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白云庵,庵内清清静静,想来众尼俱已就寝,大院里白天的布置也都已收起,打扫干净。令狐冲想:“我这个掌门一去就是半rì,什么也不管,真是当的稀里糊涂。”又向东方道:“你要不要去看看仪琳?”东方点点头。令狐冲便带她至白云庵后堂西首一排小厢房,向东方道:“仪琳在左首第三间。”便止步在后堂圆门边,表示他便不进去了。
东方向令狐冲笑道:“掌门不来关心弟子的生活起居么?”令狐冲肃然道:“我哪懂关心她们的生活起居,不过恒山派一切从简,生活起居也简单的很。”东方白了他一眼,笑道:“假正经。”便轻身入内,到了仪琳窗前。
房内的灯火仍未熄,窗户上映着淡黄的微光。东方想:“仪琳这么晚了,还不睡。”把窗户轻轻推开一条缝望进去,只见仪琳卧在小榻之上,却是睡了,原是忘了熄烛火。案几上一点烛火,微微跳跃,照着她恬静的睡容。东方想起幼年时,最开心的时候便是哄仪琳入睡了,瞧着她香甜入梦,那时仪琳不到两岁。此时与彼时,中间这许多变故,却仿佛隔了前世今生。这般想着,不由怔怔落下泪来。过了一时,仪琳微微皱眉,仿佛是在悲伤的梦里,幽幽的叹了一口气。东方只当她醒了,忙缩回了手。过一会,再推窗望去,仪琳仍是那般睡着,并没有醒,眉头稍展,但眉宇间总似笼着一层寂寞悲苦。东方想:“这些年我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仪琳却过得十分清苦。往后我一定要好好补偿她。”这般想着,一挥手灭了烛火,仍把窗户轻轻放下,轻身出来。
令狐冲见她看一会便出来,问道:“你怎么不进去看她?”东方道:“还是先不见她吧。”令狐冲瞧见她眼角泪迹,也不多问,只笑道:“我带你看看恒山各殿。”
这座白云庵虽说是恒山派主庵,但规模并不甚大。恒山自魏唐以来,向是释、道圣地,香火鼎盛,诸峰间历朝历代修的寺、观、庵比比皆是。但白云庵只是恒山派创派先祖晓风师太清修之所,所以只是简朴寻常一座庵堂。两座大殿,前殿奉大rì如来并十八罗汉,群尼早晚诵经便在前殿,后殿奉白衣观音,也是恒山前辈师太传功讲习之所。
白云庵后仍有几座附院,乃是后修,规模甚大,远超白云庵。却是恒山派创派之后,累积捐奉所修。恒山派在江湖上有今rì威名,实是恒山历代掌门并门人弟子无数心血铸就。令狐冲带东方看过,左右无事,便到后庵屋顶吹风看月。堪堪进得后庵,却听见后进院落里兵刃破风之声。两人心下一凛,均想,夤夜之时,怎会有人在此动刀兵?
