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晓冬究竟去了哪里呢?陆玄冰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往别处去了。衡山派的接引大殿里招待的都是有身份的人,但是其他江湖客也有款待的地方,这些人聚集在衡山派山门附近的树林子里,喝酒的,赌博的,大声喧闹的,也是热闹至极。佟晓冬走到这些人中间,雪梅想劝她离开,她也不听。
这里都是些粗人,虽然也不乏女子,但是都是极豪放的江湖女子,众人见突然来了两个斯斯文文的女孩子,有些好事的便也围了过来。佟晓冬跟其中一堆人坐了下来,和他们一起玩起了博弈。雪梅在一旁急得不知所措。佟晓冬玩了一把就输了,众人要她掏银子,她身上哪有银两?雪梅身上还有些铜板,统统抛了出去。哪知下一把又输了,雪梅急得恨不得要跳脚,道:“姑娘,咱们走吧。公子他们一定在到处找我们了……”正着急的时候,陆玄冰找了过来。陆玄冰见佟晓冬玩得正在兴头上,不忍扫她的兴,索性陪着她赌博。陆玄冰本就是个冰雪聪明的人,又有很好的武功在身,暗中玩点小把戏是不成问题的,不到一刻钟,就赢了数十两银子。这么一来,大家就更不放他们走了,就这样闹了半天还没收场。旁边还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里里外外竟围了个水泄不通。
外面不知道是谁高呼一声:“找到了,在这里……”紧接着,人潮涌动,呼喊声此起彼伏,都叫着:“在这里,在这里……”赌场里面的人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外面的人拼命往里面挤,有些人被挤倒了,有些人互相踩踏,哀号声此起彼伏。陆玄冰连忙护着佟晓冬挤到一旁。雪梅眼尖地看见浮云城的弟子,高声叫道:“我们在这里,快过来……”那些拼命往里挤的人分开众人,径直朝雪梅这边冲过来。除了浮云城的人,天藏教的弟子和赤焰帮的属下也抢着冲过来,大家围着佟晓冬,脸上都是惊喜的表情。佟晓冬再也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号啕大哭起来。她这一哭,旁边的人都吓住了,都呆呆地看着她。佟晓冬一边哭着一边分开人群往山门外走。陆玄冰想去拉住她,却被她一把甩开。陆玄冰站在原地呆望着。这时候,不知哪里传来“嗤”的一响,一股浓烟弥漫开来。有人高叫道:“小心有毒!”顿时,所有的人都紧捂着鼻口。待浓烟散去,并没有见哪个人中毒倒下,原来那只是障眼用的烟雾。众人回过神来,早已没有了佟晓冬的踪影,又有人高叫道:“佟姑娘不见了……”
黎明的曙光穿透窗格,映射在窗前的桌子上,显出棋盘式的阴影来。鬼幽便觉得自己仿佛被这些格子的阴影圈住,无法逃月兑。他的目光从桌子上渐渐移到墙边的床上。佟晓冬沉静地睡着,她脸上的狼藉已经被他擦去了。他给她服了一粒安神的药丸,所以她现在睡得很沉。
鬼幽轻抚着手上的面具,这本已送给佟晓冬了的,但是她离开魑魅宫前往九江时并没有带走,半年来,他几乎就借由这面具来寄托对佟晓冬的想念。在六月间的某一天,当詹岩他们狼狈地回来,告诉他佟晓冬失踪的消息的时候,他几乎沉陷在自责之中而不能自拔。佟晓冬确实说过希望他能够陪同她一道去的,然而他拒绝了,用很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了。如果那时他能够敞开心胸,陪在她身旁,结果会不会就不同了呢?没有片刻犹豫,他踏上了寻找佟晓冬的路。而这一找,就找了三个月。当他终于发现了佟晓冬的行踪的时候,却看到佟晓冬与浮云城的人在一起,从那时起,他就像影子一般跟在他们的后面,远远望着佟晓冬的快乐与哀愁。
世事有时候很残酷,真相有时候永远都无法揭开。鬼幽大概永远也想不到,这世上倘若还有一个人能够让佟晓冬抚平忧伤的话,这个人就是他自己。佟晓冬跟不止一个人说过这个事实,然而没有人能够把这个信息传达给他。直到从君莫笑那里得知原本和佟晓冬在一起的陆玄依死亡的消息,他才猛然想到看似很坚强的佟晓冬其实多么需要一个熟悉的肩膀好好地哭一场,就如她过去时常做的那样。这几天,他看到佟晓冬的异常反应,很多次都忍不住想靠近她,但是又没有勇气。昨天夜晚看到佟晓冬在人群的包围之中痛哭失声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这一生都不会再离开佟晓冬半步,他要始终站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女人的心事可以和许多人倾诉,男人的心事却往往只有自己这一个听众。他不喜欢借酒浇愁,因为没有什么酒量,所以他不信任酒。但现在他很想把自己灌醉,那样再面对佟晓冬时或许就不会觉得太狼狈吧。
“原来你也会喝酒。”君莫笑带着些微的揶揄道。
鬼幽道:“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君莫笑长叹道:“如果郁教主在这里的话,他会做得更周全一些。”院子里几株高大的乔木的枝叶已经变得稀疏了,剩下的叶子也是无精打采的垂着,只要哪天北风一起,它们就不得不离开枝干,坠入尘土。“日子过得真快,又是一年将尽了。”
鬼幽强迫自己饮下半盏酒,刺激的感觉让他拧紧了眉头。君莫笑手一抬,鬼幽手中的酒杯就已到了他的手上。“不喜欢这个就不要勉强自己。我不觉得人在醉醺醺的时候能做什么正确的事。”
鬼幽半垂着头,道:“我根本就不知道怎样才能做正确的事。这一年来因为我许多错误的决定,让晓冬吃了不少的苦。”
