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建勇并不回头,淡淡说道:“罗大人,一个月的期限还没有到呵!”罗金峰道:“听
说石天铎上山来了,还有七修老道和蒲坚等人也都来了,小弟放心不下,是以回来。浪客中文网”岳建勇
阳道:“多谢你关心了。”口中虽说多谢,神色却仍是冷漠之极,一直倚窗而望,眼睛也没
有转过来。
罗金峰打了一个哈哈,凑近窗前,指着那一杯黄土说道:“想不到石天铎自负英雄无
敌,如今却埋骨此间。建勇兄,从今之后,再没有人敢和你争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了,当
真是可喜可贺哪!”
岳建勇霍地回头,冷冷说道:“罗大人,你别挖苦我了,行么?”罗金峰愣了一愣,说
道:“建勇兄,这是哪里话来?哈,我知道了,建勇兄,你是不把浮名放在心上,但你这次
未曾下山,便替皇上立了这桩大功,也是可喜可贺哪!”岳建勇沉声说道:“我杀天铎,可
并不是为了你们。”罗金峰又是一愣,脸上忽地露出一丝奸笑,耸耸肩头,作出“心照不
宣”的样子,干笑说道:“嗯,我刚刚碰见嫂子匆匆下山。建勇兄,你们老夫老妻了,敢情
还闹什么孩子的脾气么?”岳建勇面色一变,看似就要发作,却仍忍住,冷冷说道:“罗大
人还有什么话么?”那口气竟是逐客的意思。
罗金峰退了一步,自言自语道:“豪杰胸怀,家室之事,算得了什么?”岳建勇面色更
是阴沉可怕,喝道:“你说什么?”罗金峰阴恻恻的笑道:“没什么。嗯,不管你为什么杀
石天铎,小弟总是感激不尽。岳兄,小弟谬托知己,敢奉劝吾兄凡事还是看开一些。尤其内
伤未愈,动怒更易伤身。小弟身边带有大内的固元丹,对吾兄或许有用处。”
岳建勇心中一凛,想道:“这厮真好眼力,不过他看作是石天铎的掌力所伤,则看错
了。”原来岳建勇乃是中了毕凌风的掌心的阴冷奇毒,虽有小还丹和九天琼花回阳酒,真力
却还未恢复,正是因此,他适才几次动怒,却还不敢对罗金峰发作。
罗金峰取了三颗淡红色的丹丸,放在掌心,岳建勇瞥了一眼,道:“不用!”罗金峰笑
道:“吾兄功力深厚,不用本来也可以复元。但想来不免要多些时日静养,这岂不耽搁了吾
兄的大事吗?”岳建勇道:“什么大事?”罗金峰道:“吾兄亲口答应小弟,一月之
内……”岳建勇淡淡说道:“天大的事,小弟从此也不再管!吾兄请回!”
罗金峰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建勇兄曾答应为皇上出山,何以如今悔约?”岳建勇
阳冷笑道:“我本来就不是君子,……”罗金峰故意叹了口气,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
九,吾兄何必如此伤心!”口气之间,透露出他已偷听了岳夫人的谈话,竟自怀疑岳夫人与
石天锋曾有私情,竟自出语挑拨。岳建勇勃的大怒,双眼精光电射,沉声说道:“罗大人当
真是欺负小弟受伤未愈么?”
罗金峰打了一个哈哈,道:“岂敢,岂敢!建勇兄伉俪情深,名山偕隐,胜似神仙,既
然不愿再染俗尘,小弟也不敢勉强了。”言语之间,仍然存有挑拔讥讽之意,但已缓和了许
多。
岳建勇“哼”了一声,拱手说道:“怠慢怠慢,请恕我不送了。”两人本来如箭在弦,
所以不发,实是各存顾忌。罗金峰,虽然看出岳建勇元气已伤,但想起了那功神入化的剑术
和武林绝学的一指禅功,心中也自有些畏惧。
岳建勇松了口气,仍然倚窗眺望,作出满不在乎的神气。不料罗金峰走到门边,却忽地
回头,又阴恻恻的笑道:“建勇兄当真是从此不再管任何闲事了么?”岳建勇道:“人不惹
我,我不惹人!”罗金峰道:“好,那么有一个姓刘名叫铭奇的小子,听说曾意图行刺老
兄,这个我且不管。不过我若出手擒他,老兄也不会管吧?”岳建勇心中一凛,想了一想,
淡淡说道:“若然与我无关,我管他作甚?”罗金峰大喜,拱手说道:“得兄一诺,小弟告
辞。”
且说刘铭奇满怀希望,来到岳家,在墙外依稀听得里面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似乎都是
男子,怔了一怔,心道:“难道这不是岳夫人?”稍稍迟疑,仍然推门进去,这时恰巧罗金
峰走出来,在院子里碰个正着!
罗金峰哈哈笑道:“你这小子侥幸得回性命,还不远逃,却又来自投罗网!哈哈,当真
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声出人到,长臂一伸,便施展小擒拿手的缠身擒敌毒招,强扭刘
铭奇的手腕。
罗金峰也是轻敌太甚,若然他不再打话,骤然出手,刘铭奇绝逃不了他这一毒招,这时
有了防备,一个盘龙绕步,右掌划了一个圈弧,左掌自肘穿出,也来反扣罗金峰的脉门,这
一招以攻为守,用得恰到好处,竟然把罗金峰那一毒招轻轻化解。
罗金峰“哼”了一声,道:“你这小子胆子不小,居然与我抢攻!”口中说话,这回手
底却是丝毫不缓,蓦然一记“阴阳双撞掌”,改抓为推,用上了“小天星”的掌力,双掌一
齐推出,刘铭奇避无可避,力贯掌心,用了一招“童子拜观音”,双掌合什,还了一招,方
自奇诧对方的掌力不如想像之强,陡然间忽觉两股潜力左牵右引,登时身不由己的一连打了
十几个盘旋,兀自稳不住身形。原来这“小天星”掌力含有一股瓢沾之劲,罗金峰意在生
擒,不想以刚猛的掌力将他击死,故此不惜耗费精神,用上绝妙的内家掌力。
罗金峰又是哈哈大笑,正待刘铭奇自己转得头昏眼花,自行跌倒,忽听得“砰”的一
声,岳建勇一拳将玻璃窗格打碎,跃了出来,罗金峰这一惊非同小可,大声喝道:“岳建勇
你说话不算话么?”