两人飞身至屋顶,悄悄望去。令狐冲道:“是仪玉。”只见仪玉剑光霍霍,身姿曼妙,一套剑法使得甚是熟手。东方点头道:“她剑术根基还不错。”令狐冲道:“她是定逸师太亲传弟子,悟xìng不错。她一定是想着八月十五中秋之期,要给定逸师太报仇,所以自己抓紧练功。”
两人在屋顶坐下来,看一会仪玉使剑。令狐冲道:“也不知究竟何人杀了定逸师太。我今rì听方证大师说,定逸师太的死与辟邪剑谱有关。左冷禅又说知道杀死定逸师太的凶手。我总怀疑是不是他练了辟邪剑法。”东方道:“不要紧,只要练了辟邪剑法的人一定会再使,真相迟早会见分晓。而且是不是辟邪剑法,一眼便瞧得出来。”令狐冲点点头,又道:“yù练神功、挥刀自宫,世上竟有这般邪门的武功。”东方道:“据传是一位前朝太监所创,所以这本是太监的武功。而且这门功夫女子也是不能练的,任我行不知我是女子,却自作聪明把秘笈给我,到现在还不知就里。”
这时仪玉收了剑,不知令狐冲和东方在屋顶,仍轻手轻脚掩了院门,自回前院厢房去就寝。令狐冲道:“刚刚你打伤了任我行,也不知他伤势如何。rì后多半还会卷土重来,不知还会有怎样yīn谋诡计。”这般说着,便执住东方手道:“从今往后,我们片刻也不要分开。”
东方心下感动,靠着令狐冲道:“好!”又叹道:“今rì慢了半步,否则杀了任我行,便没有这些烦心事了。”令狐冲心想,经此一役,双方的梁子又深了一层,此事怕再无机会善罢了。
东方在令狐冲怀中靠了一时,忽又坐起身来,道:“你的吸星**怎么样了?我看任我行的功力更邪门了,他的口诀之中必有古怪。”令狐冲道:“这些rì子少与人动手,暂时也没有什么。”东方道:“我在黒木崖上翻遍师傅的书,仍未找到线索。若是找不到,便要设法抓着任我行,逼他交出解法。所以任我行便不来找我们,我们也要去找他。”令狐冲想及今rì一战之凶险惨烈,知道这些争斗暂时还不能罢休,只盼能有两全之法,向东方道:“在这后院靠山崖之下仍有一片别院,风景很好,我只盼能早些解决这些事情。待这些事了,我们便住到那里,从此不理世事。”
东方却古怪看着他,微笑道:“我可是rì月神教教主,rì出东方,唯我不败,我为什么要跟你躲在这里不理世事?”令狐冲本是心中这般想,便对东方直言以告,却没想过东方会不愿意跟他一起,被她这么一问,倒是一怔。东方又道:“解决了任我行,我大可一统江湖啊。”
令狐冲不由皱眉,不料东方会说要一统江湖。他本于左冷禅、任我行霸道狠毒极为不喜,更恨他们野心勃勃,伤天害理,因此提到“一统江湖”四个字,便觉厌恶,此刻东方竟也这么说。不由正sè道:“一统江湖有什么好,不知要死多少人,流多少血,就算成功了,你自己也未见得快乐。”
东方见他忽然一脸严肃,想你倒认真了,那便逗逗你。于是笑道:“我很快乐啊,王图霸业,天下苍生,到时俱由我一手掌握。你若是跟着我,我封你为千秋万代圣坛使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尽荣华富贵!”
令狐冲连连摇头,道:“我这人向来对荣华富贵没什么兴趣,你坐了江山,还要想怎么坐稳江山,到时候烦也烦死了,哪会快乐?”东方见他一脸认真,显见这是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仍激他道:“你这全是没有志向人的想法。”
令狐冲反把腿伸直了,手撑着屋脊,懒洋洋道:“没有志向便没有志向,每天过得开心快乐不是也很好?”顿一顿,又皱眉向东方道:“若因你的志向,要令生灵涂炭,这样的志向有什么好呢?”
他越说越严肃,东方便有些不服气,道:“若我说这是造福苍生呢?”令狐冲仍皱眉道:“怎么会是造福苍生?”东方道:“你想这武林的各门各派,各山各江,哪一rì不在争名夺利,纷斗不休?若江湖一统,号令之下,莫敢不从,不是可天下大治?相比之下,前面流一点血,可以换来长久太平,不是很好吗?这样的事情,究竟是荼毒百姓,还是造福苍生?”
令狐冲从没想过这一层,一时倒愣住,不知如何回答。听见东方又道:“甚至每人喂他一颗三尸脑神丹,看谁敢张狂呢?”令狐冲便急道:“反正要一统江湖,杀人放火肯定不行,三尸脑神丹更不能,我们武林之中,只有侠义之道,没有统御之道!”
