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北风如吼,窗棂咯吱震动;宫灯明亮,衬得他的容光越发暗淡。
流澈净终是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手这么冰凉,当心身子。”他包握住我两只手,深然看我,“养好身子,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
孩子?他说的是孩子么?我有喜了么?为何没人告诉我?阿绸阿缎也不告诉我,果然圣命难违,果然“忠心耿耿”!
他细细凝视着我,眉心微凝:“开心吗?我想要给你一个惊喜,因此……怎么了?不开心吗?”
我甩开他的手掌,冰冷启唇:“若你的孩子被人杀死,你会心痛吗?丫”
流澈净蓦然睁大眼睛,炯炯逼视我。
我冷哼一声:“别人的孩子,千刀万剐也不会心痛。媲”
他克制道:“你说什么?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森冷瞪他,双眸饱含怒火:“你的孩子?你不配有孩子!”
流澈净扣住我的细肩,低吼道:“你不想要我的孩子?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知道吗?”我轻扬脸庞,大声狂笑,须臾悲愤道,“流澈潇该死吗?姑姑该死吗?枫儿该死吗?你派人追杀,究竟是为什么?你心狠手辣,是不是也要连我一起杀了?我是前朝妖后,本就不该留在新朝,杀了我,你的一世美名就会流芳千古。”
“你都知道了?”流澈净淡淡开口,长叹一声,忧伤的望我,“你想要我如何?”
“要你如何?问得好……”我静静的笑着,悲凉的笑着……他承认了,全都承认了,然而,承认了就能抹去所有吗?我缓缓闭上眼睛,眼睛肿胀而刺痛,“你明明知道,我无法将你怎样……”
“只要你快活一些,怎样都好!”流澈净轻轻带我入怀,嗓音平缓得令我心颤,“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我猛地推开他,心神剧痛。
“我不祈求你的原谅!”他幽幽道,眼底布满楚楚的痛色,“只愿意你开心一点儿,只愿你不要不理我。”
我呵呵直笑,行如痴狂的呆傻之人:“我不理你,自有红颜粉黛等着你驾临宠幸。”
流澈净的俊眸中水光闪烁,伤痛的开口:“你一直都知道,我只要你一人!”
我笑靥冰凉,悲切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你一直欺瞒我,将我当作一个傻瓜……我为何这么愚蠢,愚蠢得竟然相信你的甜言蜜语,相信一个浪荡之人的逢场作戏!”
流澈净上前柔柔握住我的双臂,语声越发温柔缱绻:“阿漫,别这样……我知道你心里苦……好好歇息,我会陪着你,明日醒来就好了,一切都过去了……”
要我全当从未发生过?我也想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了,全都知道了,而你却对我说:一切都过去了……你不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吗?在滴血吗?你教我如何与你同眠共枕?
我决然挡开他的双臂,泪眼渐趋干涸,却失声痛哭:“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走……走……”
流澈净并无震惊之色,只是呆呆的看着我,眼神落寞而伤怀。
我转过身,挺直身子,留给他一个清傲的背影。久久的,久久的,我听见他的脚步声响起,渐行渐远,消失于大殿……
此后一月,流澈净再无踏足毓和宫,或者说,我禁止他踏足大殿半步。
熟睡的午后,他会站在雕窗外默默的望我,神色萧索;北风呼号的午夜,自梦中惊醒,暗影沉沉的内殿,黑影极速一闪,气息急促的蔓延,我知道,是他彻夜不眠的守着我。
我已不会流泪,仍然悲痛如死,仍然无法原谅他……纵使我百般为他开月兑、百般劝说自己、百般自持,那无处不在的绝望与痛心仍然硬生生的压在心上,哽如巨石,令我神思恍惚、寝食难安,身子越发单薄,整个人儿越发清瘦。
