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忽然间变得平静而寡淡了起来。清明一过,江南的天气便开始渐渐转暖,任乃意除了坐在屋子中设计兵器和进宫见云子恺之外,忽然间竟多出了大把的时间。
有一日,水清从街市上买回来好多的艾草,任乃意见了,便教水清将艾草捣碎,加上糯米,红豆和少许的糖,用来做青团。
青团是江南所特有的一种清明前后食用的甜食。甜而不腻,还带着艾草特别浅淡的清冽香气,一时间,整个小院之中都弥漫着一股浅浅的艾草味。
任乃意和水清做了许多,四个女人吃不完,七七便说要带些回去给山庄的众人们尝尝。
任乃意听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与水清简单地交待了一句,便出了门。
她出了小院往水月湖边走去,明媚的四月天,湖边的人流来往不息,他们赏春游湖玩纸鸢,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得格外的明媚灿烂,尤其是那些天真无忧的孩童们,清脆的欢笑声不断地飘荡在水月湖的四周,就连湖中的鸳鸯白鹅也仿佛被他们的笑声所感染,在水中游动地也十分的欢快。
任乃意继续往前走去,人潮渐渐罕至,湖边停了一排整齐的渔船,她看到有一个渔夫上身赤膊,脚下面却穿了极长的雨靴,仿佛正准备出去捕鱼的样子。任乃意心中一动,便上前对那渔夫道,“渔人,你这是要去哪里?”
那渔夫转头看到长得貌若天仙的任乃意,笑得一脸和善道,“姑娘,咱们准备出海捕鱼。”
任乃意有些意外,于是又问,“这水月湖与海相通吗?”
“是啊,水月湖一直往东,便是海了。”
“可是,您这小船能出海吗?”任乃意望着眼前有些简陋的渔船,不由地开口问道。
渔夫听了她的话,笑道,“自然能出得海,不止是我。姑娘,你看这四周一排数十艘渔船,都是即刻要出海的!”
任乃意听了这渔夫的话,转头一看,果然看到那一艘艘的渔船都开始驶离岸边,她见渔夫要走,连忙拉住他道,“带我也一同出海吧,可以吗?”
那渔夫当即便吓了一跳,急急摆手道,“这可使不得。姑娘,看你华衣罗裙,定然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咱们出海生死难测,而且渔船中条件艰苦,可不敢带上你。”
“不怕,”任乃意笑着道,“您就带上我吧,我保证不会给您添麻烦。”她说着,还从衣袖中逃出来几锭银子递到那渔夫手中,然后笑着道,“这些,就算是我这两日在渔船上的开支,可以吗?”
那渔夫看了看手中的白银,又看到任乃意眼中的期盼,也不忍心拒绝,便侧身请她上了船。
不一会儿的功夫,渔夫便驶出岸口,往东边而去。
渔夫让任乃意在船舱中休息,又特意为她准备了小食茶水。任乃意笑着道谢。
船摇摇晃晃地在湖上移动着,任乃意望着天边越来越昏黄的天色和一望无边的辽阔湖水,原本抑郁烦躁的心也不由自主地变得轻松了起来。
*
七七将一笼青团打包带回了山庄,直接走进了宇文珏的书房之中。
宇文珏正坐在书桌前,拿着一把小刀刻着印章,神情专注而平静,就连七七推门进来,他仿佛也未曾察觉到。
七七将青团装成盘,放到宇文珏的面前,见他抬头询问似地看着自己,便笑着开口道,“这是乃意教我们做的青团,你试试。”
宇文珏淡笑着望向那盘清团,轻轻开口问道,“哪些是她做的?”
“尖角上有红点的便是她自己做的。”七七答道。
宇文珏听了她的话,轻轻捻起一个点了红点的青团,放到嘴边咬了一口,随即又轻轻放下。
七七见状,以为是他不喜欢吃甜食,便小声问道,“怎么了?不好吃吗?”