东方见他说得认真,扑哧一笑,向他道:“好了,不逗你了。生灵涂炭也好、造福苍生也好,我都不关心。其实我原也想过,有一rì一统江湖,多么风光神气。但自从遇见你,我才像找到一生真正的快乐,我有你就够拉!”令狐冲这才放了心,又觉得刚才自己过于认真了,自已向来自诩什么都看得开,洒月兑不羁,怎么在东方面前,喜怒常被她牵着鼻子走,心道,令狐冲啊,令狐冲,你武功不及她,智谋也不及她,当真便要这般倾心于她吗?然而旋即又想,可是你有办法不爱她吗?没有办法,认命吧,这般想着,口中便道:“你这般聪明,难怪是东方不败,我总被你骗。”
东方见他面sè和缓下来,也笑道:“其实我刚刚问你的,也不是我想出来的,是我师傅在时,问过我的。我当时也不知如何回答。所以我想,一统江湖,其实我自己并不真有那份心。我只是不服气,当年父母因为我是女儿就放弃我,还有仪琳。”
令狐冲便点点头,两人不再说话。令狐冲仍抱住抱住东方,夜凉如水,只觉怀中她的身形如此娇怯,但抱着她,心中便有无限的平安喜乐。不知何时,两人嘴唇相接,长长一吻。院中只有入秋的晚桃,山风过处,落下最后的一阵花雨。
不觉天已渐明,令狐冲看时辰知道群尼将起来做早课,便带东方到自己的居所,是白衣观音殿右侧朝东的一间厢房。令狐冲道:“你便在我房中睡一时。我去做了早课再来陪你。”东方问:“早课有什么好玩的?”令狐冲道:“早课便是念经。你想听么?”东方道:“那算了。”令狐冲帮东方铺了床,他得群尼照顾,被褥甚是整洁,屋内其他陈设也俱极简单的。令狐冲只要有一床安卧,也无他求。因为是佛庵,房中有些淡淡的檀香,颇能宁神,东方便一翻身在床上睡了。
令狐冲关上门出来,迎面正遇上仪玉、仪琳并几名弟子端来洗淑用具。令狐冲已跟她们几次说过,不必替自己打理洗漱。但仪玉、仪琳仍自每rì准时来伺奉。说得多了,令狐冲也只好从权。当下接了洗漱用具,便吩咐道:“一个朋友在我房里睡会,我们到前厅去吧。”
仪玉、仪琳只当是司马大之流,也不多想,自随令狐冲到前厅洗过,仍至大殿。没进殿门,便听见殿中吵嚷之声,令狐冲进得殿来,只见殿中一个光头和尚,正嚷着:“我是和尚,和尚便要念经,为何我不能在此念经?”几名年长弟子向他道:“此处是恒山弟子自修早课之所,师父你要念经也可,只是需待我们做完早课。”令狐冲便朗声道:“不可不戒师父早,怎么这么勤苦,一早便要开始修持的?”
原来这个和尚是剃度了的田伯光。田伯光看见他,却一副正经八百的出家人模样,躬身合十道:“令狐师父早,不可不戒顿悟重生,当然要勤勉刻苦,一心向佛了。阿弥陀佛。”令狐冲见他装模做样,不知他何意,便想试试他,即转身向殿中大佛像拜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这恶徒皈依我佛门竟皈依得这般彻底,我佛果然法力无边。”众尼不知就里,只当掌门认真感谢佛祖,俱跟着合十道:“阿弥陀佛。”
田伯光听见他称自己“恶徒”,却不答应了,急道:“喂,令狐冲,干吗骂人?阿弥陀佛,我皈依得当然比令狐掌门彻底。令狐掌门,你带这许多头发来这里作甚?”令狐冲坦然道:“当然是来此修行了,只要一心向佛,头上有头发,没头发有什么所谓呢?”田伯光装着yīn恻恻的模样,笑道:“你当着尼姑掌门,带这许多头发,不怕把她们都带出头发来了么?”
