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来到小院的时候,任乃意正在院子中为五色繁花培土,她素白的双手抓着一把花锄,身上穿了一件素白色的纱衣,下面是湛青色的百褶罗裙,整个人站在百花盛放的院子中,显得格外的惹眼。
他轻轻走近任乃意,望着她平和的神色,双眸中渐渐泛起几许笑意,他径直走到不远处的竹椅上坐下,闲闲地望着任乃意俏丽的背影。
偶尔有三两只白蝶在花草间飞舞,甚至还会大胆地停留在她瘦削的肩膀之上,任乃意却只当是没有看见,依旧平静地做着手中的事情。最后,还是他先开口,“你府中明明有丫头,为何连培土这样的小事也要你亲自动手?”
任乃意抬袖擦了擦额角的薄汗,转头望向黑衣人,“没有种花时的辛劳,哪里会有赏花时的欣喜呢?”
黑衣人静静地望着任乃意,她的容貌与她的母亲柔颐有着七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绰约美丽的双眸,完全遗传自她的母亲。
可是,在任乃意的身上,却有些与她母亲完全不同的淡然和坚毅以及聪敏。
“不想问我为什么来这里?”
任乃意轻轻走至竹椅旁,拿起桌子上的一杯清茗,一口饮尽,“若是我不问,你就不说了吗?”
“呵呵……”黑衣人轻声浅笑,“女孩子太聪敏并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任乃意转眸看他,笑,“的确,因为聪敏的女子其实十分多,没有必须要拿出来炫耀的必要。”
“伶牙俐齿,看来有些事你果然还不知道。”
任乃意淡淡睨他一眼,“我讨厌拐弯抹角,不如直接将你今日来的目的说出来。还有你杀那三个靖人的目的。”
黑衣人深望着任乃意,“你如何肯定那三个靖人是我杀的?”
“那些毒药是你给朱锁锁的吧?冷无情的绝情谷跟你们赏金猎人又有什么关系?还有,你故意将他们的心肝挖出来,就是想让我知道这件事是你做的,不是吗?”
黑衣人赞许地望着她,“你真的十分的聪明,那么,你觉得我的目的是什么?”
“不知道。”任乃意低头弹了弹衣裙上的尘土,淡淡开口道。
“你。”黑衣人笑着继续道。
任乃意转头看他,他笑着颔首,“没错,我的目的就是你。”
“你故意让那三个靖人死在醉红楼,挑起靖云两国的矛盾,同时嫁祸宇文珏,你说你的目的是我?”任乃意好笑地望着他,摆明了不相信他所说的话。
黑衣人笑而不答。
“我答应过别人,不会插手此事。所以你的算盘打错了。”任乃意望着他道。
“我没有让你插手此事。你应该也很清楚,就算没有发生此事,云靖两国的战事也一样会爆发。我想要的是,你加入我们,成为一名优秀的赏金猎人。”
任乃意皱眉,“我之前就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我不会加入任何组织,也不会成为你杀人的机器。”
黑衣人凝着她,“我可能替你为你的母亲报仇。”
“我母亲的仇,我会自己报。不劳您费心。”任乃意轻轻站起身,不动声色地赶着黑衣人离开。
“若是我可以救宇文珏呢?”黑衣人望着她,轻声地问道。
任乃意听了他的话,眉心微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黑衣人浅笑出声,“你果然还不知道。也罢,我给你一日时间考虑。”他说着,深望了任乃意一眼,转身悠然离去。
*
任乃意刚刚走到书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她心中一惊,这是宇文珏的声音,他这是怎么了?是受伤了吗?还是旧疾又犯了?
不对,他根本没有什么旧疾,那都是他用来骗人的伎俩。
这时,书房的大门被打开,任乃意看到站在门口的宇文珏,他仿佛也没有料到任乃意会在这个时辰出现,眼中划过一丝诧异,随即便浅笑温柔地望着她,柔声道,“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任乃意冲着他嫣然一笑,然后走到他面前,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语带心疼道,“怎么咳嗽了?”