小韵入宫看我两次,无奈叹息。秦轻亦来看我几回,想要逗我开心的,我只是淡淡的附和。阿绸看不下去,劝我勿再折磨自己,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孩子着想。
外殿,阿缎愁苦道:“再劝劝娘娘吧,如此下去,可如何是好?一月来,陛下去香露宫最频繁了,只怕贵妃娘娘把陛下的心霸占了,娘娘又是这样子……”
阿绸刻意压低:“小声点儿,别让娘娘听见了。我是担心娘娘的身子,不仔细调养,孩子会受苦的。”
我知道,她们是故意说给我听的,为了引动我的一潭死水。
我蜷缩在软塌上闭目养神,冬日稀薄的阳光流泻进来,淡淡的照了一身,地上花白得透明,宛然新生儿的女敕肤。
我无声的笑着,轻轻抚着小月复,仍是平坦的,却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孕育成长,是他赋予的生命。我会把孩子生下来,让他开心——我最后能给予他的,仅是如此了!或许别的女子也会帮他生育,然而这是他的第一个骨肉,他说,最好是男孩子,封他为太子,继承皇位。
思及此,我轻轻笑着,仿佛一个慈祥的母亲。
阿绸轻声步入,细细道:“娘娘,贵妃求见。”
我蓦然一愣,既而唇角缓缓拉开,轻微颔首。
不一会儿,上官蓉儿徐徐走进来,落落站立,眉目娟美如画,唇瓣淡淡粉色,雪白织锦轻裘裹身,白狐短毛衬得一张脸宛如雪砌。
阿绸引她坐在绣墩上,轻声退下。我冷寂的打量着她,不发一言,思忖着她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上官蓉儿并不因我的打量而有所局促,反而大方的让我看个够,片刻之后,她微微而笑:“此次冒昧前来,娘娘勿怪!娘娘怀有龙嗣,千万保重身子……”
我猝然缓缓的打断:“贵妃前来,只为这事?”
瞬间,上官蓉儿怔怔的,雪白脸上微有尴尬:“娘娘,恕蓉儿冒昧,您为何如此辛苦自己呢?陛下见您如此,亦是夙夜焦虑,恨不得代娘娘受罪呢!”
我幽幽道:“那就劳烦贵妃照顾、体恤陛下,让他开心,让他万事顺心。”
上官蓉儿轻轻一笑:“若蓉儿能做得到,蓉儿一定尽力而为。”她柔柔望着我,眼神明净,“娘娘知道吗?蓉儿做不到,无法让陛下万事顺心。陛下在香露宫,心却在毓和宫,半夜里,陛下时常喃喃自语,却只有两个字,娘娘知道是哪两个字吗?”
我摇首一笑。她的目光没有炫耀之意,她的神色只有淡淡的诚恳。
上官蓉儿淡然道:“陛下喃喃自语的两个字是:阿漫。娘娘知道这两字是何人的名字吗?”
心底一痛,我徐徐道:“我并不知道,或许你可以亲自问问陛下。”
上官蓉儿眼神飘忽,目光宁和:“有一次,我与陛下说起,陛下并没说此人是谁,只说,这个女子是他此生唯一的痛,他会用一生来等候,等这个女子回心转意。”
我不置一词,茫然的看着她,其实我不是在看她——我的眼底泛出些许泪意,眸光涣散成一片。
上官蓉儿从毓和宫出去后,却没有回到香露宫。入夜,流澈净带着一列侍卫闯进庭苑,明火执仗,耀眼的火光照亮暗淡而凄迷的宫苑,照亮我单薄的身子,照亮他轩昂的身影。
此为一月来首次与他正面相视,他柔然望我,久久的,绵绵不绝似的,我目已成灰,脑子里回响着上官蓉儿的话语,眉眼渐渐的热了……
流澈净怒视伺候上官蓉儿的贴身宫娥,目光威严:“从实招来,如有半句虚言,朕绝不会轻饶。”
那宫娥战战兢兢道:“回陛下,奴婢句句属实。今儿申时,娘娘独自前往毓和宫,天黑了仍会回宫,奴婢着急了,四处寻找,仍是不见娘娘……陛下,入冬以来娘娘身子偶有不适,天色未暗便会回宫,今儿着实奇怪……会不会是皇后娘娘强留娘娘在宫中……”
阿缎挺身而出,怒道:“你胡说什么?贵妃娘娘与娘娘说了一会儿便走了,合宫上下的宫人都晓得贵妃娘娘只是来了一小会儿,你自己伺候不力,倒赖上毓和宫留人!陛下明察,贵妃娘娘许是上贤妃那儿了。”
那宫娥嘴硬道:“真要扣人,怎会在毓和宫?皇宫这么大,况且贵妃娘娘又是一人,只怕是早已遭遇不测了。”
阿缎直斥道:“你血口喷人!”
