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如清风:“贤妃听不明白么?今日有一位侍卫犯了错,已被冷统领秘密处死。”
西宁怀诗轻微的晃了一下,娇怜的身子仿佛支撑不住似的,浅枫色宫裙随风掠起,裙裾上的素色飞蝶翩翩飞舞。泪珠儿悬于眼眶,盈盈欲坠,眸中似有悲痛流漫散开……
心里泛起一丝不忍,我凝眸狠心道:“贤妃这是怎么了?莫非贤妃认识那位侍卫?”贤妃可知那侍卫犯了何罪?
西宁怀诗坚忍道:“所犯何罪?”
我缓缓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侍卫死得好惨,从头至尾死咬牙关、不吐半句,可笑的是他拼死保护的那个女子,竟然无动于衷,毫不理会他的生死。”
西宁怀诗紧紧咬唇,泪水涟涟,身躯剧烈的发颤,散乱的青丝因风拂动,脸色苍白如雪,诡异森然仿佛厉鬼。须臾之间,她激烈的干呕,一声声的颤动我心媲。
我微闭眼睛,一字一字咬牙道:“贤妃西宁氏,意外滑胎,大恸,神思恍惚,失足落入蔚茗湖,薨。”
西宁怀诗凄然一笑:“皇后当真不念昔日情分?”
我娇声大笑,须臾平缓道:“当日叶将军府,贤妃可有念及昔日情分?”
西宁怀诗考前两步,森然盯着我:“皇后可有为陛下想过?你是前朝皇后,是民间传言的妖后,怎能滞留宫中、损坏陛下圣德与千古名誉?我只是助皇后一臂之力罢了,好让皇后死心离开陛下,不再妖颜惑主。”
我越发狂肆的放声大笑,腰间流垂的璎珞玎玲作响,清脆的融入内殿的风云暗涌。心底沉痛如绞,我讽刺道:“如此说来,我该对贤妃感恩戴德了?”
西宁怀诗陡然屈身跪地,扬脸凄切的望我,一脸的灵气化作烟雨神情:“端木姐姐,我错了,不该害你……不该心存妄想……事已至此,恳求姐姐宽大为怀……”她模着小月复,泪珠一如断线之珠簌簌掉落,“孩子无辜,姐姐已为人母,心怀仁慈,恳请姐姐放过我的孩子……”
我淡淡的审视着她:“贤妃知错了么?或许陛下对你并无真心,可你……酿此大错,陛下绝不会放过你。”
西宁怀诗的泪水潸潸而下:“姐姐盛宠,只要姐姐肯帮我……”
我唇边的微笑深深浓了,斜视着她:“我为何要帮你?”
西宁怀诗轻轻笑了,凄零道:“是啊,你为何要帮我?我那么害你……我并非存心害姐姐,只因……”她的笑越发单纯而真挚,仿如多年前那个活泼清俏的侯门千金,音如清铃,动人心怀,“那日叶将军大婚,我才知道,原来,我与陛下早已相识……”
她苍白的脸,仿似一枝花色纯白的梨花,淡妆佳人、身姿纤楚:“嘉元十五年,那个阳光明媚的三月,陛下与我在洛都大街上无意邂逅……我在玉器店里买玉簪,却发现钱袋不见了,正当我窘迫之际,陛下仗义疏财,帮我付了定金……可惜,后来再也没有遇见过陛下……”她抬眸望我,目光倏然坚定,“叶将军府,当我再次见到陛下,我对自己发誓,我要嫁给陛下,我要成为陛下的皇后。”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令人怀念的美好往事,原来她亦觊觎皇后宝座。我连连冷笑:“你听闻那些传言,便决意置我于死地?只要将我逼走,你自然可以凭借你的家世进宫成为妃子,继而成为皇后。”
西宁怀诗嗤笑道:“是,只要你消失了,陛下就会喜欢我……可是我没想到,陛下对我根本没有半分真心。”突然,她的眸光尖利起来,脸庞愤怒得扭曲,“你走了,还有凌璇,还有上官蓉儿……陛下最喜欢上官蓉儿,册妃后整整一月,陛下来过初芸宫仅仅一次,一次而已……我本以为可以联合凌璇一起对付上官蓉儿,未曾想凌璇心思歹毒,竟然诬陷我与侍卫有私情……”
她仰天狂笑,身子剧烈的颤抖,随之干呕起来……
因果循环,冤冤相报。后宫并无绝顶聪明的女子,只有坚韧的女子,隐忍至最后,伺机下手,给予敌人最致命的一击。
心底蓦然腾起一丝丝的不忍,西宁怀诗亦是一个可怜可悲的女子。历来后宫之地,怨气弥漫,仇恨纠结,血腥残酷不亚于沙场。而这些怨气与仇恨,来自于千年来约定俗成的皇家典制,三宫六院,三千粉黛,全为帝王一人拥有。帝王也有自己喜好,也只不过是一个寻常男子,佳丽、美眷缤纷满目,他想要的,又有多少?一瓢,或是若干?
或许,很多帝王多情而薄情而无情,然而,也有一些帝王专情而痴情,即便绝少!
西宁怀诗抓忽然住我的裙摆,泪水洒落,容光酸楚:“端木姐姐,他待我很好,一直陪着我……这皇宫看似华丽,夜里却很可怕,只有我一人,初芸宫那么大,没有一个人影,只有窗纱上诡异摇晃的影子,真的好可怕……是章信告诉我不要害怕,他说他会保护我,从此,我就不害怕了……”
她声泪俱下,眉眼凄楚的模糊着,神色悲恸得令我极为不忍:“端木姐姐,求求你,这是他的骨肉,也是我唯一的寄托……求求你,让我离开这儿,到一个很远的地方……此生此世,我会念着姐姐的好,下辈子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她悲恸的模样,令我深深动容,心中无比疼痛,我却只能清凉道:“你当真要离开?”