宇文珏不甚在意地笑,双手拥着她,“大约是上回在水池中着了凉,不小心感染了风寒。”
任乃意沉默不语,双手捧着他的脸,主动地将自己的红唇贴上他的。他的脸颊和薄唇都是那样的冰凉,任乃意越是吻他,心就越发地沉重。
她尝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他真的很不妥。他到底是怎么了?
许久之后,任乃意才轻轻放开他,抬头笑望着他道,“怎么嘴里有股血腥气?你病了吗?”
“没有,”宇文珏一脸平静地答她,“大概是方才喝了钱焕给的中药,听说那药中有鹿龟膏之类的腥物,所以我口中才会有味道罢。”
任乃意红唇微勾,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去给你拿些山楂来去去味道。”她说着,转头往前厅走去。
她走进前厅之中,看到欧阳晓正坐在前厅之中跟山庄的管家交代着什么,见任乃意进来,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任乃意望了一眼神色平静的欧阳晓,然后转头问管家道,“钱焕呢?”
“焕已经待在药方中好几日了,连吃饭都是由阿楠亲自端进去的。”欧阳晓轻声答道。
任乃意连忙转头去找钱焕,谁知刚到门口就看到迎面朝着她走来的宇文珏。
他上前拉着她的手就往卧房走去,两个人走进卧房,任乃意一把抓住他的手,抬头凝着他,“你一早就知道你中了毒,是不是?”
宇文珏满眼疼惜地望着她,沉默许久之后,才轻轻点头道,“是。”
任乃意望着他苍白的脸色,心中忽然间觉得疼痛地仿佛被人活生生将心脏撕开一般,“很疼吗?”
宇文珏望着她夺眶而出的泪花,连忙抱着她轻声安慰道,“不疼。不要哭,你哭了我才觉得疼。”
任乃意抬手模了模自己的脸,这才发觉泪水竟然不知不觉就这样流了下来。她随即双手环抱住宇文珏,嘴里呢喃道,“没事的,没事的。一定会有解药的。”
宇文珏紧紧地抱着她,“放心吧,有你在,我一定会没事的。”
任乃意抬头望进他的双眸之中,唇角泛起灿烂笑意,朝着他点点头,“嗯。”
到了深夜时分,任乃意一直等到宇文珏沉沉睡去之后,她才轻手轻脚地起身,往钱焕的炼药房走去。
钱焕看到任乃意进来,轻声问道,“珏爷睡着了?”
任乃意点头。钱焕轻叹了一口气,“这也是因为你在,他前几日夜里根本无法入眠,每每咳嗽必然见血,他的毒已经侵入五脏六腑,若是再没有解药……唉。”
任乃意忍住心中的痛楚,神色平静地望着钱焕,“他会死吗?”
钱焕摇头,“不确定。不过,若是他再这般日日咳血,总有一日,他的五脏会彻底地损毁,到时候,只怕……”
钱焕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任乃意沉默地站起身,转身往卧房走回去。
她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让她听了觉得胆战心惊的咳嗽声。她连忙疾步走进去,果然看到宇文珏正靠坐在床头,不停地剧烈咳嗽着。
他见到任乃意进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笑容,“去找钱焕了?”
