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从被第一颗雨滴打到,到从粉色书包里拿出雨伞撑开的两分钟内,龚小佳已经湿透了。看看周围,也是在这短短两分钟内,路人四散开来,找到就近的屋檐躲雨,街边小店门口的人已经比店里面的人还多了。
所有人的脚步都被打乱了。
所有人都会比自己预期的时间更晚到达自己的目的地。
所有人都会与自己从未想象过会遇见的人一起在同一个屋檐下躲雨。
一场雨会改变所有人命运吗?或者命运的记录上早就是如此规划着呢?这场雨本来就是注定的。
龚小佳只想快点找到蒋西。龚小佳个子不高,但蒋西的个子比龚小佳更小。但是还好蒋西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龚小佳没用几分钟就看到躲在一家叫做水心园的西点店门口的蒋西,因为她白色的T恤在阴沉的雨中发着光。
龚小佳打着伞,但是雨已经大到除了埋在伞里的大大的头以外的部分都直接被雨水浇灌了。她暗暗庆幸着自己穿的是黄色运动服,如果穿的白色,那现在就要湿身诱惑了,自己的彩虹条纹内衣就要华丽丽出现在这世间了。
于是龚小佳也决定放弃自己带了雨伞这一优势了,说实话这种规模的大雨,伞已经不能算优势了。她收了伞,钻进水心园的屋檐,和蒋西会和。
蒋西的眼镜镜片上全是水雾。一看到龚小佳,好像也变得雾蒙蒙的眼睛还是笑弯了。蒋西问:“刚刚怎么忽然走那么快啊?”
龚小佳叹了口气,说:“看到强哥在后面。”
蒋西睁大了圆圆的眼睛,伸长脖子张望着:“有吗,有吗?哪里啊?”
龚小佳想起来蒋西成绩很好,数学成绩好像很不错,那么应该是很希望看到强哥的吧?龚小佳看来是一辈子不会期望碰到什么老师的。
最后龚小佳和蒋西也没纠结到底要吃什么了,她们转身进了西点店,龚小佳买了一个肉松看起来很多的面包,蒋西买了一个颜色很丰富的、有生菜有火腿的热狗,就算午餐了。
龚小佳和蒋西站在店门口,经过已经和水帘洞一样的雨帘看着街道,街上像被清场了一样,明明是正午,却没几个行人。天色没有下雨之前阴暗了,现在的空气是一种朦朦的灰色。出神地看着马路对面的北关中学大门,龚小佳什么也没想,一口一口啃着手里的肉松面包。
五分钟后肉松面包没了,龚小佳还把落在塑料包装袋的肉松舌忝干净了,雨还是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蒋西手里的热狗还剩好大一截红灿灿的火腿。
龚小佳果断回店里,买了一个和蒋西一样的热狗,又回到店门口,和蒋西站成了一排。啃了两口热狗,不知道是因为已经没之前那么饿了还是什么原因,龚小佳还是觉得粗糙的肉更符合她的胃口,像热狗这样加工过,不纯洁的肉,吃了还是饿。龚小佳觉得刚才那个肉松面包挺好吃,但是要是能把面包和肉松的立场缓一缓就更好了,也就是在肉块上撒上一点面包屑。那么世界会多美好啊。
然而到龚小佳吃完不那么完美的热狗,雨还是那么大。最后龚小佳和蒋西决定用那把伞挡挡头,冲回教室。
后来,这场几乎是龚小佳出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暴雨浇灭了这座城市的烈焰,并且还连着下了两天,到第三天早上才放晴。
气温几乎骤降了十度。
恋情见光后的第三天,龚小佳和往常一样,经过四十分钟85路公交车的颠簸,来到了学校。不过她没有再看言情小说了,也没有想程意。
因为这几天,她的脑子都空空的,捧着再治愈的言情小说也看不下去,不知不觉就开始走神。脑子空空的,当然就什么都不会想,自然也不会想程意。
生活好像恢复了另一种更久以前的正常,就是在认识程意以前,甚至是爱上言情小说以前。这两天,熬过上午,就和蒋西吃饭;再熬过下午,和蒋西吃晚饭;最后熬过晚自习,和蒋西一起走到校门口的公交车站。
距离被强哥叫到办公室,已经过去了两天。第二天的时候,龚小佳苦于无从倾诉,而把事情告诉了蒋西。蒋西很认真地听完,问她,现在有关程意的事情,打算怎么办。龚小佳说她也不知道,之后就没再联系。但是不会分手吧?风头过了就好。
但是每次提到程意,龚小佳就会想起他逃避着自己的样子。
所以龚小佳干脆就从了自己空空的大脑,什么都不想,就不会烦恼了。事发后的第三天,龚小佳很平常地上学了。
提前五分钟来到教室,她好像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除了路上看到的快要从云层背后探出头来的太阳,和有些凉爽的空气。花五分钟从车站冲到教室门口已经不用再出汗了。龚小佳喜欢这样的天气。但还有什么不一样。
到底是什么不一样呢?