流澈净震怒道:“住口!毓和宫岂容你们喧哗!”他转眸望着我,犀利的目光想要探进我的眼眸深处,“朕定会彻查,亦不会轻饶兴风作浪之人。冷统领,传令下去,封锁宫门,全力搜查,每个地方都不许放过。”
冷统领按剑道:“卑职遵命!”转身之际,他温温的目光拂过我的脸,眉心微拧,眼中忧色分明。
侍卫鱼贯而出,却有一个宫娥匆忙闯进来,扑通跪倒在地:“启禀陛下,贤妃娘娘不见了……”
流澈净大大震惊,重重揪眉,面色却是不改:“不见了?如何不见了?”
那宫娥慌张的禀道:“奴婢陪娘娘到香露宫,娘娘觉得有点冷,命奴婢回宫拿件大裘。拿了大裘,奴婢前往说好的地儿,却见不到娘娘,又赶往香露宫,那边的人说,娘娘根本没有到过香露宫……”
众人皆是一愣,质疑的目光齐齐汇聚于我。
那侍女心虚的看我一眼:“奴婢找了半个时辰,都没有找到娘娘……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流澈净缓缓转过脸,望着我,目光如炬。我眉眼轻扬,迎上他,冷若冰霜,唇角的笑靥渐渐深了……
“陛下……”一个内监高声叫着闯进庭苑,直直跪倒在地,“陛下,淑妃娘娘受伤了。”
“如何受伤了?”流澈净一惊,陡然高扬嗓音。
“一个刺客假扮成公公,直闯内殿行刺淑妃娘娘,幸得侍卫及时赶到,淑妃娘娘只是受了点皮外伤。”
流澈净深深闭眼,复又睁眼,流露一丝凶光,胸口起伏不定:“刺客呢?现今何处?”
内监禀道:“刺客已伏,娘娘受惊过度,陛下过去瞧瞧吧……”
流澈净看我一眼,略含歉意的目光终是归于帝王威严,跨步而去……
宫人散尽,庭苑里冷寂如枯潭。
为了旁的女子前来质问我,如此不信我……一月来稍微平复的心痛与绝望再次翻江倒海,夹杂着丝丝的怨愤,疯狂撕扯着四肢百骸……
眉眼的热,渐趋散了。我清凉的笑着,转身入殿……
宫灯华亮,我躺在床上,睁着双眼,泪水一直流、一直流,从浓黑的午夜,直至东方微白,直至双眼干涸,直至眉眼刺痛得再也睁不开。
阿缎已将打听的消息告知于我。上官蓉儿与西宁怀诗被蒙面人抓走、关押在西北隅的破落宫苑,凌璇为刺客行刺,皆是三个侍卫所为,而他们声称只是奉命行事。经过一番拷打与逼问,他们最终招供:此乃皇后娘娘之密令,软禁贵妃、贤妃于偏僻宫苑,制造两妃与侍卫**宫闱之假象。而淑妃与皇后早有嫌隙,皇后便要置她于死地。
三个侍卫言之凿凿,矛头直指于我。
流澈净不置一词,只命冷一笑严加看守。
我不知道流澈净将会如何处置、作何想法,是否坚信加害三妃实为阴谋、与我无关……一整夜,他没有踏足毓和宫,直至午时,仍是不见他的影子……此时此刻,内心深处隐隐的期盼他前来,期盼他信我。
阿绸帮我披上斗篷,小心翼翼道:“娘娘,奴婢陪您去吧。这天阴阴的,怕是要下雪了。”
我轻轻颔首,朝外走去。冷风凄紧,寒气逼人,钻入斗篷、禁不住瑟缩了身子。花木萧条、虬枝上仿佛拢着一层灰白的霜色。
阿绸细细道:“娘娘,奴婢觉得,陛下定会相信娘娘的,娘娘无需太过担心。”
我默默走着,只觉身上的热气渐渐的流失。
阿绸接着劝道:“这会儿陛下该是在澄心殿,奴婢陪娘娘过去吧……”
我冷冷打断:“阿绸,你们姐妹俩忠心耿耿,我很感激。以往的事,我可以一笔勾销,从今往后,你们的主子只能一个,至于如何选择,我不会强求。”
静默片刻,阿绸静声道:“奴婢明白,奴婢心中,只有娘娘一个主子。”
不多时,来到凤凰台。阿绸疑惑道:“娘娘为何来凤凰台?这儿很冷的呀!”