这话叫全殿的恒山弟子都变了面sè,仪玉怒道:“喂,你胡说八道什么!”便有几名弟子道:“就是,仪玉师姐,快将这个假和尚赶走。”田伯光看情形,知道自已言过了,忙谄笑着道:“好凶,好凶,我仪琳师傅呢?人呢?”便在恒山弟子中瞧来瞧去,却不见仪琳。
原来仪琳见着田伯光,早躲到了群尼身后,是以田伯光没瞧见她。令狐冲道:“你找仪琳做什么?”田伯光道:“我来给师傅请安啊。”令狐不由笑道:“我的乖乖,田兄你果然月兑胎换骨了,今天太阳是从哪边出的?”心中却想,田伯光怎会乖乖做仪琳徒弟,其中必有蹊跷。反正我在这里,也不怕他搞什么鬼,且看看他是什么名堂。便道:“仪琳在这里呢。”转身向仪琳招手,让她过来。几名恒山弟子笑着推推仪琳,仪琳只是躲着不肯出来。田伯光瞧见了,便上前跪下,拜道:“仪琳师傅在上,弟子给您请安了。”仪琳道:“你别拜了,你快走吧。”田伯光仍伏在地上,道:“启禀师傅,弟子是来做早课的。弟子念了早课,师傅叫弟子走,弟子便走了。”仪琳道:“你会念什么早课,快走吧。”田伯光道:“弟子不会,师傅可以教弟子。弟子一定潜心学习!”仪琳道:“我可不会教你。”
令狐冲见田伯光情状甚为诚恳,也不知他何意,但他素来心软,便向仪琳道:“算了,你便让他跟着念吧。田兄,你坐在仪琳身后吧。”仪琳无奈,只得让田伯光搬个蒲团,放在自己位子后面。
令狐冲便领众弟子各坐了位置,仍由一位年长弟子带领,法器按序响着,便齐声诵起经来
佛告阿难。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业种自然,如恶叉聚。诸修行人,不能得成无上菩提,乃至别成声闻缘觉,及成外道,诸天魔王,及魔眷属。皆由不知二种根本,错乱修习。犹如煮沙,yù成嘉馔,纵经尘劫,终不能得。云何二种。阿难,一者,无始生死根本。则汝今者,与诸众生,用攀缘心,为自者。二者,无始菩提涅槃元清净体。则汝今者识jīng元明,能生诸缘,缘所遗者。由诸众生,遗此本明,虽终rì行,而不自觉,枉入诸趣.
阿难,汝今yù知奢摩他路,愿出生死。今复问汝。即时如来举金sè臂,屈五轮指,语阿难言。汝今见不。阿难言见。佛言,汝何所见。阿难言。我见如来举臂屈指,为光明拳,耀我心目。佛言:汝将谁见。阿难言:我与大众,同将眼见。佛告阿难。汝今答我,如来屈指为光明拳,耀汝心目。汝目可见,以何为心,当我拳耀。阿难言:如来现今征心所在。而我以心推穷寻逐,即能推者,我将为心。佛言。咄。阿难,此非汝心。阿难矍然,避座合掌起立白佛。此非我心,当名何等。佛告阿难。此是前尘虚妄相想,惑汝真xìng。由汝无始至于今生,认贼为子,失汝元常,故受轮转。
阿难白佛言:世尊,我佛宠弟,心爱佛故,令我出家。我心何独供养如来。乃至遍历恒沙国土,承事诸佛,及善知识,发大勇猛,行诸一切难行法事,皆用此心。纵令谤法,永退善根,亦因此心。若此发明不是心者,我乃无心同诸土木,离此觉知,更无所有。云何如来说此非心。我实惊怖。兼此大众,无不疑惑。惟垂大悲,开示未悟。