她思考着,回到位置上。
前排最右的美君在跟丽丽影说话,丽丽影听着,连最左的阿兔也听着。美君的话告一段落后,三个人一起大笑起来。
为什么在快上早自习的时候,前排的尖子生们还这么心浮气躁呢?
龚小佳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灯泡——对了,不仅是前排的三个尖子生不对劲,其他人好像也很激动,甚至很多座位上都是空着的,明明书包已经在那里了的说,理论上来说所有人都已经来上学了。至少说明他们已经来过了。这和平时已经进入早读状态的十一班迥然不同啊。
龚小佳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大新闻。
她鼓起全部勇气,轻轻叫了一声:“阿兔……”
阿兔沉浸在与同桌的讨论中,没有回头。
龚小佳放弃了呼唤前排,转头看了看自己左边的墙壁。然后,她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她把头转向右边,对着自己右边捂着双耳,头几乎埋到书本上的龙雨笛叫了一声:“阿笛……”
果然,没有回应。
于是,她缓缓伸出了自己的右手,用自己指甲短短、手指本身也短短的右手食指,轻轻戳了戳龙雨笛。
就在龚小佳以为龙雨笛还是会无视她的时候,龙雨笛转过头,面无表情地从小臂与大臂形成的三角形空隙间看着龚小佳,卷发几乎遮住了她的脸。
龚小佳后悔了。她看了看龙雨笛右边的陈璐,她今天没有发短信,而改为了打电话。从她的神色看来,她应该也知道重点的。但为什么自己就偏偏冲动地叫了龙雨笛呢。
龚小佳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那个……阿笛……可以请问一下……刚才有发生什么事吗?”
龙雨笛看了她三秒,取下了隐藏在卷发下的耳机。原来她在听歌啊,龚小佳想。然后,龙雨笛皱了皱眉,说:“哈?”
龚小佳抖了一下,硬着头皮复述了一次:“那个……请问刚才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龙雨笛还是保持着那样奇怪的姿势看着龚小佳,后者除了呆呆地看着她,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这样对视半分钟后,龙雨笛终于开口了:“来了个新老师。”
“对啊对啊,”打完电话的陈璐接下了话茬,“还是我上学的时候看到强哥带着一帅哥往办公室去,我跟他们说他们都不信,但是现在好多人都去办公室门口偷看啊!”不是龚小佳的错觉,陈璐有点语无伦次。
还好,这时龙雨笛把散乱的头发压在了耳后,取下了另一只耳朵上的耳机,冷静地说:“梁老师来班上巡查的时候很多人问那是什么人,她就说是刚来的实习老师,教我们班六界史。”
龚小佳心里一点点期待的火苗熄灭了。
六界史。
六界史。
六界史。
只剩下这三个字,在心间久久回荡。
“是长得不错。”龙雨笛淡淡地补上一句,又塞上了耳机。
虽然心里还回响着“六界史”三个字,龚小佳的期待又回来了。直觉告诉龚小佳,龙雨笛不是那种看了只有一点好看就会给出“帅爆了”的评价的人。谁叫龚小佳是射手座啊,好奇心强到拍不死的星座啊。
陈璐越过龙雨笛,问:“小佳,要不要一起去办公室看看?”说着还“呵呵”笑了两声。
龚小佳起了一下鸡皮疙瘩,因为她很不习惯别人叫她小佳。她以前的朋友都叫她“小公”,理由以后再提吧。
丽丽影转了过来,笑骂道:“第一个看到的不就是你吗,怎么还要看?”
陈璐傻笑道:“今天没戴隐形眼镜,没看清楚。很帅是肯定的,放心啦!”