我软声道:“只是散散心。”迈上阶梯,来到二楼,立于雕窗处,茫然举眸。北风正紧,掠过殿阁重廊,呜咽有声。阳澄湖死寂沉沉,深深碧水仿佛冻结了一般。
阿漫,你愿意吗?……双双跃入湖中,水花四溅……
朕没有后宫!朕只有皇后!
一种前所未有的惊痛袭遍全身,仿有乱刀搅动五脏六腑……即便冷寂一月,仍然那么痛,那么悲愤,若没有孩子,我会义无反顾的离开——我无法面对这样一个残杀兄弟、杀我亲人、心狠手辣的男子,此时的我,心里只有恨,只有痛,只有怨,再无其他,那滴血的心,濒临死亡!
“娘娘,下雪了!”阿绸兴奋的呼道。
可不是,天地间洋洋洒洒,白雪叠落,莹飞细舞,轻柔无声,是世间至纯至美的精魂。
“娘娘,奴婢回宫拿伞,过会儿就回来。”阿绸笑道,见我点头,转身去了。
大雪纷飞,越下越密,不一会儿,光秃秃的枝丫上砌满落雪,雪球渐大,粉团团的可爱。
转身弯入雕窗旁的一间屋子,坐在窗下的那张梨花木雕椅上,轻轻靠着,微微阖目。只要我猛击左边扶手三下、右边扶手五下,旁边的粉璧就会洞开一道石门,一道通往龙城之外的门。
我一直想要猛烈捶击,却几次无法下定决心,心底的某一深处,仍是柔软的,因为月复中的孩子,因为他的深情。
然而,我很累了,很想逃离这座血腥、冷酷的九重宫阙,这里的一切,都让我非常厌恶……
屋外传来隐隐的登楼的脚步声,是阿绸回来了吗?
“陛下,今冬的第一场雪呢,”一个女子的声音,柔女敕而欣喜,“天降瑞雪,臣妾有福,与陛下一起欣赏瑞雪呢!”
“是啊,又是一年了!”流澈净感慨道。
“陛下,臣妾斗胆,既然三个侍卫已畏罪自杀,就莫再追究下去。”是上官蓉儿,她在为我求情吗?
“畏罪自杀?没这么简单!”流澈净怒哼一声,切齿道,“朕一定会彻查,亦不会纵容幕后主使。”
心神一颤,我凝神细听,上官蓉儿似是轻叹一声:“他们都死了,还能查出来吗?”
“朕照样可以查得水落石出!”流澈净严厉道。
“三个侍卫皆言皇后娘娘之密令,想来皇后娘娘定是百口莫辩,陛下是否该去看看皇后娘娘,或者,去毓和宫走走……”
“天降瑞雪,毓和宫太过冷清,还是香露宫暖和一些。”流澈净温存笑着,长叹一声,“若皇后有你一半的温顺恭和,朕就省心多了。”
“陛下……”上官蓉儿柔声唤着,语音半是羞涩、半是妩媚。
热泪轰然而下,洗面而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想要的,并非我这样的女子,而是上官蓉儿那样的温顺恭和、端雅秀婉。呵,帝王政事繁忙,最喜后妃恬淡温顺,无需操心,无需闹心,而我,恬淡温顺,距我那么遥远……
心神剧痛,浑身似乎撕裂开来,屋外低沉的嗓音与柔顺的语音再也听不见了,一切都消失了,泪珠就像漫天匝地的白雪簌簌飘落,掩埋那仅有的一方柔软,整个天地,干净洁白,琉璃如梦。
好久好久,终于听到阿绸的声音……
这个夜里,流澈净仍是没有来,亥时,宫人散尽,阿绸阿缎退下歇息。子时,毓和宫静寂如寒潭,披上斗篷,拎着包袱,驻足大殿,环顾四周,毓和宫幽深而旷寂,罗幕半掩,帷帐低垂……曾经的笑影与缠绵,都将封存于此,挥一挥衣袂,不带走任何记忆!