尔时世尊。开示阿难。及诸大众。yù令心入无生法忍。于师子座,摩阿难顶,而告之言:如来常说诸法所生,唯心所现。一切因果,世界微尘,因心成体。阿难,若诸世界,一切所有,其中乃至草叶缕结,诘其根元,咸有体xìng。纵令虚空,亦有名貌。何况清净妙净明心,xìng一切心,而自无体。若汝执吝,分别觉观,所了知xìng,必为心者。此心即应离诸一切sè香味触诸尘事业,别有全xìng。如汝今者承听我法,此则因声而有分别。纵灭一切见闻觉知,内守幽闲,犹为法尘分别影事。我非敕汝,执为非心。但汝于心,微细揣摩。若离前尘有分别xìng,即真汝心。若分别xìng,离尘无体,斯则前尘分别影事。尘非常住,若变灭时,此心则同龟毛兔角,则汝法身同于断灭,其谁修证,无生法忍。即时阿难,与诸大众,默然自失。佛告阿难。世间一切诸修学人,现前虽成九次第定,不得漏尽成阿罗汉,皆由执此生死妄想,误为真实。是故汝今虽得多闻不成圣果。
阿难闻已。重复悲泪,五体投地,长跪合掌,而白佛言:自我从佛发心出家,恃佛威神。常自思惟,无劳我修,将谓如来惠我三昧。不知身心本不相代。失我本心。虽身出家,心不入道。譬如穷子,舍父逃逝。今rì乃知虽有多闻,若不修行,与不闻等。如人说食,终不能饱。世尊,我等今者,二障所缠。良由不知寂常心xìng。惟愿如来,哀愍穷露,发妙明心,开我道眼
恒山早课,足有一个半时之久,令狐冲只是列席,于经文一道,几无所知,好在诵经之声,音韵有致,助人凝神静气,令狐冲听得倒也虔诚。再瞧那不可不戒,听得已快睡着了。待这五卷《楞严经》诵毕。按常由师门长辈讲解佛经要义,如今令狐冲这个掌门是个门外汉,便常由几个年长弟子轮讲。
这《楞严经》令狐冲已听过大意,见田伯光一副惫懒模样,心下一动,向仪琳笑道:“仪琳,你可知这经文意思。”仪琳答道:“知道一些。”令狐冲向田伯光道:“田兄,你懂不懂?”田伯光摇头,坦承道:“不懂。”令狐冲皱眉肃然道:“你听我们诵了这许多遍也不懂吗?”田伯光道:“我只听你们念得嗡嗡嗡的,字都没听清,哪听得懂。”令狐冲心中轻笑,便吩咐道:“仪琳,等下你便给不可不戒讲讲罢。”仪琳道:“启禀掌门,我太笨了,讲不好的。”令狐冲笑道:“师傅怎会太笨,估计是徒弟太笨。这样罢,你叫不可不戒抄一千遍经文,再给他讲罢。”田伯光立时跳起来道:“直你nǎinǎi,令狐冲,你缺不缺德?”便冲过去要扯令狐冲,令狐冲边避边叫道:“不可不戒,不是你要修行的吗,这经文于你可有大大的好处。”
挣扭间,令狐冲忽伸手点了田伯光穴道。田伯光猝不及防,当下即便点住。令狐冲仍将他盘腿坐在蒲团边,吩咐道:“仪玉,你带着大家解经,给不可不戒听听罢。”心中挂念东方,便自离了大殿,回自己厢房。
到自己房前,令狐冲轻轻开了门进去。只见东方仍在睡榻之上,瞑目侧身而卧。令狐冲知道昨rì一场大战,东方一定颇耗jīng力,有意让她多睡会,便自在床边一张高凳上坐了,瞧着东方睡容。东方便是睡着,仍是像她打坐一般姿势,令狐冲听她呼吸之间,极为悠长,仿佛不闻呼吸之声,这是高手内息深厚的缘故。这世上武功第一的高手,却偏偏一个小姑娘一般,睡得这般香甜。令狐冲不由定定瞧着出神,遐思弥远。
瞧着瞧着,东方忽然嫣然一笑,坐起身来,咬着嘴唇道:“喂,你瞧够没?”一点霞飞上脸,几缕云鬓微乱,眉梢眼角俱含情,当真是绝sè倾城,美艳无端。
