:“你们说的教主究竟是个什么人物?你们都被他控制着吗?”
梦画扬起脸道:“教主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我们心甘情愿听他的话。”
佟晓冬道:“你们的这个教主如果真的为你们好,就不该要你们做不情愿的事情。”
一向很少说话的梦棋道:“晓冬,你不了解教主,他要梦画嫁给天荫阁阁主,真的是在为梦画着想。贾阁主虽然年近四十,但是为人很正派,听说对家人向来很好,梦画嫁过去一定不会受委屈。再说,教主现在又认梦画做了干女儿,天荫阁一定会愈发敬重梦画的。”
佟晓冬奇怪道:“既然是这样,你们还难过什么呢?”
梦画的脸色更加忧郁,梦棋叹道:“我们四姐妹其实都是一样的心思,可是宋姨跟我说过,我们不能对教主心存妄想,教主成亲已经十多年,他是绝对不会纳妾的。”
佟晓冬实在无法理解她们为什么会对一个上了年纪还有家室的男人念念不忘。“哎……倒真想看看那个教主是何方神圣。”佟晓冬心里想。
梦画终于要出嫁了。听说“教主”要亲自送她,所以一大早,宋知语就宣布今天不做生意,大家准备一起到城郊去见教主。佟晓冬到这里来不过半个月而已,宋知语觉得不便让她参与,便叫她留在楼中看门。中午过后,那些龟奴小厮早不知道撒腿跑到哪里去了,整个春风一度楼除了两个耳朵不怎么灵光的老妇人,就只有佟晓冬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大厅里。
佟晓冬想着反正没有生意,干脆关了门,上街溜溜。刚走到门口,一个男人拾级而上,似乎正要进门。佟晓冬连忙客客气气道:“对不起,先生,今天小店不做生意。”
这男人微讶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佟晓冬道:“不是,今天这里的主人有重要事情要办,都出去了。您明天再来吧。”
男人道:“小姑娘,你是新来的?”
佟晓冬想:“知道我是新来的,这人一定是个熟客了。”于是态度更加谦恭,道:“是啊。我刚来半个月而已。先生跟我们宋老板很熟吗?要不您留下姓名,等老板回来我好转告。”
男人沉吟道:“我们先里面说话吧。”
佟晓冬连忙道:“哦,对不起,对不起。”她把他引到大厅里,给他倒了一杯茶,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
男人道:“我姓郁,单名一个黎字。你们宋楼主提起过吗?”
佟晓冬连连摇头,道:“没有。我是新人,所以老板还没有跟我交待生意上的事情。”
郁黎淡笑道:“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佟晓冬道:“什么都没做过,在家白吃白住。”
“哦?你现在怎么会在这里做事?”
佟晓冬把自己怎样遇到强盗,又怎样被梦画救下,又怎样被宋知语收留,简略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
“郁先生,我看你一身儒雅气质,我猜您一定常来听梦琴姐弹琴。”
郁黎落寞地一笑,道:“我不常来。”他沉吟片刻,道:“你们宋楼主交代过去哪里吗?”佟晓冬摇摇头。郁黎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声。佟晓冬觉得这个男人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气质,他长得并不算十分出众,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然而就这短暂的相处之后,佟晓冬却觉得他脸上那种若隐若现的忧郁特别吸引人,令她不觉看得发了呆。
郁黎发觉佟晓冬正呆看着自己,不由得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佟晓冬连忙报上自己的名字。
“有十八岁吗?”
听到这样的问话,佟晓冬不禁失笑,有些夸张地笑道:“我看上去有那么年轻吗?我都二十二岁了。”
郁黎是真的吃了一惊:“你还没嫁人吗?”
佟晓冬道:“要嫁人还早着呢,我想到三十岁再嫁人。”她蓦地想起自己的离奇遭遇,莫名地对自己的未来又茫然起来。
枯坐了一会儿,郁黎站起身,道:“我还是走吧。你们宋楼主回来,不要告诉她我来过。”
佟晓冬以为自己听错了,道:“不要告诉我们老板您来过吗?”
郁黎笑着点点头。
佟晓冬道:“那您什么时候再来?”她有些希望这男人多待会儿。
郁黎有点意外,微挑起眉头。
佟晓冬的心没来由地乱了一下,她觉得他这样子好迷人,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但她掩饰得很好,故做镇定道:“我的意思是,有空常来。”
郁黎又笑了笑,随着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人已走到了门外。
佟晓冬等他前脚走,后脚她就关了门,上了街。街上挺热闹,可是佟晓冬全没有心思去看,满脑子都是郁黎的影子,她用手捂住乱了规则的心跳,暗想:可真是见鬼了,难道我对他一见钟情了?她回忆着郁黎的模样,还是觉得他长得真好看,有种成熟男人独有的味道。
佟晓冬恍恍惚惚地走着,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她对这里还很不熟,等发现自己迷路的时候,早已是日薄西山了。
“啊!糟糕!回不去了。”她心里暗暗着急。这里杂草丛生,看不到什么民居,大约已经到了城郊。举目四眺,远处仿佛有条大河,她朝着大河走去,才发现这里竟然是一个渡口。河边搭起一座栈桥,桥头立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吊着只钩子,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她突然想起了席慕容的一首诗:“让我与你握别/再轻轻抽出我的手/知道思念从此生根/浮云白日山川庄严温柔/让我与你握别/再轻轻抽出我的手/华年从此停顿/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
这首诗题就是《渡口》吧。佟晓冬落寞地一笑,往栈桥的顶端走过去,望着脚下湍急的流水,有些头晕目眩,正摇摇欲坠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急促的声音大叫:“姑娘,别跳!”
佟晓冬下意识地回头,还没看见说话的人,就觉得自己完全失去了重心,身体迅速地向河中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