最后一眼,我追寻着他傲岸的身影,可怎么也寻不到……
午夜的寒风凄凉的呜咽,刮在脸颊冷硬的疼痛;雪花飘在额上,冰冷的疼痛,沿着我荒凉的额,缓缓落下。
躲过巡视的侍卫,躲过稀疏的耳目,终于坐在梨花木雕椅上,用劲捶击……那道石门缓缓开启,隆隆的声响震慑我平寂的心……跨步而入,回身一望,渐渐的,冰凉的石门隔绝了所有……
天色一亮,阿绸会发现我已不在,流澈净会明白我不会回心转意,只是不知他会不会派人查访我的下落,或许没有吧,或许他默认了我的离去,因为,我顺利的出城,进入关州的地界。
你会不会离开我?你会不会离开我?你会不会离开我!
我终究离开了你,没有任何只言片语,没有告别,即便是在心里,我也没有对你说一句:流澈净,后会有期!唐抒阳,永别了!
何去何从,我不知去向何方,只是漫无目的的徒步行走,借此派遣心中的郁结。本就身子虚弱,步行于关州郊外,终于晕倒在地。
醒来后,才知道是冷翠庵的一位尼姑救了我。在这里,我碰见了一个让我激动万分的女子,在这里,我度过了一段最美好、最平静、最悠然的日子。
神康二年夏季,我生下一个男孩,姓唐,小名心远。
偏僻的关州野外,陆续传来洛都的消息。帝后失和,端木皇后怀有龙嗣,身弱体虚,幽居毓和宫,后顺利诞下大皇子,因大皇子体虚,需静养、严禁任何人探视。上官贵妃亦怀上龙嗣,神康二年七月,意外临盆,血奔而亡。九月,凌淑妃诞下一子。
陆舒意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逗着心远玩儿,心如死水,无一丝波澜,脑子里浮现的是上官蓉儿娟美如画的雪砌面容。她出身将门,身子不该如此柔弱?是意外,还是阴谋?
正如神康元年初冬的那场阴谋,当时我已是心中雪亮,却想不到她歹毒至此。留在龙城,她终究是一个祸害,无休无止的祸害!然而,与我无关,没有任何关联了……
三月,野外的春天料峭薄寒,清晨的阳光照在屋舍前的小院子,斑斓多彩。
鸡鸭咕咕叫着,心远用劲的吮*吸着、乌瞳斜斜瞪着我,仿佛是在警告我别再看着他,那双黑翟石般的乌瞳晶亮而清澈,隐隐之间浮现出他父亲的傲气……俊美的眉眼,挺直的小鼻,薄软的女敕唇,无不是他的印记,融合我的两分柔美之气,小小婴孩,竟丝毫不让流澈潇的俊逸。
生命中最美好的,我已拥有,再无任何遗憾。冷翠庵后的山间小屋,篱笆圈围,三五株桃树,两株山茶,清晨的鸟叫,灿烂的阳光,幽静的夜晚,闲散的日子,于我来说,是最真实的、也是最虚幻的梦。
每每望着心远,便会浮现他的音容笑貌,仍是那般清晰、如在昨日。
还有痛,还有怨,更多的是隐秘的念想,死水之下,是微微泛动的涟漪。
“阿漫,”陆舒意轻巧的走来,笑吟吟道,“看我给心远带什么了?”
“哦?你这个当干娘的,还能带什么好东西?”我打趣道。
“肯定是好东西咯!”陆舒意白女敕的脸上兴起一抹顽皮之色,坐在我旁边的小木凳上,轻轻拨弄着心远的小手,“你先猜猜。”
“不猜,”我轻哼一声,索性道,“再不拿出来,我们心远可不要干娘的礼物了哦!”
