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内,寂静无声,烛光昏暗,偶尔烛心爆开,噼啪一声,火光跳跃。
我安静的坐在椅榻上,就着烛火看着昏睡中的白霜,若有所思。方才粗粗帮她受伤的地方包扎了一下,却在掀开她衣裳的时候被她周身的伤疤震惊到了。不禁叹道这副娇弱的肉身到底是受了多少的伤痛?
此时她一脸苍白的躺在床榻上,昏睡中依旧紧紧皱着眉头,嘴唇紧抿。我在卧房内待了会儿便站起身来,提步出了房门。
玉衡星君正站在门口,回过身来看着我。我朝他勉强笑了笑,便站在他身边默然不语。
屋外夜色阑珊,纤月如寒,微雨如泣声声慢。
许久,我轻叹一声,对身边的玉衡星君说了句去歇息了,便转身离开想要回房。身后传来星君醇厚低沉的声音:“你前些日子说的因缘际会乃是造化产物,这些均是她的个人造化。与你之前的作为并无太大关系。”
我停了脚步,顿了顿,微微点头,便提步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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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
将养了几日的伤,白霜已能下床慢慢行走了。此次她伤的极重,腿上那刀差点断了她的筋脉,伤口深可见骨。幸得她心智坚强,玉衡星君的医术也意外的精湛,才将将保住了她的右腿。
玉衡星君当夜有事又匆匆出了瑶池明境,这天尊皇族真真是忙碌无比。我这个闲人便主动留下来照顾行动不便的白霜。
后几日闲来无事时,我便如老妈子般推着白霜去院子里透透气。此时的白霜收了锋芒之气,安静的坐在院中,脸色苍白却满脸平静。
虽则星君说的是,这些都是她个人的造化,我却总是心中隐隐愧疚。世事难两全,全了此处,失了彼处。
又一日晨起,我敲了敲白霜的房门便推门进去。内室床榻上被褥叠的整整齐齐,白霜却不见了人影。想来她的伤已经好了一大半,便悄然离去。
我踏出房门,心中思量着,再过几日便寻个机会去探探王爷府,若唐风和白露确然相安无事,我便可离了仙境,只等白露在这里百年之后,魂魄安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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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夜幕降临,粉妆点点,这将将立冬,梅蕊便似迫不及待的破出。
我坐在一棵树下就着明月品着茶,轻轻哼着白日听的小曲儿,甚是惬意。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我转头一看,白霜正施施然的站在院中,此时的她容颜如兰静娴,霓裳轻飘。
她朝我淡淡一笑,缓缓走过来,侧身坐在我旁边的石椅上,轻声道:“我之前去了一次王爷府,姐姐和唐风两人处的很好。”
我点了点头,静静的看着她。
她伸出手拿起了石桌上的紫砂壶,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我朝她手背上的伤疤看了几眼,她注意到我的目光,淡然说了句:“住在太子府的时候,故意在唐风面前烫的,我三番两次的欺瞒他。借着这个伤痕,他才会相信那个骗他的是我,而不是白露。”
我缓缓的移开了目光,伸出手去,给她续了一杯茶。
她站起身来,抬头看着明月,双手后背着。夜风吹的云裳飘逸,显得她的身躯异常单薄。
默了半晌,她缓缓开口道:“我母亲是王后身边的一名侍女,生我的时候因着失血过多而死。就算父亲是国主,因着母亲是侍女,所以我也只能是侍女。小的时候,其他侍女知道我无人护着,便总是欺负我,派给我最脏最累的活。后来王后怜惜我,便将我调到白露的身边给她做了随身侍女。我当时真的很开心,我从小便没了母亲,年少无助时心里面悄悄的把王后当做自己的母亲,把白露当做亲生姐姐。想来那时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幸福最无忧的日子。”
她抬起手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有一天,我和白露去山野放纸鹞,白露不小心从山坡上滚了下去,我当时拉住了她,但是年少无力,我受不住她整个人的重量,两人便一起滚了下去。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我的命可以不要,但是一定要保护白露,滚下去的时候,我一直用双手紧紧的护着她。”
她缓缓放下手臂,低垂下头,声音有点沙哑:“那天回了宫,两人都是伤痕累累。王后看到白露一身的伤,便不问缘由的把我吊起来狠狠鞭打了一顿。那天晚上,我在柴房里面伤心的全身发抖,却在那时才想通了原来王后不可能是我的母亲,我永远都是一个卑贱的小侍女。那个晚上,我在心中暗暗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哭。”