岳建勇冷笑道:“我说过不管闲事,但这却并非闲事呵!”话未说完,就是一个劈空掌
打来。
岳建勇与罗金峰乃是当世数一数二的高手,出手极快,就在岳建勇发出劈空掌之时,罗
金峰也是“嘿”的一声冷笑,反手一拿,抓着了刘铭奇,竟用大摔碑手的手法甩出,打了一
个哈哈,笑道:“好呵,你就打吧!”
除铭奇体重有一百来斤,被罗金峰用内家真力摔出,就等如一块巨石般向岳建勇迎面而
撞,那冲击力道何止千斤!岳建勇是武学的大行家,当然知道厉害,也知道应付这样的“狠
招”,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也以内家真力,将刘铭奇反击回去,把刘铭奇变成了两个人之
间间接较量内家真力的工具。如此一来,刘铭奇被两大高手抛来掷去,自是必死无疑!第二
个办法是立即避开,让刘铭奇摔倒地上,这样应付,刘铭奇也是十九难活!
这刹那间,岳建勇已接连转了好几个念头,是保全刘铭奇呢还是保全自己?心中兀自踌
躇不定。说时迟,那时快,但见刘铭奇的身体,头前脚后,已是疾风而至,霎然间,岳建勇
的脑海中突然闪出妻子忧郁哀恳的颧容和女儿天真烂漫的影子,岳建勇咬了咬牙,真气一
提,一掌平伸,将刘铭奇接了过来,卸了罗金峰的内家真力。
这一着其实也就等如岳建勇拼了本身的功力硬接罗金峰的大摔碑手,但觉胸口如给铁杆
猛撞,饶是岳建勇功力深厚,也禁不住踉踉跄跄的倒退几步,哇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低
头一望,但见刘铭奇双眼紧闭,面如金纸,显然也是给罗金峰的内力震晕了。
罗金峰这一着原是试探岳建勇的心意,见他为了保全刘铭奇竟不惜自损功力,大出意
外。要知这两人彼此顾忌,一旦动手,必将是以上乘的武功相拼,谁人能支持较久,便可占
优,岳建勇对付罗金峰那一狠招,若然不理刘玄饥死活,运力反击乃是上策,立即避开乃是
中策,似这等硬接乃是下下之策。两人未曾正式交手,岳建勇便已先处下风。
罗金峰精明机警,一有机会,那肯放松,趁着岳建勇喘息未定,立即追击,“呼”的一
声,吐气开声,又是一招极刚猛的大摔碑手,岳建勇微一侧身,将刘铭奇放下,反掌一拍,
以绝妙的卸力功夫,将罗金峰的掌力卸去五成,身不由己的又退了几步。罗金峰试出岳建勇
的内力已显亏损之象,心中大喜,跟着又是一掌,掌势闪烁不定,似是攻向岳建勇,却突然
中途改向,化虚为实,向刘铭奇击下。这一招使得阴狠之极,但岳建勇是何等样人,见他手
腕一翻,便知来意,一个腾挪换位,已经在刘铭奇的前面,双掌齐出,又硬接了罗金峰的一
招。
适才岳建勇因一手抱着刘铭奇,单掌应敌,故此大吃其亏。这一下双掌开出,各自用了
十成真力,只听得“砰”的一声,都被对方的掌力震出一丈开外,半斤八两,旗鼓相当。
罗金峰又惊又喜,心中想道:“岳建勇果然掌下无虚,若未受伤,我断断不是他的对
手,而今他暂时还可以与我打个平手,但看他的掌力,后劲不继,我只要沉得住气,逼他硬
拼,他势难支持。哈哈,他杀了石天铎,我杀了他,从此天下虽大,无人再是我的敌手
了!”
岳建勇一退复上,冷冷说道:“罗金峰,亏你也算是武林中的一号人物,用这样狠毒的
手段对付一个后生晚辈,传出去怕不怕天下英雄笑话?”罗金峰冷笑道:“岳建勇也谈江湖
道义,确是天下奇闻。我要擒这小子,事前与你说过,你说过不管,何以如今又管?”岳建勇
阳道:“我怎么说,我忘记啦,你背给我听吧。”罗金峰愤道:“你先说从此不管人间闲
事,跟着又郑重声明:‘若然与我无关,我管他则甚?’言犹在耳,岂能就忘记了。”
岳建勇哈哈一笑,说道:“你若在别处杀人放火,我懒得管你。你在我家中动手,眼中
还有我岳建勇吗?这小子就算该杀,在我家中,也轮不到你来杀他。事情与我有关,我怎能
不管?”这一番依照江湖的规矩,可也不算强辞夺理。罗金峰忍着了气冷笑说道:“如此说
来,你定是要庇护这个小子了?”岳建勇双眼一翻,斩钉截铁的说道:“在我家中,由我作
主,你管不了!”