“越发懒了。”陆舒意轻唾道,从怀里模出两枚银镯,在心远眼前轻轻晃动,三个小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引得心远抬眼定定的看着,伸手欲抓,却是够不着。陆舒意将银镯子戴在他手上,笑道,“你看,心远喜欢呢!这银镯子在佛祖前开过光了,可保佑我们心远一生平安、万事顺心。”
“心远,谢谢干娘哦。”我明媚笑着。
“阿漫,我们出去走走。”陆舒意倏然凝重道,脸上再无一丝儿微笑。
心底一抖,我抱着心远起身,随着她走出小院子。绿茵浅草上仍有露水,潮潮的,打湿了鞋袜;微风轻拂,和煦舒缓,吹得久了,竟有些清冷冷的。
陆舒意娇细道:“阿漫,昨儿我听到一个消息。”她一身青灰素服,发髻简约,肤光清润,掩不住的身姿绰约、容光殊丽,“我听一个香客说,近几年,西北大漠的燕国趁中原大乱,迅速崛起,战马猛增,骑兵骁勇善战。神康元年,建立大燕汗国。近两年来,燕国骑兵不时南下劫掠,***扰西北边陲。今春三月,燕国大将统率五万骑兵攻打北郡,三月初三破城。初六,陛下御驾亲征,十八日,两军激战两日两夜,我军击退燕国骑兵三百里。”
她娓娓道来,语声极为平静,我却听得心惊胆颤。今日已是二十四日,想必西北边地大局已定,然他会何时班师回朝?
陆舒意转过身子,目光灼亮:“阿漫,你知道燕国大将是谁吗?”
心远挥动着小手,兀自玩着,铃铛脆脆轻响。我凝眸道:“是谁?”
陆舒意白细的脸颊纯净如清水:“燕国大将乃当年的兴国大将隆庆王,听闻隆庆王自归德仓皇东逃,带着残部归附燕国,得到汗王的赏识与重用,如今已成大燕一员悍将,封为‘燕南大将军’。”
心下惴惴,隆庆王经年征战沙场、横刀纵马,几乎是天神般不可战胜,流澈净遇上他,定是艰苦卓越。那一场激战,定是铁蹄踏胸、箭镞破风,定是暗无天日、风起云涌。
我颔首道:“兴族大势已去,他想要东山再起、想要逐鹿中原,只能投入燕国帐下。”
我笑了笑,犹记得扬州东郊外跟他说过的那番话,然而,他是兴族的战神,亦是中原苍生的魔神,他的使命是铁骑踏击中原大地、宝剑横扫铁血沙场,定不会因为某人、某事而隐遁世外桃源。
陆舒意伸手接过心远,怜爱的抱着:“二十日,燕南大将军宴请陛下,传闻燕国烈酒加了一味烈性迷*药,陛下英明,并没昏迷,然而,百余侍卫护着陛下,仍是无法突出重围。燕南大将军派人将陛下押往大漠苦寒之地,亲帅千骑入关,前往洛都。”
他竟然如此大意!竟然身陷险境!怎么可以?
隆庆王竟敢害他!孤军深入中原月复地!
我浑身发抖,颤声道:“他究竟意欲何为?”
陆舒意切然望我,缓缓道:“以陛下之安危,挟持朝廷立幼主为帝,向大燕称臣,岁岁进贡,且割让西北六州于大燕。”
一字,一句,心便下沉一分,一分分的沉下去,笔直的堕下去,堕下万丈深渊……心神俱震……苦寒之地……再无相见之日……他凛凛如天神、睿智无双,纵然是绝地、亦可绝处逢生,此次为何毫无招架之力?
幼主称帝?荒谬!向大燕称臣?天朝威信何在?颜面何在?割让六州?绝无可能!痴心妄想!
幼主?大皇子根本不在洛都,莫不是凌璇之子?
我咬唇道:“洛都有何消息?”
陆舒意脸色越发沉重:“一帮老臣纷纷上表,册议二皇子登基,五位大将军极力反对,两方争吵剧烈,朝堂一片混乱。凌淑妃该是非常欣喜自己的儿子登上帝位……”
万千尖刺从心上划过,鲜红淋漓,我忍痛道:“姐姐,即刻与我一起回京。”
陆舒意惊异道:“阿漫,你……”
我坚决道:“我不能让他的帝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我必须回京。”我握住她的手,祈求的看她,“跟我回京,姐姐,帮我……况且,你与怀宇……他心里也很苦,虽他已再娶,不过总要有个了结,是不是?”