西宁怀诗坚决颔首,上身伏地,埋脸在宫砖上:“求姐姐成全!求皇后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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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康三年四月,贤妃西宁氏失子,不育,大恸而形容憔悴,神思有异,登凤凰台失足而坠,薨。
坠落的是身穿贤妃服饰的小英,首部血肉模糊,脸部鲜血横流,脸容几不可辨。西宁怀诗于清晨出宫,车夫是章信,阿缎伴行,言称皇后娘娘出宫前往叶将军府,冷一笑依言放行。
到了渺无人迹的角落,分道扬镳,章信驾着马车扬长而去,我携着阿缎登上另一辆车驾,前往行宫。
夏初,阳光暖暖,天宇高而深广,湛蓝如深海,流云轻轻的飘扬。行宫风清气朗,花木繁盛,花色胭脂而风流。
碧水悠悠,微风轻抚下,眉湖仿如一枚碧绿的翠玉,色泽清澄,碧到了浓处,仿是透明。我转眸盯着阿缎,悠然道:“阿缎,我说过,你们姐妹俩想要什么,有什么愿望,我一定尽力为你们实现。”
阿缎略微抬眸,静静道:“娘娘,奴婢唯一的愿望,便是一生跟随娘娘、伺候娘娘左右。”
我步入“在水一方”,忽有奇异的芬芳袭来,沁入口鼻,淡而有味。我坐下来,拉她坐下,细细凝视她:“你们该有自己的幸福。阿缎,我并没有将你们当作奴婢,自然希望你们寻一个好夫君,一生无忧。只要你们一句话,我为你们做主。”
阿缎连忙屈身下跪,脸容恳切:“娘娘大恩,奴婢铭记于心。之前奴婢愧对娘娘……娘娘回宫,奴婢更是开心得无法入眠,今后只想跟随娘娘,一生伺候娘娘,旁的从未想过……求娘娘恩准奴婢俩伺候左右。”
我扶她起来,握住她的手:“难得你们忠心耿耿,也罢,既是你们心愿,我也不强求,今后,有我恩宠一日,便有你们的富贵一生。不过……若有行差踏错,或是别有异心,我会如何,你心里应该很明白。”
阿缎抬眸直视我,目光坚决:“奴婢谨记在心。”
我笑了笑,望向亭外的几株荼蘼,花枝上花色洁白,花蕊微染女敕黄,簇簇拥拥的如雪堆砌。
“娘娘,奴婢沏茶来,可好?”阿缎细声道。
我轻轻颔首,却听阿缎疑惑道:“娘娘,有人来了。”
我回身一望,碧空如洗,大雁掠过薄云,剪断一缕丝绵。那人缓缓踏来,白衣黑袍,模糊的面容渐趋清晰。恍然忆起那晚流澈净言及荼蘼,方才惊觉或许是他有意安排!
阿缎淡淡施礼:“奴婢告退。”
燕南大将军踏入亭子,萧萧站定,静静的望着我,浓眉微蹙,黑眸中流散开层层叠叠的柔情。时光倒退,流年暗换,仿佛仍是垂柳依依的扬州、烽火动荡的扬州,他的伟岸而孤漠,他的苦涩与相思,他的纵容与忍让……我却只有恨,满心仇恨,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幻影破灭,我淡淡笑道:“明日即要启程,将军一路顺风。”他仍是一言不发,定定的目光渐趋深切而迷离,紧紧捆住我,仿佛他的眼前是一样失而复得的心爱之物。心底轻叹一声,我依然淡泊道,“那日朝上多有得罪,令将军受苦,本宫在此致歉。”
燕南大将军微牵唇角,却是无限的勉强与伤怀:“你已经有所选择了么?”
我疑惑深深:“选择?”
他靠近我,深情的目光洒于我的脸上:“扬州东郊,假如你我之间没有仇恨,假如让你选择,在流澈净与我之间,你会选择谁?”
我平润的笑了,坦然望他:“我不会选择。”
燕南大将军眉心愈发纠结,双眸渐渐的热了:“为何不会选择?”
我的脸色沉静如水:“没有选择这一说,我只忠实于自己的心。”
燕南大将军刚毅的脸孔切然痛开,痛心的眼眸满是遗憾:“我只恨,我们初见的那一晚,我没有将你带走。”
亭外的青石砖上洒满浓烈的阳光,灼灼晃眼。我沁凉一笑:“人生的际遇往往如此,强求不来。将军该随遇而安,或许在你转弯之处,柳暗花明也未可知,那亦是一种幸福,不是么?”
燕南大将军怅然的移开目光,似是自言自语:“今生,我终究与你无缘?”
我坚定道:“我相信缘分,将军也相信缘分,拿得起,放得下,方是英雄本色!”
他再次靠前,与我仅隔一步,面容上荡开轻缓的笑,却是苍苍如北地秋风、悲伤入骨:“你还恨我吗?”
微有热气袭来,我颊上微热,转身悠然坐下,平缓道:“恨又如何,不恨又如何?生死沉浮,血腥屠戮,看得多了,一切就都看淡了,陈年往事,真的不想忆起。”
燕南大将军眉宇间沁出悦然之色,沉声道:“谢谢!得你一句话,此生再无遗憾。”
我起身行至亭沿,望向繁密的荼蘼,深深碧叶烘托出洁白的花瓣,纯透雪明,宛如谪仙一般不染纤尘。我幽幽问道:“开到荼蘼花事了,将军可听过此话?”