阿兔腾地站了起来,耿直地说:“走,我还没看到呢。”
丽丽影和美君也站了起来,说:“不看一眼,放不下心早读。”
于是龚小佳随波逐流地站了起来。她想看看她六界史的未来会不会有一丁点救。
后头看看,龙雨笛又快把脸埋回书上了。
一行五个女生,叽叽喳喳,浩浩荡荡,偷偷模模地往办公室移动。
一出教室门就看到,的确,教室里消失的那一大part人正七上八下(七个叠在上面,八个叠在下面)地塞满了办公室门口,“偷”看着。
他们(好像只有一个男生)的鬼鬼祟祟的动作确实是“偷看”,但龚小佳充分相信无论从办公室哪个角度,他们的偷偷模模的身影都是一览无余的。
但是办公室里好像也没人管这个,任凭门口挤成一堆的学生笑着,闹着,讨论着。
“啊啊,腿好长啊。”一个被压在下面的女生说。以为她的角度只能看见腿。
“那件衬衫好帅啊,颜色好漂亮。”压着刚才那个女生的女生说。衬衫可以用帅来形容吗?龚小佳想。
“帅爆了……”另一个压在别人身上,处于上层的女生说。龚小佳觉得她已经快晕倒了,下层的人被她压得更矮了。
后来的五个人已经无法在办公室窄窄的门口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了。
陈璐在人群后面蹦蹦跳跳,因为这样子的剧烈行动,话也断断续续的:“怎么……看不……到……在哪……里呢……”
丽丽影也开始蹦蹦跳跳:“啊……不会……吧……难道……不在……吗?”
阿兔模仿着她们的语气说:“可能……不在……门……对面……吧……可以……往……里面……看看吗?”
美君说:“阿兔……‘看看吗’……是……三个字……哦……”
龚小佳踮起了自己的脚尖,她突然发现运动鞋太软了,支撑不了她的高度。今天应该穿芭蕾舞鞋。
果然门对面空空的,连一个老师的影子也没有。
忽然,堆在门口的学生开始拼命地后退。被压在下面的八个人根本来不及散开,就看到挥着拳头走出来的强哥。强哥的气场直接把办公室门口的学生逼到了内伤,整个二楼就只剩下提前逃走的女生们的尖叫声。
强哥咬着牙说:“在干什么?找骂吗?不快回去早自习?!”
吓怕的八个人一个鲤鱼打挺,连滚带爬地跑了。
这时候龚小佳明白了,她也应该逃跑。但是当她转过身寻找和她一起过来的四个女生的时候,她才明白自己明白得太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们就已经消失得好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于是只剩下与强哥大眼瞪小眼的龚小佳。
龚小佳的眼睛不算大,但有时候大小的概念是相对的。
龚小佳做好挨骂的准备了,却听到强哥说:“数学课代表刚刚不是在这里吗?昨天的作业还没发呢。”
丽丽影是数学课代表,龚小佳想起来了。
再看了一眼唯一留下的呆呆的龚小佳,强哥很潇洒的说:“算了,龚小佳,你进来把全班的数学作业抱回去。”
所以龚小佳很自然地跟着强哥进了办公室。
然后她眯了一下眼睛,光明正大地看到了大家都很好奇的场景——所有的老师,与性别无关,都围在办公室最里那一角由沙发和茶几组成的简易会客室边。相比之下,笑合不拢嘴,还必须用手掩一掩的是女老师们;脸上带着强烈的好奇的,同样合不拢嘴的就是男老师们了。
强哥经过自己的办公桌的时候指了指作业的位置,就径直前往了老师们所在的方向。
龚小佳来到强哥办公桌旁边,趁着抱起作业的一瞬间抬了一下头——强哥的办公桌离会客厅更近,龚小佳不用眯眼也能看清楚。
如果她没好奇那么一下就好了。因为她好奇了那么一下,所以她的双手无力了一下,怀里的作业都“啪啪啪”地散落到了地上。
所有老师应该都注意着发出巨大声响的这边吧?龚小佳嗖地一下蹲了下去,慌乱地收拾着散落的作业本。
——更重要的是用强哥的办公桌来遮挡一下自己丑陋的脸。
这样丑陋的自己,刚才竟然用同样丑陋的混杂了近视与散光的眼睛窥探了他。龚小佳感觉自己双颊发烫。很后悔,很后悔。
她低头站起来,低头离开了办公室。
她没有感觉到一直有一道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直到她的身影从办公室里消失。
低头回到教室,低头把作业堆到讲台上,低头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不止陈璐,还包括前排三个尖子生,都反复问她新老师到底长什么样。
龚小佳说不出话来。