任乃意为他倒了一杯水让他漱口,又轻柔地为他拍抚着胸膛,希望能让他舒服一些。宇文珏笑着握住她的手,“别担心,我没事的。”
任乃意反握住他的手,朝着他轻轻微笑着,尽管这一刻,她的心明明疼痛地仿佛在滴血,“嗯。”
宇文珏仿佛很累,他握着她的手,“陪我睡一会儿。”
任乃意装作没有看到他手上的那块染满了猩红色鲜血的丝帕,爬上床躺在他的身边,两个人手握着手,和衣而眠。
宇文珏缓缓闭上眼睛,小心地将眼中的那份痛意隐藏起来。他没有告诉任乃意,这一刻,他的五脏六腑就好像被无数把长剑同时斩割着,那种疼痛,是他从来未曾体验过的。可是即便如此,他却还是死死地忍着。
他不想要让任乃意看着他痛却无能为力。他不忍心看到她为了自己无助而失望的模样。冷汗,渐渐将他的亵衣浸湿。
任乃意紧紧地闭着眼睛,她感觉到他的手中不断地渗出冷汗,他的指尖在轻轻地颤抖。
他在痛。他一定很痛。可是任乃意却不敢开口去问他。
他一定是为了怕自己担心所以在拼命地忍着痛。所以,她除了安静地陪着他,什么都做不了。
泪水,就这样顺着脸颊缓缓地落在枕席之上。她痛恨自己的无用。
这一夜,仿佛有一万年那般地漫长。
第二日宇文珏醒来的时候,任乃意已经梳洗完毕,她坐在梳妆镜前,看到从床榻上起身的宇文珏,连忙起身走到他面前,笑得格外明媚道,“你总算醒了。我还等着你替我画眉呢。”
宇文珏望着她娇容胜花的模样,轻轻一笑,那笑容温柔地仿佛要滴出水来。他随着任乃意走到梳妆镜前,拿起放在镜子旁边的螺子黛,一只手温柔地捧起她的脸,格外细致地为她画起眉来。
任乃意贪恋地望着他专注的俊脸,他的睫毛比女人仿佛还要长一些,额头的中间有个尖尖的发线,鼻子挺拔,薄唇的两角温柔地上扬着,双眸正凝着她的眉间。窗外洒进来的几缕晨光温柔地扬在他的侧脸上。
“珏爷,你真是好看。”任乃意凝着他,轻轻开口道。
宇文珏为她画好眉,左右又仔细地看了看,方才牵着她的手,一边往外走,一边笑着道,“比你还好看吗?”
任乃意狡黠一笑,臭美道,“那是自然没有的。尤其是经由珏爷亲自为我画眉之后。”
宇文珏闻言,开怀大笑。
两个人走到前厅用早膳,众人们见他们两个人走进来,方才陆续落了坐。厨子端上来一大碗白粥和一大碗凉面,一小盘桃花酥和一碟燕菜。
任乃意见那燕菜离宇文珏极远,便站起身将那盘燕菜悉数都放到宇文珏的面前。
欧阳冉见了,开玩笑地打趣任乃意道,“啧啧,这女人啊,眼中就看得到自己的男人,全然不顾旁人的需要了呢。”
任乃意却完全不在意欧阳冉的揶揄,一脸理所当然地望着他道,“那你也去找个女人回来啊。”
宇文珏看着她一脸霸道的模样,不禁宠溺地笑出了声,一只手挽上任乃意的肩,朝着欧阳冉挑了挑眉,“我女人为我夹菜,你有意见?”
欧阳冉望着他们两个人夫唱妇随的模样,连忙摇着手中的筷子,笑道,“没,珏爷。哪敢啊。”
众人哄堂大笑。
用过早膳之后,宇文珏想要跟严轩说些公事,任乃意却非缠着他陪她练字。宇文珏拗不过她,便让阿楠拿了文房四宝,两个人坐在半山的亭榭之中练字。
宇文珏望着她一脸做坏事得逞的得意模样,宠溺地括了刮她的鼻子,笑着道,“你想要写什么字?”
任乃意望着他俊逸无双的脸庞,心中泛起一阵酸涩和不舍,可是脸上却笑得格外的耀眼,假装侧头很认真地想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宇文珏看出她笑颜背后的悲伤,一对华丽无双的俊眸之中泛起一层薄薄的氤氲,他轻轻走到任乃意的身后,一只手环住她,另外一只手带着她执笔的那只素手,一点点地带着她,一笔一划,格外仔细认真地教着她。
任乃意望着那一个个娟秀的字体经过自己的手被写出来,笑着玩笑道,“宇文珏,你看吧,我也能写出这么好看的字呢。”
她的口中,明明说着玩笑轻松的话语,可是眼泪,却顺着脸颊止不住地滑落下来。慢慢滴至纸上。
片刻之后,任乃意忽然转身扑进宇文珏的怀中,语带哽咽,“宇文珏,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宇文珏笑着捧起她泪眼婆娑的脸,眼神温柔却执着,“谁说我会有事的?我只是生了一点小病,不久之后就会好的。我不会有事,信我,嗯?”