她咬了咬唇,顿了片刻,抬起头看着远处,微扬起嘴角:“幸好那时候有白露在我身边。那晚她悄悄的溜进来送了伤药给我,还带了东西给我吃。我一边吃一边哭,她便一直守在我身边安慰我。”
我拿起杯子将已凉透的茶倒掉,复又倒了一杯,言道:“据我所知,白露确实待你如亲生姐妹。”
她点点头,言道:“她一直待我如亲生姐妹。”顿了一下,继续道:“如果不是遇见了唐风,我心中也许不会有那么多愤慨,也不至于差点做了让白露痛苦一生,让我后悔一世的事情。”
蓦地,她笑了一下,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第一次见到唐风,我当年将将髫年。那时候白露受了风寒,一直咳嗽不止,我听宫里的老人说,只有骏齐山上的雪莲才能医治。我当年也是勇气可嘉,和宫里告了个假便去往那骏齐山,那年我矮的还没马腿儿高。结果可想而知,连个雪莲的影子都没见到,我却从半山腰上滚了下来。那时从昏迷中醒过来,第一眼便是看到坐在一边的唐风。他当年几岁来着?好像是十岁左右吧。他就这么眼睛明亮的看着我,轻声的问我是谁,怎么晕倒在这雪地上。后来才知道他是孤竹国的太子。就这么简单的,我就暗暗的喜欢上他了。可是,当时的我只是一个小侍女,而他却是尊贵的太子。”
“那年白露缠着王后让她去读书,王后拗不过便同意了,并且让我陪着。我当时好开心,因为我知道唐风也在那学堂读书。可惜我没有资格进学堂,只能在门口守着,不过能够偶尔偷偷的看到他,听到他的声音,我已经很满足了。有一天唐风写了一首诗,夫子读出来了,我在门外听到了,我当年并不懂诗词,却因着诗里面有个霜字,开心雀跃了好几日,真是傻的可以。后来才知道唐风是写给白露的。”她自嘲的笑了笑,抬起头,眨了下眼睛:“我当年除了傻,还很倔强。原先我很认命,生就什么命便做的什么事,可是自从认识了唐风,就想努力做些什么,仅仅是希望自己能在他的面前抬起头来,而不是白露身边那个永远垂着脑袋的小侍女。当年因着要保护白露,所以王后让我跟着府里的侍卫学了几年武。无意中我听说立了军功便可封王立候,便不计后果的自请去军中,就此离开了王城。”
她苦笑了一声:“在外多年,金戈铁马风餐露宿,死里逃生也有很多次,每次伤重的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时,唐风的脸就会出现在我眼前,心中便会有一丝温情涌进,我便会咬着牙从死人堆里面爬出来。”微微轻风吹动了她的青丝,断了几根,丝若轻烟远远飘去,她眼神凄凄,顿了一下:“熬了多年,我有了些军功,在军中也有了点小地位。等我喜滋滋的回了王城,却听说唐风和白露早已定了终身。”
月光透过树枝投射在她的脸庞,光阴交替。她抬起头,闭上眼睛,像是在享受月影的安抚,她睁开眼睛,微微笑着:“在太子府的时候,我借着白露的身份和唐风在一起。他对我缱绻相待,温存万分。就算我以前再妄想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想过唐风能这么珍惜的待我。于是我便会悄悄忘记自己的身份,悄悄的把自己当做是白露,贪婪的享受着他的温柔,甚至都快忘记了自己是谁。可是,偶尔他和我提起他和白露在尧国时的那些事情,便也在不停的提醒我,我不是白露,他喜欢的终究不是我。每到这时,我便会心中酸苦,越是久心中越是痛苦。”
她伸出一只手掌,静静的看着掌中的光影变幻,似是要收拢那斑驳的碎影。默了片刻,她转过身,轻声的说道:“你说的没错,这是他们两人的姻缘,本就与我无关。只是有时候会有些不甘心。明明,明明先遇到他的人是我。”她努力眨了一下眼睛,对着我勉强笑了笑:“原来,这姻缘讲的不是先来后到的。”
她说完这句便抿紧唇不再言语,一片落花摇曳多姿的碎在她的肩头。
我捏着手里的茶杯,抬头看着她,此时夜色已深,轻雾迷漫着她光洁年轻的脸,让人看不真切她的表情,我开口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深吸一口气,侧头对着我笑道:“寻一片小舟,泛舟江湖,看看这大好河山。”她转过身,抬头继续看着天上明月:“如今唐棣已经坐上王位,并且答应臣服。国主的命令已经达成,对于他来说,我只是完成任务的棋子,之后我去哪,他便不会再管。唐风与白露也已经安好。我没什么好牵挂的了。”
说完,她便转身提步离开,走了几步,她蓦地停下脚步,低声说道:“仙子。”我愣了一下,转过头去看着她。
不知何处吹来一阵风,吹的枝头颤动,抖落一片初出梅蕊,一阵粉色点点飘摇若梅雪。似是斟酌了半响,站立在梅雪纷扬之中的白霜沙哑着声音一字一顿地问道:
“如果你真的是仙子,你能告诉我,我这一世算的圆满了吗?”
她缓缓转过身子面对着我,明月照着她脸颊上两行清泪熠熠发光,衬着她娇艳若滴的容颜越发艳丽。梅蕊落在她的发顶,间或滑落下来,沾在她的脸上,仿若血泪般惊心动魄。
我缓缓站起身,看着她布满泪痕的脸,认真的点了点头。
她轻松一笑,说了声多谢,便转身离去。
今夕何夕兮,得见君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一时花开,一世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