燕南大将军走过来,站于我身旁,亦望向那洁白无暇的荼蘼:“没听过,此话有何深意?”
我倩然一笑:“开到荼蘼,群芳凋谢,一切皆已了结。”
燕南大将军似有了然,温和道:“原来如此!”
他的嗓音里,仿佛隐藏着深浓的悲哀与无尽的迷思。
我转眸看他,盈盈笑道:“我让阿缎沏了茶,将军要来一杯吗?”
燕南大将军转身面朝着我,眸底簇拥着洁白如雪的眷恋与不舍,目光流连于我的脸上,层层纠结:“不了,我该走了,明日启程,杂事繁多。”
我微微一笑,眸色清亮:“在此恭送将军,祝将军一路顺风。”
他眉宇如水,似是愁绪难抑,刚要说什么,却又生生咽下,欲言又止的模样令我直要笑出来。片刻,他神色痴迷,低哑的开口:“可以……与你告别一下吗?”
我蓦然一怔,呆呆望他,随即明白他此话深意——他要与我拥抱告别,最后的拥抱,以此了结。我故作不明,嫣然笑道:“此时不是告别么?将军及早回去准备吧,恕本宫不远送。”
燕南大将军目光明澈,脸色郑重而清寂。静默无声,亭外流光飞舞,湖上阳光流丽,澄透空净,却令我无端的发怵。
我面朝着他、端端然后退,谨声道:“将军还有话说?”
他脸若静波,陡然扯住我的手臂,用力一扯,我身子不稳的被他扯进怀里。他呵在我脸上的气息渐热,眸色越发暗沉,双臂慢慢收紧……
我极力挣扎着,气恼的瞪着他,愠怒道:“这是行宫,放开我!”
燕南大将军捉住我双手,反剪在身后,扯开双唇、拉出一抹明澈的微笑:“嘘……不要说话,闭上眼睛……”
我愤怒的瞪着他,却是动弹不得,只见他的眸光灼热如沸,慢慢俯唇——我别开脸,他落了个空,无赖的笑着,不气馁的握住我的后脑,在我眉心落下一吻,缓缓下移,眼睛,鼻子,双唇……我惊骇的震住,一动也不敢动,怒火炽炽,紧闭双唇,而他只是轻轻碰触着我的唇,仿若花瓣覆住,我能感觉到,他的双唇湿热而颤抖。
亭外,微风徐徐,荼蘼皎洁,似是缱绻之姿。
挣扎无果,我竟然有些发愣,只觉无比漫长……他终于放开我,呆呆的看着我,黑眼中迷离之色渐渐冷却。
燕南大将军轩一轩浓眉,唇角隐有笑意溢开:“今日一别,许是今生再无相见之日,皇后娘娘保重。”
未及我开口,他昂然越过我,径自离开亭子。夏初湖光明艳,扶疏花木承露,淡蕊含芳吐兰,他的步伐轻快从容,背上舞动着明媚的光影。
陡然,我面色一凛,惊骇的直了目光,怔怔的望着前方一抹玄灰的人影,从一株密密匝匝的碧树转身而出,神出鬼没一般的降临行宫。玄灰便袍,广袖拂荡,袂上织金明纹与阳光交相辉映,衣襟上章纹繁复,简素服色丝毫不减丰神、轩昂的帝王风仪。
方才荒唐的举动,他都瞧见了么?虽是他默许燕南大将军与我告别,却无法释怀另一个男子拥着自己的妻子吧……
流澈净踏进亭子,脸上仿佛仍然浮动着璀璨的光色,却平静如秋波。
我迎上去,站定于他的跟前,扭着细眉,凄楚的看着他,一滴晶莹泪珠摇摇欲坠……
他的眉宇拢上一抹淡淡的笑:“气恼了?害羞了?”
心中一惊,他果然瞧见了。他生气么?介怀么?为何笑得如此诡异?
我气恼的瞪着他,使劲的跺脚,别开身子:“你欺负我,骗我来行宫。”
流澈净笑道:“他想见你,若我拒绝,人家会说,敬朝皇帝心胸不阔……”璎珞玎玲作响,他握住束腰的胭色丝绦,用劲一扯,将我整个儿旋进他的怀里,顺势搂住我,“别恼了,此次算我不对,好不?”
我偎在他的肩上,细声道:“陛下是来接我回宫的么?”
流澈净勾住我的腰,携着我前行:“急什么?上揽风楼。”
轻摆之间,璎珞脆响,仿如击晶裂玉。我婉声笑道:“陛下今日很闲么?”