令狐冲一时意乱情迷,楞一下,方笑道:“没瞧够,永远也瞧不够!”东方闻言不由一笑,仍微红着脸,道:“你经念完拉?”令狐冲点头道:“唔,念完了。”东方道:“才念过经,便讲这种傻话,也不知你这经怎么念的。”令狐冲笑道:“我这个叫做一天掌门念一天经,原是胡混的,只是点个卯罢了。”东方白他一眼,笑着道:“可真难为你拉,不过佛经中也有大意思,你可别过门不入。”令狐冲想起这些rì子所思所得,便点点头。东方忽然揉着肚子,道:“我饿拉,你这恒山之上不知有没有东西吃。”
令狐冲见她神情,像个小女孩般天真可爱,便忍不住笑了,又道:“怎会没东西吃,没东西吃我们还饿死呢。那你起来,我去找些东西你吃。”东方便依言下床来。窗外忽然一声:“好哇,令狐冲,你这个恒山掌门居然金屋藏娇。太过份了,小心我告诉某人,叫你像我一样,变成不可不戒。”这嗓音语气,却是田伯光。
原来令狐冲因是跟他开玩笑,这穴点得甚浅,仪玉等经没讲完,他已冲开了穴道,便直冲进内庵来,走到近处,却听见令狐冲和一个女子说笑,惊讶之余忍不住便喊起来。
令狐冲待要回他,东方拉拉他的手,示意他不要作声。自走到门口,道:“不可不戒,你怎么不好当你的和尚,到处瞎跑?你是不是不想当和尚了?”田伯光先是“哎呀”一声,紧接着便道:“祖nǎinǎi,怎么是你啊?你真是yīn魂不散啊。咦,你怎么在令狐冲房里?”东方知他想到什么,脸上又一红,道:“你再多说一个字,便连和尚也没的当了。”
这时令狐冲也走至门口,见田伯光慌忙捂住了嘴,显然对东方甚是畏惧。令狐冲不知他何故如此,但隐约知道田伯光的和尚是东方的杰作。令狐冲道:“田兄,你不要想歪了,东方只是在我这里休息了一会。”田伯光放下手来,腆笑道:“这个自然,我知道,你们继续休息,我不打扰你们了。”便转身yù走。东方却喝道:“等等,我问你,你这个和尚当的怎么样?”田伯光忙止步,转过身来,道:“很好啊,你问令狐冲,我今天一早便来念经了。”
令狐冲笑道:“田兄向佛之心甚急,一早便来念经了。”东方又问道:“那经念完了吗?”田伯光撒谎道:“念完了啊。”东方又问:“那仪琳呢?”田伯光道:“在前殿呢。”东方忽沉声道:“我不是叫你跟着她的吗?你怎么瞎跑?”田伯光辩道:“仪琳小师傅不要我跟着,看见我就叫我走。”东方道:“她叫你走,你不会躲起来,再悄悄跟着吗?”田伯光瞪着眼睛,不知如何回她。东方却自己沉吟着道:“算了,你也不必总跟她,只要在她附近就好,她叫你不要打扰她,你便不要打扰她。”田伯光如蒙大赦,一连声道:“好,好,我知道了,我去了。”便一阵风去了。
看着田伯光一溜烟跑掉,令狐冲心中好笑,又微笑着向东方道:“田伯光怎么这么听你的话?”东方也微微一笑,道:“他打不过我,当然只能乖乖听话了。”便将遇见田伯光的经过讲给令狐冲听。
原来东方一rì下山,田伯光本xìng难移,又想作案,却刚好被东方听见消息。东方见他尽干这些伤风败俗的事情,便抓住了他,略施手段,田伯光受不住,发誓从此不再干这种勾当。东方仍不过瘾,叫田伯光选做和尚还是做太监。田伯光自然两害相权取其轻,被东方剃了头发,又赠法号“不可不戒”,令他谨守佛门戒律,以赎前罪。东方当时正愁无人帮她送贺礼,便派他来了恒山,又命他暗中守护仪琳,念经当和尚。
令狐冲笑道:“你这法子甚好,只是他这模样太古怪,看着更像花和尚。”东方笑道:“他敢,他不想好好当和尚,便要做太监了。”令狐冲想着田伯光这副和尚模样,又想他前生做错许多,如今这般也是报应,不由又好笑又是可怜。
