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只见何花儿何梅儿领着一名中年男子从人群中走出来。
那男子四十上下的年纪,着一身蓝绸直裰,下颚微须,面容端正。他四目一扫,见着一屋子鸡飞狗跳,暗暗皱眉。朗声对何老头儿及众人道:“各位乡亲,今日何家大丫头和三丫头代表何老大家找了我来,便是给她家做个调解。正好各位在场,也烦请大家伙儿给做个凭证。”
何花儿早一步上前扶起了何莲儿和李氏,抿着唇站在一边不说话。原来她今日跟何梅儿上山挖野土豆儿,刚要进家门却听到家里闹得不可开交。她怕家里没男人会吃亏,便带了何梅儿飞奔去村口找了里正过来帮忙。
那里正姓魏,因是读书人,又见多识广,在庄子里很有威望。一般人家家里闹点事儿,或是邻里之间有啥纠纷,都是他出面调停的,别人也服气,便尊称他一声魏先生。何家分家时就是请的他过来作见证、写分家文书,这时再请他过来确实是再合适不过的,任谁也挑不出理来。
何老大家人不恶,虽没儿子,几个闺女却也是吃苦耐劳勤勤恳恳从不惹事的主,李娘子更是贤惠温和,庄子里人自然更向着他们。便纷纷说:“这是应当的。”
“魏先生肯替这家子担当是再好不过了。”
“这李娘子落沟子里还是魏先生救的呢,听他一句没错!”
魏先生便拱拱手,当作对村民的答谢之意。
何莲儿忙进屋端了椅子出来,请魏先生坐了。又将另一把椅子端给了何老头儿。
如此一来,何老头儿坐也不是,走也不是,进退两难。就转头狠狠瞪了何莲儿一眼。
何莲儿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爷,你也坐吧。不是做孙女的不孝说这话儿,您也得明白,如若这时候走了,恐怕被人讲究的就不是刻薄之名了,不知情的还道您是怕了我们这几个小丫头片子呢。”她说这话时,嘴角带着笑,在外人看来是极谦和恭敬的,围观群众便以为这丫头是在给他阿爷道歉呢。心里又免不了对她更疼爱了几分。
何老头儿气得直翻白眼,他自来看不起大房这几口人,对这二丫崽子更不放在眼里。这时被她一激,哪里就还肯走,干脆大咧咧坐下了。
何花儿倒了两杯茶水过来。说是茶,其实并没有茶叶,只有一点子茶叶沫,这在庄户人家看来,已是待客极体面的东西了。还亏了李娘子会持家,不管日子过成啥样,该尽的礼数愣是一点不差。这茶叶沫子还是她节衣缩食省下俩铜板买了收起来的,就为着应对今日这样的场面。
何莲儿看了,也不经暗暗点头,赞一句她娘会操持。
既坐下了,话题自然就说到这卖掉何莲儿换得的五百个大钱上头。
“何大叔,您别怪我不自量力说句公道话。这何老大家眼瞧着日子是过得差了,您老有个孝顺儿子在镇上开着成衣铺子,又有那十亩良田里的出产,祖宅的四间大屋不提,连那块宅基地都租给了庄上做晒谷场,您老还有啥可愁的。您老家这日子,不说是咱小山庄上数一数二的,那也是排得上号的。您又何苦为了这几个钱,落得个偏心刻薄的名声?”话音未落,周围一阵附和声。
这魏先生是个正派人,对老何家这点事儿也很知道些内情,平日里便看不惯何老头儿对大房的所作所为,因而说话就有些不太客气。
何老头儿眼珠子翻了翻,心里不服气得很。“魏大侄子,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何老头儿辛辛苦苦啦吧这些个子女长大,原本也没图什么。单说这老大家,没给俺老何家留个子嗣不说,还尽败家了。老头儿当日分家,也是为了保住其他几房,不至于一股脑儿都被那不争气的老大连累。俺老头儿这心里,苦啊。”说着,又装模作样捶了捶自己胸口。“不瞒大家说,那日老大媳妇出了事,老大没头苍蝇似的转到俺家,这见血的事儿,老大他娘胆儿小,就给吓着了,如今人还在炕上躺着呢。这请医问药的,也花了不老少钱。那二百钱早给他娘治病花销掉了。老头儿拿这钱,也是为老大一家着想,不想人在背后拿这事儿讲究他不孝,说他只顾媳妇儿不顾老娘。”