他忽然顿住,诡异的盯着我:“皇后今日的装束不像皇后之仪,理当在此欣赏花事,就如寻常夫妻一样,只有琴瑟,不谈政事与家事。”
今日一早,阿绸便去取了刚刚制好的海棠色轻绡流云裙,裙上并无繁复纹绣,只在袖袂上以胭脂色丝线织出几朵半开未开的海棠,举袂之间,似有海棠清香暗暗袭来;广袖削腰,纤长丝绦束腰,端系璎珞,款款摇摆间,摇曳出花枝上海棠的天然嫣红与简约雕饰。
不防他打横将我抱起,我惊呼一声,只得环住他的脖颈,含笑凝睇着他,任他将我抱上揽风楼。
楼阁内珠帘翠玉叮然响动,茜红纱幔轻拂摇曳,款款漾出旖旎风情。
行至雕花门扇外的朱阑,流澈净放我下来,自身后拥住我,俯唇在我耳际:“绡衣流云裙,兰蕙香萦袖,璎珞轻声鸣,阿漫,此生谁也不能将我们分离。”
旁人听来,不过是平常之言,只有我明白此话的弦外之音:他会兑现承诺,没有后宫,只有皇后,只有我一人。我遍体柔软,微闭双眸:“嗯,即便是擅宠椒房之一代妖后,我甘之如饴。”
阳光流泻,点点璀璨的光芒轻盈飞舞,潋滟湖光映出花色缤纷,馥郁馨芳曳出初夏浓情,萦绕于周身。
静默须臾,他忽然轻叹,温沉低语:“余生有你相伴,我愿足矣!”
我默然一叹,垂眸淡笑:“我终究会年老色衰……”
流澈净握住我的手,交互环在我腰间,坚毅道:“只要你在我身旁,即便是年老色衰,我甘之如饴。”
我呵呵低笑起来,他低朗的笑声亦不约而同的响起,仿似心有灵犀的白首夫妻。
他脉脉温存道:“我仍然记得荭雪楼的那支舞,可否再跳一次?”
我望着斑斓光色之下的绵延殿阁、精致亭台,暖暖的阳光寂静洒落,习习清风,花瓣静放。亮光划过眼底,我轻笑:“那支舞,不能随便跳的。”
流澈净奇异道:“哦?为何?还有不能随便跳的舞么?”
我故作深沉的思虑道:“这支舞来自西域一个神秘的王族,传说每舞一次,便会增多一绺白发、减寿一年,陛下当真要我红颜白发?”
他的手臂微紧,语声微有遗憾:“要你减寿,我于心何忍?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的舞……那支舞,此生难忘。”
我心中窃笑,嗓音中含了淡淡的惋惜:“陛下生辰,臣妾都为您舞一曲,可好?”
流澈净越发拥紧我,沉沉道:“再说吧,我宁愿你多陪我几年。”
我并不愿以色侍人、以舞诱人,跳的多了,便不稀奇了。此后十余年,每个生辰,我都会为他舞一曲,每一次,他都会惊艳不已,惊叹这支舞的变化无穷。
三妃薨逝,洛都即传开流言,言道新朝帝王煞气太重、命数过硬,所纳嫔妃无福消受宠幸与恩泽,短短一两载即芳魂消逝。唯有皇后端木氏安然无恙,只因皇后历经扬州十日、六王之乱,数次生死浮沉,命相金贵,命数与帝王一致无二。
渐渐的,有关帝王的流言传遍四海,家喻户晓。朝臣与地方官员暗地里皆早早的嫁了闺女,断绝了借女儿入宫为妃而平步青云、光耀门楣的念头。
神康三年六月,朝臣奏议帝王纳妃采侍,帝王以君王圣德、千古清誉为由,不予准奏,且在位之年不予再提。帝王态度之强硬,令满朝文武错愕而惊骇。
我心中清楚,是他故意散播的流言,断绝朝臣的“非分之想”,亦是为了兑现承诺而为我牺牲帝王本色与青史名誉。
每个夕阳西下,我都会站在端阳宫宫门处,翘首以望。他自辉煌的殿宇中走来,自霞光花影中缓缓踏来,披了一身的薄雾,沉稳而睥睨的向我走来……行至我跟前,温润而柔和的望我,执起我的手,携着我一起步入锦绣温馨的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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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卷:琴瑟相思引
霜天晓角·隆庆王
一、遇
浮云漫动,月辉浓淡相宜。
三月的洛都风声鹤唳,三月的浓夜薄寒袭衣,三月的龙城弥漫着一股奢靡而腐朽的气息。山雨欲来风满楼,煌煌盛世即将摧枯拉朽的崩裂。
一声饱含怒气的冷哼荡开于安静的毓和宫,春夜沉寂,一抹黑影以跪地之姿凝固成石雕。饶是跪着,亦可瞧得此人身格魁梧,肩背伟岸。
此为毓和宫东侧的一处墙角,多年前,这里曾经埋下一名后宫嫔妃的三千青丝。
“姐,你真傻,为什么你不肯离去呢?龙城有什么好?那个皇帝有什么好?至死你都不肯回关外吗?”