罗金峰也冷笑道:“这小子是张贼遗孽,我身为绵衣卫总指挥,这事情我是要管定
的。”岳建勇道:“那也没法,我只有再领教你罗大人的高招!”就在这一瞬间,但见两人
同时抢上,罗金峰一掌打出,呼的一声,扫断了一枝梅枝,一掌劈空,立知不妙,但觉背后
微风飒然,岳建勇已从侧袭到。
罗金峰大喝一声,一转身又是极刚猛的一掌,岳建勇身形一晃,罗金峰又是一掌劈空。
但见四面八方都是岳建勇的影子,掌风人影,令人眼花撩乱。罗金峰心头一震,暗自骂道:
“好狡猾的岳建勇,他不敢与我硬拼掌力,却与我用这游斗的绕身掌法。”
岳建勇的轻功内功剑法掌法均已到了炉火纯青之颠,这套“八卦游身掌”施展开来,避
敌之长,攻敌之短,逼得罗金峰也跟着他团团乱转,渐觉头昏眼花,罗金峰暗呼不妙,想
道:“如此下去,我未累死他,先给他累死我了!”暗自留神,只见岳建勇的眼光不时的瞧
着那晕倒地上的刘铭奇。罗金峰也是武学的大行家,见此情状,心中大喜。立刻也想出一个
“避敌之长,攻敌之短”的妙计。
酣斗中罗金峰一招“八方风雨”,掌力向四面荡开,将岳建勇逼退几步,突然哈哈一
笑,盘膝坐在地上,道:“建勇兄,小弟没有受伤,也觉累了,你也歇歇吧。”话中之意,
即是不愿乘危取胜。岳建勇勃然大怒,揉身扑上,掌势迅捷无伦,霎眼之间,连攻了十六八
招。罗金峰凝神应敌,以分筋错骨手法,只待岳建勇一近身,便立即反手擒拿,井杂以极刚
猛的金刚掌力。任凭岳建勇的身形如何飘忽,掌势如何变幻,他总是不为所动。
本来高手对敌,定须着着争先,似罗金峰这样打法,先把自己局限在防守的地位,那就
是永无取胜的机会了。但因他看准了岳建勇不愿耗损真力,不敢和他硬拼,只凭着轻灵飘忽
的掌法,却是无法攻破他的防御。
转眼之间,又拆了三五十招。罗金峰笑道:“建勇兄,咱们将近二十年不交手了,今日
难得吾兄赏面,肯予赐教,按理说小弟就陪你打个三天两夜,也是应该。但吾兄体力尚未复
原,应该保重些才好。累坏了你,呀,我不欲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叫我如何心安。”
岳建勇看破了他的心思,沉着了气,不为所激,催紧掌力,忽刚忽柔,忽虚忽实,再斗
了十余招,罗金峰又笑道:“建勇兄,你或者还可再耗几个时辰,这位小哥给我用大摔碑手
震伤了五脏六腑,哈,你纵然打胜了我,也保不着他的性命了。”
岳建勇心头一震,心道:“这小子若然死了,素素岂不伤心?”虚晃一招,反身欲退,
罗金峰突然长身而起,猛击一掌,掌力有如排山倒海,袭向岳建勇的背心,岳建勇逼得运了
全力,回身接一掌,两人功力悉敌,罗金峰哈哈笑道:“建勇兄,你急待养伤,我看你还是
把这小子留给我吧。我要将他献给皇上,还不忍立即将他弄死的。”
岳建勇一声不响,突然身形一晃,伸指一弹,只听得“砰”的一声,岳建勇着了一掌,
罗金峰也给他戳了一指,这两大高手各存顾忌,交换了这一招,在互相抢攻之中仍然防着对
方。岳建勇以上乘的内功卸去了罗金峰的五成劲力,但肩头仍觉如同火烙一般;罗金峰闭了
穴道,但中了他的一指,也觉得气闷之极。两人都是心中震骇,“要是刚才只顾伤对方性
命,双方都活不成。”
罗金峰闷声说道:“好俊的一指禅功!岳兄,我劝你还是少用一点真力,保重身体为
好。”一指禅功最耗精神,岳建勇再拆数招,忽觉微有冷意,知道是所受的毕凌风那阴寒掌
力的毒伤又发作了。按说这时罗金峰只守不攻,他本可舍掉刘铭奇而去,但想起了女儿,他
又踌躇不定了。
就在这时,忽听得一声娇斥,有人走了进来,岳建勇一看,来的正是他的妻子!
岳建勇抑不住心头的跳动,颤声叫道:“宝珠,你回来了。”岳夫人正是发觉罗金峰上
山,这才赶回家的。听了岳建勇那一声出自真情的呼唤,心头一酸,想道:“呀,他原来还
想念着我。他哪知道我并不是为他而回。”
岳夫人和丈夫换了一下眼光,却不和他说话,一伸手折了一株梅枝,向罗金峰冷冷斥
道:“你敢在岳家伤人?快给我滚出去。”树枝一抖,一招“划破天河”,使的竟是达摩剑
法的招数,抖手之间,连刺罗金峰胸口的“璇玑”“玉衡”“天阙”三处大穴。
罗金峰在岳建勇夹攻之下,若然还是只守不攻,那就当真是坐以待毙了。岳夫人的“树
剑”一剑刺下,只见罗金峰在地上一按,向后蹦出丈余,忽地冷笑道:“我以为你到石家去
了,却原来还是岳家的人?哈哈,你们伉俪情深,夫妻上阵,我这回可真是非走不成了!”
岳夫人树剑一抖,淡淡说道:“这回你想走也走不成啦。建勇,你看看铭奇去。我这一
生从没有杀过人,今天可要破戒了!”岳夫人心头怒极,但她幼承闺训,虽然动怒,说话仍
是平静如常。反而是岳建勇给吓了一跳。
但见岳夫人树剑起处,虽然是一株拇指粗的树枝,竟也呼呼带风,“划破天河”“龙门
涌浪”“长虹射日”“客星犯月”,一连几招,“剑剑”都是剁向敌人要害。
罗金峰本来就是想激得岳夫人动气,好扰乱她的心神。哪知她虽然动气,剑法却是丝毫
不乱,一招紧过一招,剑剑不离已身大穴。罗金峰大吃一惊,心道:“谢延峰是三十年前武
林公认的第一剑客,这婆娘的剑法,竟似不亚于她父亲的盛年!”高手比拼,容不得丝毫分
心,罗金峰这时凝神对敌,再也无暇讥谄,以大力金刚掌苦斗岳夫人的达摩剑法。
岳夫人的功力逊于丈夫,达摩剑法在她手中展开,柔多于刚,别具一格,但见那株树枝
被掌力震荡,有如银蛇乱掣极得轻灵翔动之妙,任是罗金峰的掌势如何刚猛,却总扫不断她
的树枝。
岳建勇想去看刘铭奇,却又不放心妻子,看了一阵,这才松了口气,想道:“二十年
来,我从不关心她的武功进境,原来她的剑法也精妙如斯,罗金峰的功力虽然稍高,但与我
久战之余,谅不是她的对手。”
当下跑过去与刘铭奇把脉,但觉脉象混乱,忽而狂跳,忽而又细若游丝,岳建勇心头一
沉,刘铭奇果然是受了很重的内伤。“若还剩下一颗小还丹就好了,可是这时却到那里去求
取小还丹。”岳建勇心中着急,面上却不敢露出丝毫神色,恐怕妻子分心。但听得岳夫人扬
声叫道:“他怎么啦?”