这何老头儿还真真是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能把死的说成活的。他是抓住了大房没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把柄,就想又占便宜又占好名声,何莲儿一阵冷笑。一转头,见何梅儿小脸惨白,浑身微微发着颤。
何莲儿这才注意到,自打梅丫头见着了何老头儿,便一声不吭,一直躲在角落里,神色也不太对。她转眼想明白过来。原来小梅虽是何老头儿最小的孙女,可偏她降生那年何老二家的铺子连赔了几笔生意,那几笔生意里正好都有何老头儿投注的银钱,何老二家为推卸责任,就在何老头儿跟前使坏,说是小梅儿不详,克着他们了。何老头儿舍不得怪罪何老二,竟就将怨气一股脑儿撒在小梅儿一个小小婴孩身上。往日里她家还没分家时,小梅儿在何老头手下讨生活,连顿饱饭都没吃上不算,那何老头儿更是对她动辄打骂。至于年前李氏小产,何老头儿更是在外造谣说何梅儿命不好,取了个名字意头也不好,这“梅儿”可不是“没儿”吗?又是好一通埋汰。
“哎呀,小梅,你咋地了?咋又魔怔了?”何莲儿忽然一声疾呼,转头焦急地对李氏和何花儿道:“阿娘、姐,你们快来看,小梅这不太对啊!”
李氏和何花儿急得不得了,忙抢上前抱住何梅儿,一通抚慰。她们是知道何老头儿对何梅儿的影响力的,刚才家里乱,就没顾到她。这时看何梅儿吓成那样,急得边安慰,边直掉眼泪。
“娘,姐,你们别动小梅。”何莲儿神色惊悚,又带着点了然的神秘:“一准是咱家小弟走得不甘心,一个人寂寞,又来找小梅玩儿了。”
她这话说得清脆,人群霎时起了一阵骚动。
这李娘子并没有儿子,那么何莲儿口中所说的“小弟”,除了李娘子落胎的孩子,还能有谁?况且李娘子落胎时已有六个月身孕,那郎中说掉的便是个成了形的男胎。
“俺前几日昏迷不醒时,迷迷糊糊看到阎王爷派了俩衙役来抓俺,还是这小弟推了俺一把,把俺给救了。说是让俺代替他在爹娘跟前尽孝呢。他还跟俺说了好多话,说一个人在地下寂寞得很,想抽空来找咱们玩儿。还说他原来是可以投胎做人的,就是不甘心,不甘心这么莫名其妙就给人害了,还说有人见死不救啥的…”
何老大家接二连三地出事,这何家二闺女原本都出气多进气少,眼看就要没了,忽然之间就活转过来,人人都还道是这何老大家撞了大运了,这时听何莲儿的话,竟然是落胎的何家小子显灵,才给救回来的。纷纷又是称奇又是敬畏。
这个年代的庄户人家,多信鬼神之说。人们对自然界许多难以理解的事情、对今生的困苦和磨难,必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和精神寄托。
何老头儿是道地的老庄稼人,自然也是极相信这些因果报应的。听了何莲儿的话,神色立马不对了。
这何莲儿口中的“见死不救”,可不说的正是自己吗?
当日李氏出事,何老大带着仨闺女来他家借钱,他不肯借,何老大和仨闺女就在他家门前的雪地里跪了一夜。听郎中说,那孩子原本是可以保住的,只是没有及时找郎中,延误了病情,这才给弄没了。
何老头儿想着,出了一背冷汗。这件事他到底是心虚的,此时又看到何梅儿那丫头神思不属的样子,更是深信不疑了,再不敢纠缠,乘着众人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拔腿就想溜。
“阿爷!”何莲儿适时叫住他,“我看小梅这样子怕是要请邻村的冯阿婆来做法,帮着超度了小弟。就请阿爷行行好,把那两百个钱还给咱家,不然小弟不走,怕是大家都不得安生。”
何老头儿哆哆嗦嗦自怀中取出一袋子铜钱,往椅子上一放,逃也似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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