君莫笑道:“也许那就是她命中注定该受的苦。而且她在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还是想回到魑魅宫,足见你在她心中的重要性。”
鬼幽道:“这正是我觉得亏欠她的地方,我以为她会有很多种选择……”
“有选择不一定会真的去选择。其实她从一开始就放弃了所有的选择。她从来就没想过要跟着郁教主,虽然沈夫人一再想办法撮合,但都没有动摇她的念头。我也不妨跟你坦言,郁教主确实对佟姑娘很动心,如果不是佟姑娘对你那么死心塌地的话,今日的一切恐怕都会不同。”君莫笑淡淡说道,“其实这也未尝不是好事。”
鬼幽的眼眶有些湿润。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诚然,倘若他多站在佟晓冬的立场上去想问题的话,或许一切都会变得简单许多。
“有时候女人并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复杂。”君莫笑道,“我也常常猜测我妻子是否会怨恨我长年在外不顾家,可是每次我突然回去的时候,都会看见她一副平平常常的样子,把家里收拾得很好,把孩子也照顾得很好。她说她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哪有工夫去胡思乱想?我问她都做些什么,她说她每天都要纺纱织布,督促孩子读书写字,隔壁左右还会三不五十地找她说话,她想图个清静都不行。这些年来,我也大致明白了,其实这个女人肯跟着我,就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我只要少给她添乱子就行了。”
“想不到君大嫂是这么有趣的人。”佟晓冬的声音忽然从房间门口传来。
两个人齐齐地看向她。佟晓冬笑米米地道:“我原来就奇怪,像君大哥这么出色的人物,身边竟然没有一点花花草草点缀,原来已经是‘名草有主’了。”
鬼幽踯躅不安地站起身,道:“你醒了……”
佟晓冬点点头,道:“早就醒了。天气很好,想出来走走,听见你们在说话,所以就在这里呆了一会儿。”
君莫笑道:“今天天气确实好得很,你们不妨四处走走。我有点事情,晚点再来。”
佟晓冬很难想象君莫笑的妻子会是什么样子。如果说郁黎的妻子沈云珠已经给她留下了一个典范的话,那么君莫笑的妻子则完全推翻了佟晓冬之前所有的猜测。
打从一进院门,佟晓冬就听见一个略显嘶哑的女人声音在抱怨:“你能不能坐远一点,我手上的刀可没长眼睛,小心剁到你身上去了……”
佟晓冬错愕地看了鬼幽一眼,鬼幽却忍不住浮起淡淡的笑意。
君莫笑见他们两人从街上回来,连忙拉着鬼幽进了厨房,道:“来,给你们介绍一下……”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女人已经吼起来:“都出去!还嫌这里不够挤吗?”
两个男人吓了一跳,赶紧退了出来。佟晓冬失笑道:“尊夫人有点狮子吼的功夫呀。”
君莫笑失笑道:“内子确实是练狮吼功的。她只是说话嗓门大了点,脾气倒不坏。”
佟晓冬忍着笑,暗道:“这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呢。”她还没有见到那女人的正面,但看背后身形是有些壮实的,便猜想定是杨贵妃类型的胖美人吧。凭君莫笑的相貌,他的夫人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君莫笑亲自在堂屋里摆好桌椅碗筷,只等着妻子下命令。鬼幽道:“那些佣人们怎么都不见?”
君莫笑道:“我没有要他们在这里伺候。内子是个村妇,在乡下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动手,她不喜欢有人在旁边服侍,所以我把那些人都遣退下去了。”
佟晓冬吃了一惊,练狮吼功与村妇这两者本已很不搭调,更何况这女人是君莫笑的妻子,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没过多久,桌子上就被八个菜碗填得满满的了。君夫人笑米米道:“大兄弟,大妹子,我们乡下人粗手粗脚,也做不出什么好东西来,见笑了!见笑了!”
佟晓冬这才看清楚她的模样,其实很平常的样子,不难看,但也绝不美貌,皮肤略显焦黄色,有些粗糙,想必是常年劳作的结果。君夫人道:“大妹子,你可别看我现在这么胖,生孩子以前我可瘦了。”
佟晓冬见自己的心思一下子被她看穿,有些难为情,道:“我很羡慕君大嫂有好身手……”她想到自己因为不会武功,到哪里都只能给别人拖后腿,不禁感慨万分。
君夫人笑道:“女人家要什么好身手?我看大兄弟功夫不错,有大兄弟保护着你,要武功有什么用?”
佟晓冬偷偷看了鬼幽一眼,心里莫名地有些感伤。这些日子的遭遇真是离奇,打从她离开九江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像是命运的车轮行到她面前一样,竟让她无处躲藏。如果她不是心血来潮偶然在断魂岗遇到秋水寒他们,恐怕她也不会被浩恩城的人盯上;如果她没有被陆玄依找到,恐怕陆玄依也不会因她而死;如果她径直返回魑魅宫,后来也不会知道沈云珠的死讯。有些事情虽然注定会发生,但是在不同的偶然条件下,结果也会截然不同。就如她确信自己一定会见到鬼幽,但当她一觉醒来听到了鬼幽的声音时还是不敢相信,天天念想的人居然就在自己旁边。她甚至不敢去问鬼幽为什么在这里,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她觉得接受现实就好,何必去问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