岳建勇道:“没什么,我这会就给他推血过宫。”其实刘铭奇所受的内伤那里是推血过
宫所能救治,岳建勇心中正自焦急,忽听得山后传来清嘘之声,听那声音来处,远在数里之
外,却是非常清晰,一声接着一声,长声似鹤唤长空,短声似虎啸幽谷,显然不是一人所
发。
罗金峰哈哈一笑,接着也长啸起来,岳建勇勃然变色,冷笑说道:“好呵,罗大人居然
招朋引友,光临寒舍,岳某岂敢不迎接嘉宾?”空然也发声长啸,啸声如浪涛拍岸,裂石穿
岳,把罗金峰的啸声完全掩盖,罗金峰只觉耳鼓给震得嗡嗡作响,心神缭绕得纷乱不宁。
原来罗金峰的啸声是给伙伴的讯号,岳建勇的啸声却是以极上乘的内功瓦解他的战意,
倏然间,这几种啸声一齐停止,只有罗金峰尚自嘴唇开合,但声音嘶哑,颤抖断续,几乎已
是啸不成声!
就在此时,岳夫人树枝一抖,在罗金峰的手腕上刺穿了六七个小孔,罗金峰大叫一声,
身子凌空飞起,向着刘铭奇所躺之处扑来,岳建勇不待他脚踏实地,就是一个劈空掌发出,
只见罗金峰抬起手臂,似欲招架,但软绵绵的竟是无力高举,原来他手腕的七条筋脉,已给
岳夫人的“树剑”在一招之内都挑断了!岳建勇这一掌打出,有如摧枯拉朽,登时把罗金峰
震倒地上,气绝身亡!
岳夫人拭掉树枝上的血珠,低声说道:“多谢你助我除此恶贼。”岳建勇道:“说到多
谢,二十年来,我不知该向你说几千万遍!”这是他们夫妻俩第一次合力对敌,也是岳建勇
第一次听到妻子向他道谢,但觉心中既甜又苦,想起这廿年来对她的冷淡无情,这罪孽实不
在他对女儿仟侮的那桩罪孽之下。
岳夫人也是第一次听到丈夫的衷心道歉,忍不住滴出一颗泪珠,忽听得岳建勇叫道:
“宝珠,留神,暗器来了!”倏然间几枚暗器穿过梅枝打了进来,岳夫人树枝一拂,将两枚
铁蒺藜拂落,建勇双指连弹,铮铮两声,也把两柄飞刀,弹出墙外,就在这时,角门给人一
脚踢开,进来了一个青袍道人,两个黑衣武士!
岳建勇拱手说道:“太玄道长,久违,久违,恭喜你在朝廷得意了。只是做罗金峰的副
手,未免委屈些儿!”原来这太玄道长乃是以前管树太帐下的第一高手,曼陀末年之世,群雄纷
起,以管国千、管树太、张立虎三股势力最大,管树太当年为了抵抗管国千,曾与张立虎联
盟,故此岳建勇与太玄道长也曾见过数面,管树太覆败之后。太玄道人改投管国千,做到锦
衣卫的总教头,位置仅次于罗金峰,罗金峰上次进山游说岳建勇之时,就曾拿他作过例子。
太玄道人早辰从罗金峰所发的啸声中,知道他在这里与人动手,不料赶到之时,罗金峰
已是尸横地上,太玄道人这一惊非同小可,却佯作不知,问道:“岳兄,这是怎么回事?”
岳建勇冷冷答道:“罗金峰伤了我的客人,我杀了他!”太玄道人道:“这小子不是刘铭奇
么?”岳建勇道:“不错。”
太玄道人道:“难道罗大人没有向你说明:这小子乃是朝廷所要搜捕的犯人。”岳建勇
道:“说过了!”太玄道人双眉一竖。道:“岳建勇,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与罗大人说
好,愿助他一臂之力,将张立虎遗孽斩草除根,却怎么反而包庇叛党,将罗大人杀了?”岳
建勇道:“这又有什么不是了?倒要请教?”太玄道人气道:“你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岂
有连这点道理也不懂之理,武林中人最讲信义,像你这样反复无信,该算什么?”
岳建勇冷笑道:“太玄道兄,我记得你是管树太的心月复死士。却怎的如今又做了管国千
的锦衣卫总教头?不知这又该算什么?”太玄道人气得双眼翻白,怒道:“原来你还是忠于
渤海,故意将罗大人诱杀!”
岳建勇大笑道:“难道一个人总要找一个主子吗?哈哈,你猜错了。你一定要知道我为
何要杀罗金峰吗?好,那也不妨说给你听。一半是因为他伤了我的客人,另一半嘛,正是为
你呵!”太玄道人道:“怎么是为了我?”岳建勇笑道:“免得你委委屈屈做罗金峰的副手
呵!”
太玄道人大怒道:“岳建勇,你居然自恃武功,出言戏侮!”两人如箭在弦,即将动
手,左侧那个黑衣武士忽然踏上一步,朗声说道:“人各有志,你既然不愿投效期廷,那自
是不便相强。咱们就按江湖道上的规矩办事。请你赏一个面,这小子让我们带回。罗金峰的
事,咱们不再追究了。”这两个武士忌惮岳建勇了得,太玄道人一想,己方虽有三人,未必
胜得了他们夫妇,忍气不言。
岳建勇“哼”了一声,盯了那黑衣武土一眼,冷笑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峨嵋剑客
阳超谷!好呀,你们要将刘铭奇带走也并不难,留下两个人来与我交换,你们自己商议,愿
意留下那两个人?”