“姐,阿爸阿妈很想你……即使阿爸将你赶出家门,阿爸还是很疼你的……”
“姐,今夜我带你回去,好不好?往后,你就不会孤单一人了。”
跪着的黑衣男子伸手抹去眼角的泪滴,惊闻不远处传来齐整的脚步声。霍的,他弹身而起,疾步往一侧的树丛闪避而去。
然而,因为太过思念姐姐,发觉周边有动静时,锦卫军已在近旁。一名侍卫看见一抹黑影闪过,大喊:“有刺客——有刺客——”
枪戟林立,刀剑横立,橐橐靴声震彻深夜,更多的侍卫涌向毓和宫。
须臾,刀光剑影闪动横飞,长枪戈戟齐齐刺向探望故人的黑衣男子。
他夺下一柄大刀,不敢恋战,凌厉杀招连环使出,龙城侍卫接连倒下。却有一阵箭雨从浓夜的虚无里破空射来,他仓促地挥刀挡落,不意间,左肩一痛,尖锐的痛袭遍全身……
他横眉怒目,横刀砍落几个头颅,在大批侍卫赶到之前掉头冲入浓浓的黑暗之中。
洁白如雪,月下梨花冰姿玉骨,暗香缥缈。
梨园前方似有一人,乌发素袂白绫锦裙,静静孑立。
顾不得其他,他闪避于枝繁叶茂的梨树掩映下的暗影之中,深深吸气,猛地拔出左肩上的冷箭,额上冷汗涔涔。
“有刺客——有刺客——”
嘴角抽动,他迅疾出手,扣住那名女子,匕首抵在她的颈项,压低声音:“别出声,否则……”
女子的身量仅及他的下颌,他侧眸一瞧,不禁呆住:
容光似雪,乌瞳里的光华清绝鉴人,并无一丝一毫的畏惧。
好一个貌若雪玉的中原女子!好一个胆识不凡的中原女子!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月溶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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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地包扎过伤口,行走于灯火旖旎的洛都大街,他的脑子里全是那个女子的脸容与倩影。
她微蹙的黛眉,她清冷的目光,她从容的笑声……怎么也挥散不去。
蓦然间,左肩微痛,一只手掌紧紧地扣在他的肩上。他足下一顿,倏的出招,袭向身后偷袭之人。
掌影翻飞,劲风拂面,招招狠辣。
“是你?”他惊讶道,撤了力道。
“可不是我?王爷为何在洛都?”偷袭者爽朗地笑道。
他激动地拥住偷袭者,豪迈地哈哈大笑:“唐兄弟,一年多未见,可把我想死了。走,喝酒去!”
偷袭者即是唐抒阳,而称他为唐兄弟的,正是隆庆王。
两人走入一家酒楼,叫上两壶好酒,唐抒阳为他斟酒:“王爷此番前来洛都,为了何事?”
想起客死异乡的姐姐,隆庆王满心怅惘,端了酒杯一饮而尽:“为了故人。”
唐抒阳一怔,默默为他斟酒。两年前,隆庆王提过,他的姐姐入关游玩,偶遇当今圣上,对其一见钟情,执意以兴族大王之女嫁入中原皇宫。然而圣上不喜,对她甚为冷淡,入宫不到两年,便郁郁而终。据隆庆王说,他的姐姐并非郁郁而终,而是被皇后和贵妃联手害死的。
真相究竟如何,外人不得而知。
一时静默。
见他一杯接着一杯地落月复,唐抒阳低声问道:“心愿已了,便让她安息吧。”
隆庆王灌下杯中烈酒,仿佛豪饮温水;搁下酒杯,他爽朗一笑:“唐兄弟,三年前跟你提过的事,如今改变主意了吗?”
唐抒阳状似恍然一悟:“哦……那件事啊,我都忘了,王爷,恕我不识抬举,我至今未改变主意。”
隆庆王是关外兴族战无不胜的战神,是兴族大汗座下的一员悍将。八年前,两人相识于关外,从此惺惺相惜,以兄弟相称,三年前,隆庆王邀他加入自己的骑兵,然而唐抒阳婉言相拒。
“人各有志,我不强求。”隆庆王浓眉一展,“你也老大不小了,可有妻室?假若寻到意中人,可要知会兄弟一声。”
“意中人?”唐抒阳呵呵朗笑,仿佛他说的是无稽之谈,“你又不是不知,唐某朝秦暮楚,岂会有意中人?又岂会有妻室?”笑声微敛,却有一抹俏影闪入眼底,那女子生气的俏脸、生动的冷嘲热讽、率直任性的一颦一笑、妩媚的眸光纷纷涌上脑海,令他无端地失笑。
“也是。”隆庆王哈哈大笑,“唐兄弟没有意中人,我却偶遇一个有趣的女子。”
“哦?”唐抒阳闲闲地问道,似乎并不以为意,“能入王爷的眼,究竟是何等女子?”
“她是一个震动我心的女子。”隆庆王目光幽幽,仿佛堕入龙城毓和宫那片雪香凝树的梨园。
如果不是她,他可能不会安然逃出龙城;如果不是她,他毕生追求的女子将永远不会出现;如果不是她,他仍然走马观花地宠幸仰慕他、崇拜他的庸常女子;如果不是她,他不会突然觉得眼前的大道无限光明……
不惧的容颜,从容的气度,不凡的胆识,在他的面前,她是第一个与他平视的女子,而非那种廉价的仰望、钦慕的目光。
他需要的,正是这种与他平视的目光、与他并肩而立的女子。
眼见他迷惘的眼色、恍惚的神情,唐抒阳微微一笑,知道他已经陷进去了:“王爷,近日我也认识了一名女子,很有趣的女子。”
“哦?你所认识的女子,如何有趣?”隆庆王不服气地问道。
“她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敢爱敢恨,没有闺阁女子的忸怩与羞涩,更没有寻常女子的虚情假意。”唐抒阳笑容愉悦。
“兄弟似乎很欣赏这名女子?”隆庆王狐疑地一笑,但见他仍是常年的一袭黑衣,风采傲岸洒然,并非池中之物,假若他愿意参军,必能成就一番功业。
唐抒阳不答,举杯与他相碰,眼底的笑意有若灿阳。
二、袂影
三月十八日,艳阳高悬,光芒万丈,整个寰宇的辉彩似乎都为迎接平凌王进城而欢欣鼓舞。
整个洛都,万人空巷,人声鼎沸,马蹄声动大地,橐橐靴声整齐划一,平凌王麾下威武之师的军威不容小觑,撼天动地。
人头攒动,一张张洛都百姓的脸庞秀气而白润,隆庆王四处观望,希望寻到那张仅有一面之缘的秀脸。然而,此为无妄的念想,她又怎会在此呢?她明明就在禁卫森严的龙城里,可是他不能再次冒险进去救她出来,他有他的担当与责任,他是兴族隆庆大王,肩负着经天纬地的重任。
可是,蓦然间,那张深深印在心中的如雪如玉的脸庞,就这样明明白白地撞进他的眼中。他大为振奋,奋力地拨开拥挤的人群向她走去。
可是,黛眉轻锁,她似乎愁绪绕心,似乎很悲伤。
可是,人潮汹涌,随着一声“抓刺客!抓刺客!”的喊声,人群涌动,整个大街陷入惊乱之中。他看见她被疾奔的人群冲得东摇西晃,看见她离自己越来越远……他运起全身的力道冲破人潮的阻碍,向她走去,却是相隔渐远。
一人挡住了视线,他焦急地推开眼前的男子,却再也瞧不见那张惶然的脸,任凭他寻遍整条大街,再也望不见令他心动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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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寻不到她的任何影子。
她是谁?她是什么身份?是宫中的宫娥,抑或皇室之女?她是否落入平凌王之手?她是否尚在人间?她究竟在哪里?