宇文珏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笑着对七七道,“将有红点的留下,其余的拿去给他们吃吧。”
七七离开之后,宇文珏望着桌上那一盘清香淡绿色的青团,怔怔地出了神。良久之后,他站起身走到屋外,抬头望了眼天色,随即便迈步走了出去。
夜色渐深,船外面渐渐飘起了细雨,任乃意侧头往窗外一看,那渔夫正穿着蓑衣在船头钓鱼,她起身走到那渔夫的身边。
渔夫见她出来,连忙也递给她一件蓑衣,任乃意大方地穿上,然后坐在渔夫的身边,盘腿而坐,专注地望着四周黑漆漆的湖面。
悠然间,她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渔夫的唱歌之声,原本还只是一个人唱,渐渐地有越来越多的渔夫也跟着他和了起来。
任乃意侧耳专心地听着他们所唱的渔歌,唇边渐渐泛起轻松的笑意:
大海咸水深又深龙王点将在龙宫虾兵虾将骑海马刺鲂藤牌做头阵
大海咸水思又思海龟背脊八卦书龙虾威武当元帅奇门遁甲做军师
大海咸水浪又浪鲨鱼海上称霸王红瓜披挂黄金甲身穿银袍带鱼郎
大海咸水蓝又蓝锁管大来变鱿筒黄实月复脐插黄旗红虾头上一枚针
大海咸水浪涛涛先锋出阵是马头国公身上生翅膀跳鱼步步向前跑
这样的场景和歌声,令任乃意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张志和最有名的那首《渔歌子》: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这些渔夫生活地如此艰辛,都依旧能够如此乐观地开怀而歌,想到这里,任乃意忽然间自嘲般地浅笑了起来。
她与宇文珏之间那样微不足道的一次争吵,与他们比起来,真的是不值一提了。
她浅笑着轻轻将头枕在膝盖上,安静地侧耳听着四周此起彼伏的热闹歌声。
忽然间,她依稀瞥到一艘格外熟悉的画舫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中,她有些不太置信地定睛望去,果然是宇文珏的画舫。可是,为什么这样细雨斜风的天气,他也会出海?
正想着,任乃意便看到一身墨色罗中单的宇文珏悠然地走出船舱,他大概也是被这渔歌所吸引才会出来的吧。
负手站在船头的宇文珏仿佛是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一双妖冶的双眸轻轻地望向任乃意所坐的那艘渔船,在看到穿着一身蓑衣的任乃意时,他的眼中也泛起了几丝意外和惊喜。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对望了好一会儿,隔着湖水和数艘渔船,许久之后又相视而笑了起来。
宇文珏让阿楠将画舫驶近渔船,然后纵身一跃来到了任乃意的身边。那渔夫被宇文珏吓了一跳,任乃意便连忙对他道,“这是我的朋友,碰巧遇上。”
渔夫听任乃意如此说,当下释然。宇文珏静静望着身边穿着蓑衣而坐的任乃意,“怎么会在这里?”
任乃意垂眸轻声道,“听渔夫说他们能出海,便跟着来了。”
“为了避开我?”
“不,”任乃意摇头,“为了能更好地看清自己的心。”
“如今看清了吗?”宇文珏的声音清浅带笑。
任乃意偏过头去看他,然后道,“还没看清,你却来了。宇文珏,你是在我身上长了眼睛吗?”
宇文珏轻笑出声,凝着她道,“不是,是将我的心落在了你的身上。”
任乃意心尖轻颤,随即又笑着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难怪,我觉得自己最近似乎重了些。”
两个人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说着闲话,四周的歌声渐渐褪去,渔夫也进了船舱休息。
夜,陡然间静了起来。任乃意和宇文珏就这样并排地坐着,谁也不主动开口提起几日前的事情,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两个人仿佛回到了之前的那种亲密又相濡以沫的关系。
转眼到了第二日清晨,渔船也终于来到了海边。宇文珏问那渔夫要了一些钓鱼的东西和一双雨靴,便带着任乃意在海边下了船。
任乃意不知道宇文珏这么做的用意,可是却还是十分配合地一路跟着他。只见宇文珏将原本极长的罗中单在腰间打了个结,又将裤管推高,穿着从渔夫那里要来的雨靴,手中拿着一只鱼竿,就这样走进海水之中,钓起鱼来。
任乃意见了,不禁失笑。她还是头一次见人直接站在海水之中垂钓的。一层一层的海浪就这样不断地拍打在他的身上,任乃意忍不住走到海滩边,朝着他大声道,“你这样真的能钓到鱼吗?”
宇文珏转头笑着望向她,“你也一起来吗?”
任乃意被他脸上的妖冶笑容所迷惑,月兑去脚上的绣鞋,又将罗裙高高地束至腰间,然后赤脚跨步走进了海水之中。
她走到他的身边,望着半身湿透的宇文珏,又望了一眼眼前的海水,忍不住抬手轻捶了他几下,然后轻轻抱怨道,“这里这么可能有鱼?!宇文珏,你又骗人!”