这阳超谷是峨嵋派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平生也极自负,只因对手是岳建勇,而罗金峰之
死对他亦是有利无害,故此才愿与岳建勇和解,哪知岳建勇一点不留情面,再度出言戏弄,
阳超谷也沉不着气了,蓦然冷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我就留下两个人与你交换,这两个
人都是你相识的大名鼎鼎的人物,换一个无名小子,总该值得了吧?”此言一出,岳建勇也
怔了一怔,睁眼看时,只见阳超谷忽地解下了背上的大红包袱,解开一看,里面包的竟是两
颗血淋淋的人头,岳夫人不由自己的骇叫一声,这两个人竟是七修道人与蒲坚!
原来太玄道人和这两个黑衣武士正是为了追捕刘铭奇而来到贺兰山的三个大内高手,这
三人在山下碰到了七修道人与蒲坚,知道他们是从蒙古潜回的张立虎旧部,便合力将他们杀
了。岳建勇见了这两颗人头,也自心中一凛。要知七修道人的七修剑法威震江湖,虽说蒲坚
那日曾受了石天铎的一掌之伤,但这三人居然能够将七修道人杀掉,却是颇出岳建勇的意料
之外。
阳超谷道:“怎么?这交易有你的便宜!”岳建勇冷笑道:“很好,两个死的当作一个
活的,还有一个,就将你充数了吧!”蓦然间一掌劈出,说时迟,那时快,太玄道人右侧的
那个黑衣武士把手一扬,两把梅花金针分向岳建勇夫妻射去。这个黑衣武士名叫桑令狐,名
头虽然远远不及太玄道人和峨嵋剑阳超谷的响亮,却是一位专使阴毒暗器的好手。七修道人
就是先中了他的暗器,才给阳超谷杀掉的。
但听得呼的一声,射向岳建勇的那一把梅花金针,全都反射回去,吓得桑令狐滚倒地
上,好不容易才避过自己所发的这一把金针。岳夫人没有丈夫的功力,她不敢用劈空掌,却
用绝妙的轻身功夫,提气一纵,一把金针刚好贴着她的弓鞋底下射过。岳夫人在空中一个鹞
子翻身,“树剑”刷的一声,便向阳超谷凌空刺下。
阳超谷大喝一声,两颗人头月兑手掷出,岳建勇闪身避过,脚踏洪门,当胸便是一掌。太
玄道人一展拂尘,搭着了岳夫人的树枝。
太玄道人的拂尘,用的是一股阴柔的劲力,岳夫人树枝一荡,没有摆月兑;那边厢,阳超
谷硬接了岳建勇的一掌,跄跄踉踉的倒退数步,岳建勇换了口气,倒踩了七星步,一个转
身,反掌一劈,横切太玄道人的手腕。
太玄道人将拂尘一扯,意欲把岳夫人扯将过来,挡这一掌,却给岳夫人趁势将树剑向前
一探,解开了拂尘的柔劲,树剑月兑了出来,一抖手便刺太玄道人的双目!
这几招快如电光石火,太玄道人倒转拂尘,架开了岳夫人的树剑,左掌往外一登,和岳
建勇对了一掌,岳建勇因为元气大伤,这一掌不敢运用内家真力,但太玄道人也因为两面应
战,这一掌和岳建勇刚刚打成平手。
岳夫人的剑法轻灵迅捷,一剑劈开,第二剑第三剑接连而至,太玄道人未及倒转拂尘,
招数施展不开,一时之间,竟给她逼得连连后退。桑令狐爬了起来,抖手发出两支透骨钉,
岳夫人用树枝打落,太玄道人松了口气,这才站得稳步。
峨嵋剑客阳超谷也是个武学的大行家,虽然输了一掌,却也试出了岳建勇的中气不足,
掌力先强后弱,心中大喜,拔出了雌雄双剑,立刻上前助阵,左刺岳建勇,右刺岳夫人,这
两剑势捷力沉,确也算得是一流剑法。
岳建勇骈指一弹,“锋”的一声,把阳超谷的左手剑掸开,太玄道人业已倒转拂尘,一
招“银河倒卷”,尘尾飘飘,千丝万缕,如卷如佛,这佛尖乃是用乌金玄丝所精炼的,每一
条尘尾都可以钓起几十斤重的东西,拉力极强,若给它卷着手腕,腕骨非立时碎裂不可,同
时又可用作拂穴,被那一丛尘尾拂扫,可要比重手法闭穴还更难当!
岳建勇逼得再耗真力,使出劈空掌的功夫,太玄道人拂尘三卷,岳建勇也接连三掌,掌
风呼呼,尘尾飘飘,打得个难分难解。抬眼一看,但见妻子也陷入了阳超谷的双剑圈中。
本来只论剑法,自是岳夫人精妙得多,论功力,她和阳超谷也不相上下,但她手中拿的
究竟只是一根树枝,而阳超谷却是两柄锋利的长剑,在兵器上,岳夫人先吃了大亏,幸而岳
夫人仗着身法轻灵,“树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阳超谷双剑霍霍展开,斗了三五十招,
老是想削断她的树枝,却总不能如愿。
岳建勇知道这样打不是办法,拼了全力,陡的一个劈空掌发出,把拂尘震荡得根根倒
卷,猛然大喝一声,脚踏中宫,骈指便戳,眼见太玄道人便要毁在他的一指掸功之下,忽然
听得暗器破空之声,桑令狐突然发出了两枚透骨钉,岳建勇力透指尖,砰砰两声,弹指过
去,两枚透骨钉断为四段。
这一指实乃岳建勇毕生功力所聚,不料一击不中,太玄道人的佛尘又当头拂到,岳建勇
接了两招,忽觉胸中气闷,冷气直刺心头,视力渐感模糊,身形也越来越迟滞了。要知岳建勇
阳的内外功夫,虽然都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但究竟不是铁打的身躯,他受了毕凌风寒阴毒
掌所伤,继之恶斗罗金峰,跟着又用“龙吟虎啸功”暗助妻子,如今又接连使用最耗内力的
劈空掌与一指禅功,己是将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太玄道人拂尘再展,岳建勇一个盘龙绕步,蓦然又是骈指一戳,太玄道人以为他又发一
指禅功,吓了一跳,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太玄道人闪身一避之际,岳建勇强振精神,一个
“燕子钻岳”,凌空一跃,避开了桑令狐的一把铁菩提,身形疾穿而下,左掌拍击阳超谷的
肩头,这一掌似虚似实,阳超谷蓦觉掌风扑面,回剑一削,岳建勇一声长笑,右掌一穿,劈
手夺去阳超谷的一柄长剑,岳夫人趁势树枝一颤,点中了他的虎口,他的另一柄长剑也月兑手
飞出,被岳夫人抢到了手中。
这几招岳建勇使得险极,原来他那骈指一戳,只是虚似作势,并非一指禅功。待到太玄
道人感觉之时,他们夫妻已是双剑在手!