兴族劲旅铁骑入关,入主前朝帝京洛都,天朝变色,真尔戴称帝,是为大兴。
寻遍整个龙城,怎么也寻不到她;寻遍整个洛都,始终不见她的身影。
他问过前朝的宫娥内监,皆不知有此女子。每个夜晚,他会来到毓和宫北面的梨园,反复不怠地回忆那夜偶遇的每一个细节,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她的每一种表情。
他固执地相信,她不会如此轻易地丧命,假若天意安排他们相遇,就会安排他们再次相见。
他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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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袖徐转,妙乐悠扬,舞姬挥洒出媚人的笑影与妖冶的身姿,以求赢得隆庆王的回眸一顾。
不知灌下多少烈酒,眼前流红焕彩、缤彩迷离,那双勾人的媚眼,忽然幻化成一双清澈流波的妙眸,点墨深瞳,光华照人。
“是你……我终于找到你了。”隆庆王揽住眼前心心念念的女子,温香软玉在怀,令他迷蒙的双眼突现火热之色。
“是我,王爷。”软语绵绵。
“你可知道,我找你好辛苦!”
“我晓得,王爷醉了,该歇下了。”
朱唇轻启,肤光如雪,隆庆王禁不住思念缠绕的虐心,紧紧地拥住身着舞衣的女子,在她的颊边落下心痛的吻:“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再绝不会放你走……”
“我不会走,不会离开王爷。”轻细的嗓音微颤。
“放肆!”
一道震怒的娇音犹如冰铁投入油锅,瞬间响起吱吱的滚沸之声。厮缠的两人倏然顿住,舞衣女子愣愣地回眸,惊见一名宫装女子正怒瞪自己,杀人般的目光像是要将自己劈成两半,不由得胆颤心惊。
舞衣女子认得,来人正是天罗公主。她立即抽身下跪,瑟瑟发抖。
天罗公主喝道:“还不滚?”
舞衣女子连爬带滚地撤离,深怕天罗公主反悔似的。
而隆庆王像是看清了那名舞衣女子的真面目似的,神色怅惘,诉不尽的惋惜与失望。
天罗公主蹲在他眼前,忧心道:“大哥,你再如此下去,就不是我们兴族战无不胜的战神了。”
隆庆王嗤地一笑:“战神?我不要‘战神’……”
天罗公主咬着唇:“大哥,我知道你要找的那名女子身在何方。”
“你知道?”隆庆王黑眼中的芒色倏然聚起,骤然扣住她的双肩,“她在何处?告诉我,她在何处……”
“大哥……”忍着肩上的痛,天罗公主痛心地嘶喊,“她有什么好,你为什么对她念念不忘?只不过是一面之缘,你根本不了解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你就为她如此消沉颓废,大哥,你究竟想要怎样?”
“你不懂……你完全不懂,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此生此世,我一定要找到她。”望着眼前容颜美雅、心思单纯、手段狠辣的天罗公主,隆庆王哀缓地叹气。
“就算如此,她知道吗?她知道你这样想她念她吗?就算知道,又能如何?也许她早有意中人,也许她早已死了,也许她早已不记得你……”
“住口!”一声怒喝自他的喉间吼出,他浓眉纠结,目光痛得轻颤,却又盲目地坚信着什么,“她没有死,她不会轻易死的,我相信天意,天意如此,我与她必定能够再次相见!”