陆舒意淡淡的反问道:“了结?他已再娶别的女子,只怕是早已移情于他人,我何必再去打扰他们呢?”
我急切道:“姐姐,并非你想象的那样,当时发生了一些事……”
心远的小手抚触着陆舒意的耳垂,她亦随他玩耍,淡约如水的目光遥遥展向远处的青峰:“我已心如止水……无论如论,早于我离开洛都之时,我与怀宇的缘分已断。”
我目光真切,恳求道:“我孤身赶路,还带着心远,姐姐就算是帮我,好么?”
陆舒意静静的望着我,清澈的眸子嵌在浅碧、明媚的春光里,犹显得水光滢滢,思虑片刻,她终于颔首道:“好吧,我陪你回京。”
我开心的笑了,眼眸湿润。
当即回屋收拾包袱,陆舒意与冷翠庵中相处甚好的姑子告别,前往附近的镇上顾了一辆马车,赶往洛都。
三月二十六日午时,终于赶到叶将军府。
厅堂之上,我驻足门廊处,叶思涵从内室款款走来,洒逸的目光一触及我,重重的愣住,须臾之间,大跨步奔向我,将我搂进怀里,紧紧抱着:“阿漫,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我伸手揽住他的腰身:“是我,表哥,我回来了!”
叶思涵哭笑不得:“你真是狠心,离开洛都……也不跟我告别……我好担心你……”
他的身上散发出温暖的淡淡的女乃香,令我焦躁的心安定下来:“是我不好……往后不让表哥担心了……”
叶思涵仔细瞧着我,俊眸中清光晃动:“嗯,许久未见,胖了一些,傻丫头知道如何照顾自己了。”
我不想流泪,却不可抑制的簌簌滑下。
叶思涵不经意的看向站立于边上的简素人儿,脸孔上的微笑顿然凝固,怔怔的呆望着她——抱着心远的陆舒意。
我伸手接过心远,笑道:“表哥,这是我的孩子,要不要瞧瞧?”
叶思涵仍是神思恍惚:“你的孩子?”话音方落,他恍然大悟,尴尬的笑了,低首仔细瞧着心远,目光渐趋惊异,“都这么大了,生得好俊俏,与陛下很像。”
我转眸一笑,转身坐在厅堂中的木椅上:“他饿了,我要照顾宝宝了,你们先说着。”
陆舒意一身青衫,一如浅碧的杨柳柔柔站立:“阿漫离开洛都后一直与我在一起,你无需太过担心。”
叶思涵柔声道:“谢谢你照顾她……你过得好吗?”
陆舒意略略低眉,婉声道:“我很好,一直都很好。”
叶思涵轻轻一叹,唏嘘道:“怀宇……他很后悔……”
陆舒意的脸色立时冷凝,细眉平展:“他是他,我是我,此番回京,只是陪着阿漫而已,叶将军莫要多想。”
心底哀叹一声,陆姐姐当真心如死灰了么?此事还是慢慢来吧!我谨声道:“表哥,现今形势如何?燕南将军抵达洛都了吗?”
叶思涵关上厅门,沉重道:“燕南将军前日抵达云州,遣人来告,我朝须派使臣前往云州与之和谈,否则,陛下便有性命之忧。兰陵王与几个老臣商议二皇子即位,由兰陵王前往云州商谈,我们几个坚决反对。今日朝上两方争吵激烈,相决不下。”
堂堂兰陵王,流澈潇竟然如此软弱、昏庸!当真令我失望!