岳夫人换了一个剑花,一招“玉女投梭”,剑锋斜出,阳超谷正在闪避岳建勇的追击,
不料岳夫人的剑招后发先至,“刷”的一剑,在阳超谷的臂膊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身子前
倾,肩头上又着了岳建勇一剑。太玄道人大叫道:“阳老弟,再挺一会,岳建勇就不行
啦!”拂尘一抖,左一招“流星赶月”,右一招“急浪吞舟”,分袭岳建勇夫妻,岳建勇反
剑一挥,刚好与妻子的剑势配合,双剑反弹,但听得一片繁音密响,太玄道人的拂尘飞散,
一蓬细若柔丝的尘尾,竟给剑锋削断,乱草一般的飘舞空中!
太玄道人叫道:“并肩子上呵,暗青子喂他呵,岳建勇过不了一时三刻!”阳超谷拗折
了两枝粗如手臂的梅花树干,上来助战,桑令狐觑准机会,一有空隙,就用喂毒的暗器偷袭
岳建勇。
岳建勇长啸一声,朗声吟道:“百战余生何俱死,看谁先我至泉间!”剑招疾展,荡开
了甩手箭、透骨钉、毒蒺藜诸般暗器,刷,刷,刷,一连三剑,全是进手的招数,太玄道人
连纵带跃,只是避开,冷笑道:“好,看谁先我到泉间?”岳建勇意图拼命。他却避而不
战,拂铁尘遮拦得风雨不透,守得非常严密。
阳超谷舞动两株树干,劲力不在岳夫人之下,却远不及岳夫人的轻灵翔动,岳夫人冷笑
道:“东施效颦,自取其辱!”青钢剑几记疾攻,柔中带刚,有如剥茧抽丝,连绵不断,适
才岳夫人用一技拇指般粗细的梅枝,已逼得阳超谷的双股剑施展不开,而今主客易势,阳超
谷用两根粗如手臂的树干,却无法封得住岳夫人的剑势,不消片刻,只听得“卡喇”一响,
阳超谷的一根树干已给岳夫人削为两段。
来到岳家的三人之中,桑令狐的武功最弱,但一手暗器,却是打得又狠又准,岳建勇夫
妻虽然占了上风,但每被暗器所阻,许多杀手神招,都未能得心应手,伤不了敌人的性命。
战到分际,岳建勇运用了仅有的精力,突然一记劈空掌发出,将太玄道人的拂尘震开,
一招“乘龙引凤”,剑锋在太玄道人的胸口狠狠戳了一记,冷笑道:“看谁先我到泉间!”
太玄道人“哇”的一口鲜血喷出,岳建勇一剑得手,气力全已消失,一个跟斗,一口气竟是
提不上来,胸口剧痛,眼前昏黑!“卜”的一声,肩头上又着了一支冷箭!
阳超谷一见机不可失,猛的抡起树干,当成棒使,一棒劈他的脑袋!说时迟,那时快,
只听得“卜通”一声,血花四溅,倒下了一个人!这个人却并不是岳建勇而是阳超谷,原来
岳夫人的出手比他更快,就在阳超谷的木棒将落未落之际,一剑削去了他的半边脑袋!
这还是岳夫人第一次杀人,见那阳超谷被削去了半边脑袋,兀自在地下滚动,鲜血直
冒,禁不住心惊肉跳,手脚都酸软了。料不到太玄道人虽受重伤,迹还未死,正所谓“螳螂
捕蝉,黄雀在后。”就在岳夫人杀掉阳超谷,长剑还未抽回,呆呆发愣之际,突然一跃而
起,拂尘一展,“啪”的一下,正正击中了岳夫人的背心大穴。岳建勇听得响声,睁眼看
时,只见妻子已是摇摇欲坠,岳建勇大怒,也不知是哪儿来的气力,伸指一戳,最后一次使
出了一指掸功,也戳中了太玄道人的背心大穴。太玄道人一跤栽倒,嘶声叫道:“把那小子
抢走,算你一功!”