“大哥,你不要自欺欺人了好不好?她早已死了,你再也见不到她了。”天罗公主既心痛于他的妄念,又凄伤于他对自己的毫不在意。
“你走……不要理我……”他伸臂推开她。
“我不理你,谁理你呢?”双眸湿润,天罗公主苦涩地咽下所有的情意与委屈,忍受着他的无视、无礼与无情。
想来她是大兴皇帝真尔戴最疼爱的公主,万千宠爱,多少赞美的颂词,多少钦慕的目光,她都不屑一顾,只是为了眼前的大哥,儿时就仰慕、追求的兴族战神。然而,自她长成娉婷少女,他就极力疏远她、避开她,她不晓得为什么,她一路追,他一路逃,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自三月他入关一趟,他就变了,对她更为冷淡绝情,似乎极为厌恶她,宁愿一人饮酒解闷,宁愿独处伤怀,也不愿对她温情软语。
在她的盘问下,她知道了一切,知道了症结所在。然而,她觉得是那样的无奈与无助,所谓人心,再多的努力也挽回不了。
思及此,一把怒火自胸中燃起,她冲动地欺身过去,抱住他,吻住那渴望已久的双唇,倾尽自己满腔的热血与情意。
他呆愣地任她胡来,柔软湿热的唇瓣紧密地痴缠,丁香小舌巧劲地撩拨,胸前的双手抚触如风,幽香弥漫于鼻端,丝丝缕缕的,撩起熄灭许久的情火……
一阵战栗,隆庆王猝然地拥紧她,吮吻着那诱人的唇瓣、脸腮,些许沉迷,些许放纵……肌体莹香,柔滑如缎,锁骨如雪,颈项如玉……如雪如玉……如雪如玉……一双清绝的眸子蓦然闪入眼底,她浅笑连连、不畏不惧的目光撞进他的脑中,令他僵住,令他骤然推开怀中温柔如水的女子。
他冰冷的眼、纠结的眉,他的疏离与拒绝,让天罗公主心痛如刀割:“大哥,忘了她,我在这儿,我会一直陪着你……”
******
每到一个地方,每当攻下一座城池,他都会疯狂地寻找她的下落。
然而,她杳无音讯,仿佛已从人间蒸发。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那个眸光清绝的女子,会在扬州吗?
前朝余孽负隅顽抗、垂死挣扎,就凭一个白痴皇帝、一个老太婆,就能撑起半边天吗?他隆庆王绝不会让扬州小朝廷据守江南一隅,他会踏平扬州城,让一帮余孽永世不得翻身!
劲旅横扫,铁骑飞掠,隆庆王帅旗所到之处,所向披靡。
站在扬州城北的城墙之上,隆庆王陡生万丈豪情。俯瞰芸芸众生,绿杨城郭十里繁华,江南佳地杨柳依依,脂粉浓腻风月笙箫。
“大王,下令屠城吗?”副将问道。
隆庆王眺望风流犹在的扬州城,大手一挥,气势惊人。
就在他的命令下,扬州成为无人收尸的人间地狱,变成一座散发出恶臭的坟墓,一座幽魂弥漫、活人枯槁的空城。
举目四望,街衢横尸如山,沟河血水横流,杨柳折枝断肠,城民惊弓如鸟,尸臭漫天,却是满目荒凉、满怀凄惨。
目光一闪,一抹略微熟悉的影子骤然闪过,乌发轻摆,衫裙脏乱,轻袂飞扬,那名纤细的女子奔跑如鹿,似有一名男子保护在旁。
他没有看错,是她!是她!是她!
雪玉般的脸庞,清绝的目光,即使相隔数丈之远,他亦能认出是她!
她在扬州!一定是她!
“来人!”隆庆王蓦然大喊,一名副将上前听候指令,“传本王命令,即刻封刀,不可滥杀无辜!”
“这……大王,所有将士已杀红了眼,只怕传令有所不达。”副将犹豫道。
“军令如山,违者,斩!”隆庆王黑眼紧缩,眸光瞬间冰冷。
“大王,不可传令,我等将士从无到过江南佳地,且行军多日,理应令其纵意发泄。假若此时突然封刀,军心一溃千里,士气骤泄,于我军不利。倘若前朝余孽反扑,我军必陷于此,望大王三思。”另一名副将沉重地禀道。
“大王三思。”方才的副将顿首道。
拳头攥紧,隆庆王的脸上怒风狂卷。良久,他目视远方:“退下吧。”他朝身边的亲兵铁卫招手,一边策马缓行一边吩咐道,“即刻召集一队人马,随我搜城。”
三、恨别离
她说:我——恨——你!
她说:要我成为你的女人,除非——我——死——了!
她一字一顿地说:永远没有那一日!
她恨他,她应该恨他,他杀了她的全家,他下令屠城,他们之间横亘着不共戴天的仇恨,血腥残酷的家国之仇,仿佛一座巍峨的高山横在他们的中间,无法逾越。
她是端木情!她是白痴皇帝的皇后!她是前朝余孽!
她是唐抒阳的女人!
当他终于找到她,当他满心欢喜地与她相认,当他要她跟自己双宿双栖的时候,她狠狠地拒绝了他,她满腔仇恨地刺伤他,她虚情假意地与他周*旋,她冷酷而贪婪地攫取他的信任与怜惜,只为救她想救的人。
他愿意与她携手江湖、归隐山林,愿意为她放弃一切,可是,她不愿意,她的心里根本没有他,她的眼底再无清绝的光华,只有略加掩饰的仇恨,只有幽幽燃烧的怒火。
她恨不得他立即死去!
他终于放她走!他只能放她走!
赢了整个天下,却输了心爱的女子!
他该笑,还是该哭,该怨,还是该恨?该怨老天的捉弄,还是怪命运的摆布?
日日煎熬,夜夜焚心,找到了她,却得不到她的人、她的心,他的心在悲嚎,他的心在滴血,他的心支离破碎,他该怎么办?他恨不得杀了她、杀了自己,然后死死地抱住她,在阴曹地府做一对鬼夫妻。
可是,望着她妩媚而清澈的双眸,他下不了手,他想吻上她轻颤的眸光,他想握住她纤白的柔手,然而,他不能!