任乃意重新靠进他的怀中,轻轻地点着头。
这一日,两个人一直待在半山的亭子中,午膳和晚膳都是由仆人端来。到了晚膳时分,两个人坐在亭榭之中一边赏月,一边用膳。
宇文珏知道她平日里喜欢吃清蒸的鲥鱼,便挑了一块没有刺的鱼肉想要喂她。谁知任乃意见状,却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笑着道,“我怕胖,你吃吧。”
宇文珏听了,又为她将虾肉剥了壳放至她碗中,谁知却还是被她又夹回到他的碗中。
宇文珏只当她是因为担心自己的病所以没有胃口,便也没有多说什么。两个人简单地用过晚膳,相互依偎着,安静地赏着月。
沉默半晌之后,任乃意忽然指着那缀满苍穹的点点繁星,低声开口道,“宇文珏,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月亮,却不喜欢那些璀璨的繁星吗?”
宇文珏紧紧地拥着她,耐心地等待着她下面的话语。
“你知道吗?我们所能看到的那些璀璨的繁星,其实离我们很远很远,也许是几千年,也许是几万年。而且,说不定,我们看到的那些灿烂的华光,只是那颗星球在爆炸的瞬间所发出的耀眼光芒,可是隔了数千数万年之后,才被我们看到。那是多么的遥不可及的美丽景致。美则美矣,却太过飘渺,所以我不喜欢。”
宇文珏听着她那些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奇怪论调,却一点也不觉得她是在说谎,反而觉得有趣。
任乃意侧头望着他,缓缓开口道,“宇文珏,我不要下一生还是下一世,下生下世同天空那些繁星一样的飘渺虚无,我要这一生,我要这一世!所以,你记得,你一定不可以死。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不会原谅你。我会嫁给其他的男人,而且我还一定会每日祈求上苍,不要让我在下辈子遇到你。你听到了没有?!”
“你敢?!”宇文珏紧紧地抱住她,语气执拗道,“你想也不要想!我不会死,我会好好地活着,你不要想着这一辈子还能再嫁给别的男人。这一生,你只能嫁给我,你只能是我的妻子!”
任乃意听了他的话,脸上终于又重新泛起了美丽的笑颜,双眸之中盛满了晶莹的光芒,头微微昂着,“那就好。”
那一晚,任乃意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小院的。她望着坐在小院之中的黑衣人,上前朝着他便是重重的一记巴掌,“你好卑鄙!”
黑衣人望着她眼中的痛楚,漆黑的双眸中划过一丝怜惜,嘴上却平淡道,“告诉我,你的决定。”
“我跟你走,我答应你。”任乃意轻轻开口,他准确地掐住了她的命门,除了听他的,她根本没有选择。
黑衣人轻轻点头,“很好。不过,我必须要提醒你,你若是决定加入我的门下,为了防止你日后后悔,你必须服下一种药丸,这种药丸会让你彻底忘记与宇文珏的那段记忆,从今之后,在你的生命中,再没有宇文珏这个人的存在。”
任乃意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为什么?我已经答应你会加入你的组织,我说过的话从来不会后悔,你想太多了。我不要吃那种药!”
黑衣人冷哼,“你如今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忘记他,要么看着他在你面前渐渐死去。我可以给你两日时间跟他告别,两日之后,我会来带你走。”
任乃意望着他决然离去的身影,忽然开口道,“等一下!”
黑衣人停步转头看她,只见她望着自己一字字道,“将解药给我,二日后,我会跟你走。”
黑衣人转身继续往外走,“两日后,只要你服下我的药丸,他身上的毒自然会解,只要你乖乖地跟我走,我用性命担保,他一定会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