岳建勇惨然一笑,但觉百骸欲碎,四肢无力,眼光一瞥,但见那桑令狐奔向了躺在地上
犹昏迷未醒的刘铭奇。岳建勇大叫一声,只见妻子奔上两步,长剑月兑手掷出,使出了达摩剑
法中最后的一招“神剑穿岳”,自桑令狐的后心穿入,前心穿出,将他钉在地上。岳夫人飞
剑出手,亦自气喘吁吁,倚在老梅树上,就如大病初过一般。其实比大病一场还更严重,太
玄道人临死那一击,实是毕生功力之所聚,竟把她十三处经脉全震伤了。
院子里倒下了四具尸体,三个受重伤的人。又复归于静寂。歇了一阵,岳建勇低低唤了
一声“宝珠”,岳夫人也低低唤了一声“建勇”,相互怜惜,就像新婚时候一般,岳建勇低
声说道:“宝珠,你搜那罗金峰身上。”岳夫人搜出了尖猝金子,一个玉瓶,将金子扔掉,
把玉瓶抛给了丈夫,岳建勇看了一眼,道:“不是这个,再搜!”岳夫人闭了呼吸,忍着那
股血腥臭味,在罗金峰里衣的夹袋里又搜出一个锦囊,倒出来一看,里面有三颗淡红的丹
丸。
岳建勇道:“拿来给我。”岳夫人走到了丈夫跟前,岳建勇将三颗丸药闻一闻,点点头
道:“不错,这是大内的固本灵丹。”握着妻子的手,将她的手掌慢慢摊开,把这三颗淡红
色的月丸放在她的掌心,柔声说道:“宝珠,请你把这三颗红丸服下。”岳夫人道:“你
呢。”岳建勇凄然笑道:“宝珠,你还看不出吗?我所受的是毕凌风的阴寒毒掌,体内的血
都已坏了,真力又已耗尽,如今即算有小还丹亦已无济于事,这三颗固本丹可以治受刚猛力
量的震伤,对你有用,对我无用。”
岳夫人点点头道:“我知道了。”自己把了一下脉息,又看了丈夫一眼,微微笑道:
“我和你都是一样,还可以再活三天。”岳建勇道:“你服下了这三颗丸药,最少还可以再
活三十年!”岳夫人笑道:“太长啦!嗯,三天之内,已经可以做许多事情了!”缓缓的走
到刘铭奇旁边,将他扳了起来,忽地搬开了刘铭奇的嘴巴,将那三颗固本灵丹,都塞了进
去。
岳建勇呆了一阵,凄然说道:“宝珠,原来你对我情深义厚,竟至如斯!我,我……”
心中感动,竟自说不出话来。抬起头来,但见妻子也正凝望着他,缓缓说道:“素素是个好
女儿,咱们却不是好父母,不知你心里如何?我却是感到于心惭愧!”岳建勇泪流双睫,
道:“我比你还要惭愧万分。”
岳夫人深深吸了口气,指着躺在地上的刘铭奇说道:“素素的眼光比你我都强得多,这
孩子心地善良,诚朴侠义,确是一个可以信托的人。我把这三颗灵丹给他续命,你该明白我
的心意吧?”岳建勇道:“我明白,待他苏醒之时,素素想必也已回来。我就当着他们两人
的面,亲口答允他们的婚事。宝珠,你……”
岳夫人脸上掠过一丝笑意,但随即面容更沉郁了,淡淡说道:“我不能等素素回来了。
嗯,素素可怜,天铎那孩子还没成人,更是可怜。我本欲将他扶养成材,现在是不能够了。
但那幅画我曾答应给天铎送到他的家中,我必须在这三天之内赶到了。”声音平静,包含的
却是极其复杂的感情,岳建勇从妻子平静的话声中,听出了她心弦的激动。
岳建勇怔了一怔,他本以为妻子是要陪他同死,却原来是另有因由,心中稍稍有点难
过。但立即以有这样的妻子而自豪,仰天长笑,朗声说道:“死生凭一诺,不愧女中豪,宝
珠,二十年来我没有好好待你,想不到咱们没有同年同月同日生,却得以同年同月同日死,
岳某尚有何求?宝珠,你走吧!我对不住你的地方,但愿能够来生补过!”
岳夫人低低唤了一声“建勇……”半晌才接下去说道:“来生之事究属渺茫,今生之
秦,你能听我的遗言,我已感到心满意足。好,我走啦!嗯,我担心我三日之内,赶不到石
家,暂借铭奇这匹白马一用,他醒来后你告诉他,叫他和素素到石家来收殓我的遗骨,并将
这匹白马取回。呀,或者,或者不告诉他们也好,我叫天铎的孩子将来把这白马送还。”
刘铭奇那匹白马正在门外吃草,岳建勇送出门外,只见他的妻子跨上白马,凄然一笑,
扬鞭说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像今日这般的散了,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岂不是比
同床异梦要胜过多多!”马鞭在空中暇啪一响,虚抽一鞭,那白马放开四跷,在暮色苍茫之
中,绝尘而去。
这当真是死别生离,岳建勇目送他的妻子奔下山坡,直到看不见了,这才叹了口气,回
过头来,但觉一片茫然,也不知是悲哀还是欢喜?二十来来,他和妻子始终像陌生人一样,
今天才第一次懂得了她;而她也是第一次向自己打开久闭的心扉,留下了不尽的情意。岳建勇
阳但觉这缠绵的情意,远远胜于新婚之时。
岳建勇手抚梅枝,喃喃说道:“想不到她们两人竟是如此相似!都是侠骨如钢,柔情似
水!呀,我所种下的罪孽真是万死不足以蔽其辜!”晚风穿树,树上本来就已稀疏的梅花,
又落下了尖怃,岳建勇忽地又想起了他的前妻,二十年来,他几乎每晚都在梅花树下徘徊,
在梅花丛中看到她的幻影,今晚她又看到她了,岳建勇叫了一声“慧茹!”扑上前去,风摇
梅树,叶落花飞,霎然间,他脑海中又泛出第二个幻影,是他现在这位妻子的影子,忽然间
两个影子合而为一,分不出谁是宝珠,谁是慧茹,岳建勇扑下了片片梅花,两个人的影子都
不见了。
夜色深沉,山间明月冉冉升起,岳建勇独自在梅花树下徘徊,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月
上梅梢,森林里照例的传来了每晚的猿啼虎啸,岳建勇好似在恶梦之中醒来,月光下院子里
的景物更是凄凉,岳建勇看一看那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体,心中无限憎厌,想道:“我不
能让这些肮脏的东西沾污了我的梅花。”拾起地上的银瓶,那是从罗金峰身上搜出来的,里
面装的是“化骨丹”,那是杀人之后,毁尸灭迹用,岳夫人刚才不认得这种东西,还几乎当
作灵丹使用。
岳建勇把那些尸体,拽出门外,找一个冷僻的地方,将尸体化成了一滩脓血,就地埋
了。忽地心中打了一个寒噤,想道:“这些人诚然都是坏蛋,但我又何尝比他们好了?我憎
恶他们,其实我更应该痛恨自己!”