神思俱灭,他极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找她、不去打扰她,惟有期望她慢慢地淡忘仇恨,有朝一日,也许她不再恨他……
此时,他仍然是大兴的隆庆王,他肩负的重任是收复江南、统一天下。
挥军南下,攻伐浙州。然而,他的胸口被她刺伤,缓行一夜,次日拔营。
“大王,唐抒阳求见。”一名侍卫禀报。
“请吧。”隆庆王没有料错,他果然来了。
唐抒阳仍是一袭黑衣,此时瞧来,却是那般刺眼。或许,情敌相见,便是这般灼眼的吧。隆庆王漠然的目光扫在他的身上,只见唐抒阳眉宇淡笑,神气豪俊,相较于洛都三月的那次偶遇,更为神采傲世。
唐抒阳自是让他瞧个够,也不行礼,磊落一笑:“唐某冒昧前来,王爷请勿见怪。”
隆庆王请他坐下,豪迈地喊道:“上酒。”
不时,酒壶酒杯奉上,两人豪饮三杯,默然之中激流暗涌。隆庆王见他眼色淡然,猜不出他此行何意,便抛出心中的疑问:“洛都那次饮酒,你所说的有趣女子便是端木情?”
唐抒阳点点头,自嘲地一笑:“没想到唐某与王爷相识的竟是同一个女子。”
“我也没料到我与你兄弟一场,竟然为了一个女子兵刃相见。”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唐某并非英雄,王爷却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唐兄弟神采风流,文治武功不在我之下,只要你愿意,不日亦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王爷见笑了,唐某自问没有鸿鹄之志。”
“时移事异,此时非彼时。”隆庆王的目光渐深,“兄弟之间兵刃相见不常有,不过,唐兄弟并不像那种轻易放弃之人。”
“唐某有何理由放弃?”唐抒阳哂然道,眼中笑意不减,却已是锋芒微露,“王爷对唐某应有所了解,只要是唐某认定的,必不会撒手。”
“身家地位,文治武功,你我不相上下,谁胜谁负,很难预料,唐兄弟有几分必胜的把握?”隆庆王故作随意地问道。
“身家地位,文治武功,自然是王爷远超唐某。王爷,或许并无‘胜负’这一说,因为,她对你只有仇恨。”唐抒阳淡定道,举杯与他相碰。
“事无绝对,仇恨可化解。”隆庆王又是心痛又是悲哀,眼色一沉,“你不会撒手,我亦不会放手,各凭本事。”
“叮”的一声,酒杯相撞,撞出激烈的火花,如冰如火。
******
烛火如豆,一声伤怀而沉重的叹息泄露了营帐中那名男子纠葛的心事。
雷霆大军挥戈北上,他必须回守洛都,不可有所延误。不然,他早已入城与她相见……
“大王。”一名亲兵铁卫立于帐外低声禀道,“属下有事禀报。”
“何事?”隆庆王微恼,正回忆着扬州城郊美好的那一夜,却被他生生打断。
“天罗公主从城里抓了一人回营。”
“何人?”话音未落,他立即了然,掀帘出帐,在铁卫的带领下大步行去。
他看见她一动不动地任凭天罗公主打着耳光,甚至扬起脸庞让那娇蛮的公主发泄怒火……他看见她涨红的脸颊,绝烈的眼神,冰冷的微笑,心疼不已……痛入骨血,他很想拥她入怀,给予她温暖的抚慰,却只能按住她的双肩:“我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是不是唐抒阳的女人,我只要你在我身边……跟我回洛都,等我跟陛下禀明一切,我们就一起游历江湖、放远山水,走遍大江南北……”
然而,端木情再一次拒绝了他。她只想着回城,只想着唐抒阳,全无将他放在心里。她的微笑很冷很嘲讽,她的话语很尖锐很伤人,令他无比绝望。
顷刻间,怒火燎原,绝望之后生出癫狂,他差点儿要了她,可是,果真如此,除了家国之恨、血腥之仇,她将会更加恨他。
因此,他放过她!仅仅这一次,他放过她。
夜风沁凉,透衣生寒。
她浑身冰凉,她眉心微蹙,她身子微抖,她惊慌失措,他都晓得,可是,他必须将她锁在怀中,不令她着凉,也享受唯一的一次肌肤相亲的机会。
端木情大惊,微微挣扎:“放开我!”
他更紧地抱着,她失声哭着祈求道:“放开我……放开我……”
隆庆王晓得她的惊怕,心中一叹:“放心,我只是抱着你,就这样抱着你,没别的意思!”
他亦知道,她一定在想,唐抒阳会不会来救她,她一定期盼着唐抒阳尽快赶来救她。
隆庆王的眼中聚敛起火热的光芒:唐抒阳,假如你不来,我便带她北上,即便她恨我,我也不会放她离开。
是的,他已经下定决心:绝不会放她走,即便她恨、她恼、她怒,他也不会放她走。
柔软如水,香玉软骨,就这样静静地将她抱在怀中。她慢慢地平静下来,慢慢地沉入梦乡,他亦慢慢平息了体内奔腾的情火,无欲无求地抱着她,度过漫长而短暂的一夜。
有此一夜,已经足够。
注定无眠,他怎么舍得睡过去呢?怎么舍得遗漏她睡梦中的每个蹙眉、每一瞬的表情?朝思暮想无数个日夜的人儿,此刻就在怀中,他怎么舍得让自己睡过去?
气息匀缓,吐气幽幽如兰,睡颜如雪,眉目甜美,唇瓣如花,如墨青丝散开,衬得容光愈发清澈。他默默凝视,唇边不自觉地勾起笑意,压抑的热流禁不住她无声无息的撩拨,再次汹涌。
忍了再忍,终是克制不住。他轻轻吻着她的唇、她的鼻、她的眼、她的额,仿佛清风拂面,又似蜻蜓点水,却已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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