宇文珏笑着抱住她的腰,双眸濯濯地望着她,“可以鱼儿明明上钩了啊。”
任乃意没好气地瞪他,“还以为今晚能吃个全鱼宴呢,这下好了,那些渔夫要到明日才会来载我们,钓不到鱼,今晚我们吃什么?”
宇文珏却是一脸没事人的样子,笑着道,“放心,一定饿不到你。”
他说完,将手中的鱼竿随意地抛至一旁,然后一把将任乃意横腰抱起,往海滩的另外一边缓步走去。
到了那外一头,任乃意便被眼前的情形吓了一跳。只见软绵的沙滩上,放着一张竹制的方桌,上面摆满了小食和酒水,一旁则放了一张软榻。这些分明都是画舫上的物什。
任乃意让宇文珏放她下来,走到竹桌前一看,白粥,凉拌海带,芙蓉糕还有她昨日亲手做的青团。
她转头瞥了一眼宇文珏,“你一早就有预谋的?”
宇文珏摇头,浅笑道,“这些原本是我为自己准备的,没想到会在半路上遇到你。”
两个人坐在竹椅上,一边欣赏天边冉冉升起的日出,一边惬意地吃着早饭。任乃意转头看到宇文珏正在吃她亲手做的青团,于是便笑着问道,“好吃吗?”
宇文珏将手中刚刚咬了一口的青团递到任乃意面前,笑着道,“这样的甜食,只有你最爱吃。”
任乃意不满地接过他手中的青团,重重地咬了一口,不经意地月兑口道,“那是你不懂得欣赏,这么好吃的东西都不喜欢吃。以后都不给你做了。”
宇文珏轻笑出声,凝着她道,“这么说,这青团是特意为我做的?”
只见任乃意的脸瞬间红了起来,别转头去,不回答他的问题。
宇文珏望着她心口不一的倔强模样,心中不禁好笑地轻声叹息:瞧瞧,他究竟看上了一个多么不讨喜的女人。
连主动示好的方式竟然都如此特别。
两个人在海滩边坐了一整日,到了黄昏时分,两个人相拥着躺在软榻上,望着天边的斜阳。任乃意轻靠着他的胸,忽然开口道,“宇文珏,我们一同看过了日出日落,也一同看过了星辰月圆,仿佛这世间情人该做的事我们都做完了似的,以后我们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宇文珏轻轻吻上她的发丝,轻声在她耳边道,“我们还未曾真正成为夫妻呢。”
也许是海风吹得人身上懒洋洋的,又或者是宇文珏的怀抱格外的温暖,任乃意竟然就这样在他怀中舒服地渐渐睡着了。
睡梦之中,她看到自己站在一大片浩瀚无垠的汪洋之中,她只觉得惶恐而不安,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宇文珏熟悉而温柔的呼唤之声。她连忙欣喜地回头去找他,果然看到他站在不远处的海滩边,双眸满是宠溺地望着自己。
她心中万分喜悦,连忙往海滩边而去,就在她快要触碰到宇文珏的那一瞬间,宇文珏的脸却陡然间变成了宇文烈刚毅嗜血的脸庞,她顿时吓得大惊失色。
任乃意倏然间睁开双眸,她转头看到宇文珏一脸担心地望着自己,“做噩梦了?”
原来只是场梦。任乃意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她重新靠近宇文珏的怀中,感觉到他真实的温暖和沉稳的心跳声。心中不由地暗暗嗤笑自己,究竟是谁何时开始,她竟然也会患得患失起来了呢?