人到将死的时候,只要尚有知觉,总会回忆起自己一生的行事,岳建勇而今也是一样,
平生事迹,在心头上一幕幕的翻过,做过好事,也做过坏事,只觉罪孽之深,远非自己偶然
所做的一些好事所能补过!
山风越刮越大,岳建勇感到阵阵寒意袭人,猛然的想起了刘铭奇,回到院子里将他抱了
起来,一模脉象,甚是和平,只是人还未醒,月光照在刘铭奇酣睡的面上,岳建勇心中忽然
起了一个奇怪的感觉:这天真无邪的睡相,就像他的素素一般!岳建勇凝视了好一会,又好
像这相貌似曾相识,不知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随即哑然失笑,自己隐居贺兰山的时候,
只怕这刘铭奇还在襁褓之中。但不知怎的,不由自己的对这少年人起了一种爱惜的感情,而
这感情又似乎并不是完全为了女儿的缘故。
岳建勇将刘铭奇抱入书房,将他放在床上,给他盖上了被,又放下了帐子,就像素素小
时候他服侍她入睡一般,然后燃了一炉安息香,打开了一扇窗,让带着花草气息的夜风吹
入,看出窗外,月亮已将到天心了呀,素素还没有回来!
岳素素这时还在寻觅刘铭奇,她哪里知道刘铭奇就在她的书房之中酣睡。
山间明月冉冉升起,树林里除了她的脚步声外,就只有落叶的声息,静得令人心悸,然
而岳素素还是在森林里踽踽独行,偶而也有一两声猿啼虎啸,远远传来,打破了森林的寂
静。夜风吹来,岳素素打了一个寒噤,她不是害怕这森林的寂静,然而她的内心却确实是在
颤抖不安,那是因为她父亲的缘故。
她做梦也想不到父亲曾干那桩罪孽,那是绝对不能饶恕的罪孽,纵许他的父亲!然而父
亲是怀着多么悔恨的心情向她诉说呵,那痛苦的眼光,那发抖的声音,简直像是一个临死的
罪人的忏悔,她忍心还再去责骂他吗?呀,她多么渴望能见到刘铭奇,只有在刘铭奇的身
旁,只有在她最信任的人的身旁,也许能稍稍减少她心中的害怕。
忽然听到林子里有追逐的脚步声,这是刘铭奇吗?他和谁在一起?脚步声来得更近了,
只听得有人连声叫道:“韵兰姐姐,韵兰姐姐!”声音竟然也是那样的颤抖不安,就像她的
父亲在石洞之中呼唤她的声音一样,这个人不是刘铭奇,他是苏增辉。
岳素素跳上一棵大树,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女向前狂奔,任凭苏增辉叫得力竭声
嘶,她总是不肯止步。“呀,原来她就是萧韵兰!”岳素素心中想道:“为什么她这样伤
心?莫非她已知道了刘哥哥和我的事情?”在爱情中的少女最为敏感,也最容易猜到另一个
被爱情所折磨的少女的心事。
岳素素忽然对萧韵主怜悯起来,她对任何喜欢刘铭奇的人都有好感,纵然这是个想从她
手中抢走刘铭奇的人。岳素素悄悄的跟在他们的后面,她的武功远在苏增辉与萧韵兰之
上,休说这两个人都是满怀心事,即算平时,他们也不能发现。
苏增辉体力刚刚恢复,追了许久,都没有追上,心中激动之极,尖声叫道:“韵兰姐
姐,你要生要死我都和你一道。难道你心目中就只有一个刘铭奇么?”萧韵兰倏然止步,冷
笑一声,回头说道:“你愿与我同生共死。”苏增辉道:“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我的
心?”
萧韵兰冷笑道:“你倒是很听刘铭奇的话!刘铭奇怕没人要我,所以要你像影子一样的
跟着我,哼,亏你还是男子汉、大丈夫。”苏增辉叫道:“你这话是从何说起?刘铭奇要
我找你,那是一片好心!”
萧韵兰面色一沉,苍白的面色在月光下更令人感到冷意,苏增辉怔了一怔,这时他与
萧韵兰相距不过数步,他张开了双手,却不敢跑上去抱她。只听得萧韵兰又是一声冷笑,说
道:“好心?那我就真感谢不尽了。好,苏增辉,你真的愿与我同生共死么?”
苏增辉道:“但凭你的吩咐,水里火里,百死不辞。”萧韵兰冷冷说道:“好了,那
你就给我把刘铭奇杀了,然后回来,咱们就在这悬岩上跳下去!”苏增辉吓了一跳,叫
道:“韵兰姐姐,你,你,你疯啦!”爱与恨原是相隔一纸,萧韵兰这种因爱之极而恨之
深,愤极之下,宁愿同归于尽的心情,岳素素可以理解,苏增辉却给她吓着了。
但听得萧韵兰一声冷笑,说道:“好,那你就回去陪你的好朋友吧,别再纠缠我了!”
拢袖一拂,手指忽地从袖管之中伸了出来,向苏增辉重重一戳,苏增辉骤不及防,给她
戳个正着,一跤跌倒。萧韵兰纵声狂笑,旋风般似的逃入了密林之中。
幸亏这一指并没有点正他的麻穴,苏增辉稍为运气冲关,穴道便解。苏增辉揉揉关
节,舒展手足,站了起来,林深树密,哪里还找得着萧韵兰的影子。
天边飞来了一片黑岳,遮住了明月,森林阴暗凄冷!苏增辉几乎闷得透不过气来,他
本来是个豪迈的少年,今晚第一次感到心情是异常的沉重,禁不住在黑丛林中又大声叫了起
来:“韵兰姐姐!韵兰姐姐!”
忽听得有人斥道:“萧姑娘的名字是你叫得的吗?”岳开月现,只见四个黑衣汉子,已
围在四边。左侧一个面似玄坛的矮胖老头跳了上来,瞪着眼睛,那股神气,就好像要把苏
增辉吃掉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