我狠狠拧起细眉:“表哥,封锁我已回京的消息,尤其是府上的下人。秘密通报风将军、秦将军和冷统领,今晚亥时聚于城中‘玉堂春’酒楼,切忌,隐秘行事。”
叶思涵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凌璇,不管你是无奈的被推上皇权至尊高位,或是暗中操纵一切,我都不会心慈手软,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辛苦建立的皇朝基业毁于一旦。
眼见我突然回京,他们无不惊讶万分,却也激动不已。一切皆以我的意愿为尊,一切都已商定,只待明日朝堂上,看我如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二十七日,东方微白,薄雾流动,金碧辉煌的龙城静谧如假寐中的猛虎,五脊四坡上的鎏金宝顶高高峙立,远望之下,一如琼宫仙阙。走在海浪与流云堆积的御路上,春末的寒气拂过脸颊,仿有些微的快意。
驻足立政殿殿门处,冷统领扬声宣禀:“皇后娘娘到——”
我缓缓跨入大殿,挺直身躯,广袖微拂,深青翟衣的下摆轻轻扫过金砖,细柔无声。整个旷寂的立政殿,静默得听得见众人的气息声,所有震惊的目光齐聚于我,异常灼热。
高高的金台上,金漆雕龙宝座的旁边,置放着一把金漆绘凤雕椅,端端坐立的,正是淑妃凌璇,怀中抱着的、正是二皇子。她睁圆双眸、惊异的看着我,目光颤动。
我登上金台,含笑的目光扫过明黄锦缎襁褓中的小小人儿,扫过凌璇苍白的脸庞,转身俯瞰满朝文武,冷眼横扫。众人低首窃窃私语,声响渐大。有一人孑然独立,礼冠朱缨,朝服玉带,平静的望着我……我却知道,那深深的目光、蕴含着百转千回的思绪。
那是朝堂上冷静不语的兰陵王!朝堂下潇洒如风的流澈潇!
五位将军最先屈身下跪:“臣等叩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臣一愣,随即俯身下拜。凌璇恍然回神,起身微福:“嫔妾叩见皇后娘娘。”
我一摆广袖,扬眉道:“众卿免礼,淑妃也起来吧!”我淡淡含笑,“年来本宫幽居深宫,念佛祈天护佑苍生。不曾想西北边地燕兵作乱,陛下御驾亲征,不幸为燕贼所缚。燕国嚣张狂妄,辱我煌煌天朝,实在可恨!众卿有何对策,速速禀来。”
老臣面面相觑,对于我突然现身立政殿仍未回神。风清扬谨声道:“启禀娘娘,燕国燕南大将军于云州等候我朝使臣前往商谈,微臣不才、愿前往云州。”
我骤然怒道:“岂有此理!燕国乃西北胡族,我朝怎能听命于他、任他欺凌?传言出去,我朝天威何在?天下人如何看待?叶将军,传本宫懿旨,若要商谈,燕南大将军须亲自来京,本宫与众卿家一同会会这名燕国悍将。若他不来,就问他一句:莫非洛都龙潭虎穴,他担心自己走不出去?”
一老臣急切道:“娘娘,万万不可!陛下为燕贼扣押……不宜触怒燕贼。”
我语音轻柔,却是极为震怒:“混帐!何为不宜触怒?虽陛下性命堪忧,但也不能败了我朝的气骨与威严。燕贼要我朝如何,我们便如何?此等软弱之举,本宫断不能苟同。此事无需再议,叶将军,告诉燕南将军,本宫会在午门亲自迎他,若是不来,便是怕了本宫一介女流。”
一时之间,金殿上鸦雀无声。流澈潇素然的望着我,俊眸中流动着惊异之色。
凌璇稍稍靠前,铿锵道:“嫔妾愚见,国不可一日无君,燕贼蛮横,须有匡扶社稷之辅政大臣安抚民心。文臣武将之中,定有睿智、决断之人足以担当辅政大任。”
一老臣出列恭敬道:“淑妃娘娘所言极是,老臣愚见,兰陵王乃我朝尊崇无二的亲王,文武双全,深具安邦定国之能,辅政一职,足以胜任。”
流澈潇俊美的脸庞冷冷如斯,不着丝毫表情。
秦重微微一笑:“启奏娘娘,既有辅政大臣,便由皇子监国。”
那老臣顺势道:“皇子监国,也无不可。大皇子体弱,二皇子康健活泼,老臣奏请二皇子监国。”
我能想象得到,凌璇的眼底定是笑意浮动。
**凌璇的儿子会监国吗?阿漫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