*
出海回去之后,任乃意便一心忙着为云子恺制造那批防毒面具,而宇文珏也似乎忽然间忙碌了起来。两个人并不能常常见面。
可是,虽然两人不能经常见面,每一日到了黄昏时分,宇文珏却会让阿楠给任乃意送来一封书信,信中或是写他这一日的心情,或者就只是简单的一句诗,一首歌甚至是一个字。
只要两人不见面,信就会按时地如约而至。
而且,每一封信的落款处,都会盖上一个朱色的印戳,上面是八个字:愿生生世世做夫妇。
慢慢地,等待宇文珏的书信也成为了任乃意忙碌的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丝甜蜜。她总是将每一封书信看过一遍又一遍,然后小心地折起来,放进一只紫色的锦盒之中,悉心地收藏着。
她偶尔也会回信,可是回得很少,内容也总是格外简单,有时候甚至只是告诉他,小院中的海棠花开了。于是到了第二日,宇文珏便会出现在她的小院之中,与她一起赏花。
后来,有一次任乃意在给他的信中写道:昨日在市集上看到一只凤簪,格外的精致,然后她又在信中绘上那风簪的样子给他看。第二日,那支凤簪便如愿地被送到任乃意的手中。
还有一次,任乃意从云子恺的宫中回来,在信中说道云子艾大婚在即,王太后特意命人为她制了一件金缕衣,穿起来衬得云子艾的肤色格外的白皙粉女敕,真正是好看极了。
到了第二日,宇文珏便回信给她:这金缕衣若是穿在你的身上,一定更加的美艳生姿,可是你素来不喜欢像金色这般热闹又出挑的颜色,我命人为你制了件素白的缕衣,到你生辰的时候,记得穿着它来见我。
果然,不出两日,便有人将那件素白色的缕衣送来了小院。
这样充满甜蜜和亲昵的书信来往一直到云国出事的那一日终于被迫终止。
这一日,任乃意与水清去街市准备买些时蔬和水果,忽然一长队靖人的铁骑从街市飞速而过。任乃意心中陡然间滑过一丝不好的预感。靖人自从与云子恺达成协议之后,在云国已经许久不曾这般招摇过市了。今日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她如此想着,连忙将手中的东西都悉数放到水清的手里,然后道,“我去一趟云宫,你让七七一个时辰之后来找我。”
任乃意说着,便匆匆往云宫走去。
她来到御书房门口的时候,云子恺正跟几位大臣在里头议事,任乃意便将青芽拉到一边,小声问道,“今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青芽点点头,然后道,“听说靖国王上手下几个得力的大将,昨日在醉红楼喝酒时中了毒,当场身亡,而且死后还被人挖出了心肝,死相十分的恐怖。那些靖人知道之后,都十分的恼火愤慨,靖国王上还要求皇上明日之前一定要将凶手抓到,否则就会再次出兵攻打云国。”
任乃意听了青芽的话,心中莫名地涌起一阵不祥的感觉。怎么会这么巧?靖人被毒死,而且还是在宇文珏所开的醉红楼之中。
任乃意沉默良久之后,随即又道,“那几具尸体如今在哪里?”
“已经被靖兵送回了靖军营中,如今皇上正在和两位丞相商量如何将凶手找出来呢。那些靖人怎么都不愿意让我们看看那几句尸首,却又要我们两日内就破案……”青芽一脸的焦虑。
任乃意听了青芽的话,随即道,“青芽,你告诉云子恺,那批面具明日辰时会送至军营之中,让他自己小心。”她说完,便匆匆往宫外走去。
她在北宫门口等了许久,再见到匆忙间赶来的七七之后,连忙对她道,“醉红楼出了事,你们知道了吗?”
七七点头,“珏爷爷正在查此事。”
任乃意点点头,然后道,“我去趟靖营,我想去看看那几具尸首上会不会有什么线索。”
七七一听,连忙拉住她道,“别去,钱焕这会儿已经去了。我们还是回去等消息吧,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珏爷交待。”
任乃意想了想,然后对着七七道,“那你与我一同去,有你和钱焕在,我不会有事的。”
七七见她坚持要去,知道拦也拦不住,于是只得答应与她一同前往。
两人都曾经到过靖军营中,所以对四周的环境也很是熟悉,不多久便模到了停尸间,刚走进去,便看到了一身红衣的钱焕站在一具尸体前,低头聚精会神地查看着什么。
任乃意和七七连忙上前,小声问道,“怎么样?有发现吗?”
一向嬉皮笑脸的钱焕,这会脸上已经全然没有半丝笑意,他一脸严肃地望了一眼任乃意,然后道,“这几个人所中的毒,都与上次在冷无情所制的毒是一样的。”
“这么说,是冷无情的人干的?”七七开口道。
“这不太可能,”任乃意缓缓开口道,“冷无情此刻正与宇文烈合作,他有什么理由忽然间毒死这几个靖人?这说不通。”
“那么……”七七沉思良久,“是有人想要故意嫁祸。”
任乃意轻轻蹙眉,心中暗忖:会是谁呢?他们想要嫁祸的又是谁?是云国还是宇文珏?
而钱焕望着那具尸体上被人开膛破肚的伤口,则彻底陷入了沉思之中。
------题外话------
阴谋渐渐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