女生好像因为没抱稳全班的作业本而撒了一地,“噼里啪啦”一阵,本来看着自己的老师们都被这阵噪音吸引了过去,不约而同地看向女生。然后女生触电一样就弯下腰去捡作业本,整个人都消失在了办公桌背后。
老师们又纷纷转过头来,继续
好奇地打探着自己的一切。一个有着染着栗色长发的女老师问:“王老师属相是什么啊?”自己笑了笑,说:“蛇。”女老师立马掰了掰背在身后的手指,然后好像中了头彩一样,喜笑颜开地说:“王老师好像比我大三岁呢。”可能觉得自己的话太直白,女老师又加上一句:“真是年轻有为啊,王老师已经念完博士了吧?”他笑了笑,说:“过奖了。”
挽着刚才发言的女老师的另一个穿着紫色雪纺衬衫的女老师说:“我也是六界史老师,教十五班和十六班。王老师攻读的专业是……?”他又微笑地回答:“上、下界关系学,龙族与鬼界关系分支。”女老师激动得瞪大了双眼,说:“太巧了,我也是也是上下界关系的,不过我只是硕士学位而已,比不上王老师。”女老师笑着,轻轻捂住了嘴。这所学校很好,师资力量很强大,仅仅是中学老师也达到了硕士生的门槛,这个自己是听说过的。不过不重要。他露出标准化的笑容,来表达自己的谦虚。
这时,女生已经捡完作业本,站起身来。因为其他老师都面对着自己,所以看着她的,只有他而已。紧抱着作业本的她,因为过分用力而接近缩成一团了。加上她本来就肉肉的,现在就像一个球一样往办公室门口滚去。
现在自己脸上的笑应该不是应付场合的笑了吧?他已经感觉自己维持不住那种社交场合毫无感情的笑容了。
一直到女生走出办公室,浅蓝色的运动服从视野里消失,他才收回自己的眼神,继续应付老师们的提问。
一个穿着t恤牛仔裤,有着很爽朗笑容的女老师问:“王老师为什么会选择初中部呢?依照您的资历和实力,应该可以直接进高中部吧?”女老师的问题有一点失礼,然而这也许是所有老师的心中所好奇的——一个博士生,为什么会突然来到一所中学就业——哪怕再有升学成绩,这也确实是一所普通中学。而且,这位很有实力的老师还没有选择学校更加重视的高中部,并且听说是自主选择来到初中部实习。昨天下午接到通知的时候,整个初三的老师都很惊讶,从没听说过有什么人会在开学之后的几天突然来到学校应聘,更没听过有谁在应聘之后一天立马上岗。今天早上校领导特意过来提醒初三老师们关照新人的时候,大家还在困惑。但是听说来的是初中部第一个博士生,大家疑虑稍微打消了一点。
当看到这位新老师本人的时候,大家都忘了自己曾经有过疑虑。
“选择初中部的原因吗……”他略加思考,便回答,“因为初中部的孩子更可爱呢。”说完,他笑了。
之前的笑容是社交场合程式化的笑容,大家都有感觉到。但现在的笑容,好像有了温度。所有老师都愣住了。
“我们十一班的孩子真是积了三辈子的德啊,”一道声音从他视线范围以外传来,还夹了咂嘴的声音。他看向那个方向,是喝着速溶咖啡的十一班的班主任,“我代替我们班的孩子们,由衷感谢王老师给大家一个难得的学习与交流的机会。”
他微笑着说:“哪里。”顿了顿,他又说,“我还很缺乏作为教师的职业经验,所以很感谢周老师给我这个学习的机会。再说我只是一个实习生,去留还要等半期之后的考核。还希望这半期的时间里,周老师能多多指教。”
周强眼镜片下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抬手,又啜了一口咖啡。
接下来的日子会变得很有意思吧?
他看向女生身影消失的办公室门口,这样想着。
有一种久违的安心感。
早自习之后,已经脸红半个小时的龚小佳又陷入了周围同学们的逼问。
丽丽影气急败坏地说:“小佳,你运气太好了!为什么我数学课代表的工作会由你来做啊??”想着刚才龚小佳独享眼福,丽丽影连肠子都悔青了。刚才龚小佳回教室的时候脸跟西红柿一样。现在终于平静成水蜜桃了。
陈璐也说:“对啊小佳,快说啊,新老师到底长得怎样啊?”
龚小佳看着自己开学第一天打算刻上一个“早”字的课桌左上角。已经动手了,只是还没完工。所以现在那里是一个“早”字少了下面“十”字的部分。
迟疑了一阵,龚小佳说:“那个……你们可以叫我小公。”
“小龚?!”四个好奇的女生不约而同月兑口而出。
龚小佳知道她们大概理解错了意思。不过没关系,谐音就能让她不那么不自在了。她说:“嗯。以前大家都那么叫我。”
四个女生并不好奇以前龚小佳的朋友怎么叫她。她们好奇的事情再明显不过了。四双充满渴望的眼睛都看着她。
龚小佳又看了看自己桌子左上角上的汉字,深呼吸了两次。
脑海中又闪过了刚才在办公室看到的新老师的样子。
说:“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