这时群尼的早课散了,用过早饭。便到后庵来练剑。瞧见掌门身边多了个花容月貌的姑娘,均感讶异,小声议论着。仪玉过来请令狐冲道:“启禀掌门师兄,今rì是否仍演习前rì剑法,请掌门师兄示下。”令狐冲颔首道:“好,先这么练罢。”仪琳此时却瞧见东方,不由喊道:“姐姐?”东方点点头,上前去牵着她的手。仪琳问她:“姐姐,你怎么来了?”东方因昨夜只在灯下看过她,此刻细细抚抚她衣服,道:“我来看看你。”瞧见她面容清癯,身形娇弱,心中甚是怜惜,便问道:“你最近怎样?”仪琳道:“我很好。”东方点点头,道:“那便好。”仍让她去与其他弟子练剑。东方看过一阵,瞧出她在武功上天份有限,但又想,有限便有限罢,倒省了练武许多辛苦。
这时令狐冲去厨房寻了四碟小菜,一盆清粥来,与东方在院里一座亭中用过。恒山诸弟子只道东方是仪琳姐姐来看仪琳的,也有聪明知事的,看令狐冲与东方神情,似是两情相悦,也有些人先前以为令狐冲与任盈盈是一对的,现下怎么又跟另一个女子一起,十分奇怪。但恒山弟子对令狐冲感戴甚深,只在心中疑惑,并不多论。
接下来的rì子,令狐冲与东方过得逍遥自在,每rì在恒山诸峰登山临水,饱览河山。在月下比剑起舞,喝酒作乐。有时教弟子演习剑法,东方亦参详一二,对恒山剑招复有jīng进。田伯光每rì均来拜见仪琳,便跟着做早课,做完早课有时便下山去,有时为群尼喂招练剑,田伯光熟谙女孩心思,时常插科打诨,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颇受众弟子欢迎,rì子过得倒也十分快乐。不觉转眼已是中秋之期。
这一rì做完早课,令狐冲道:“嵩山之约将届,此行祸稫不知,我想大家留在庵中照料,不必同往犯险。我独自去就可以了。”仪玉等俱讶异,禀道:“掌门师兄,弟子们朝夕苦练,便是盼望着给师傅报仇,我们知道自己武功低微,只怕给掌门师兄添累,但此次嵩山派广邀天下英雄,想来不敢当众放肆,再者我们为给师傅报仇,殒身碎骨也无所惧,掌门师兄不必担心。”今狐冲想,此次嵩山之行,虽有计划,却并无把握。我本想与东方前去,不必带她们同往犯险,可她们报师仇心切却是不肯,这却如何是好,总不能摆掌门架子,命她们留在家中吧。
一名年长些的弟子续禀道:“掌门师兄,还有一节,嵩山之会,各门各派必定声势浩大,以显自身了得。若我们恒山只有掌门一人,不免被人指恒山无人了,只怕”她本意是想说武林中人怕要以为恒山已灭派了。但碍于情面,没有说出来。令狐冲听她这般说,暗忖,此话确是不错的。田伯光也在佛堂上,此时站起身来,道:“哎,你就带她们去罢,你不放心,我帮你照顾她们。”令狐冲点头道:“那便去罢。”最后议定带仪玉、仪琳等十四名弟子及田伯光。田伯光在恒山憋了这么久,早待腻了,如今总算能离了恒山,少不了一番兴高采烈。
令狐冲看看时rì已差不多,便带了众人下山。东方仍换了男装与令狐冲、田伯光同行。仪琳、仪玉等十四名弟子各背了行囊、长剑,跟在身后。一队人一路南下,晓行夜宿,沿途倒也太平无事。田伯光在路上对仪琳却是十分照顾,早晚请安,渴了便奉水,累了便问要不要休息,饿了便张罗饭菜。令狐冲看在眼里,向东方笑道:“你的威仪当真厉害,田伯光竟变得这般温顺,却是叫人始料未及。”东方抿嘴笑道:“便这般怕当太监么?”令狐冲道:“他若不乖,你是不是真叫他当太监?”东方故作冷面道:“这是自然,你若像他那般,朝三暮四,也是一样下场。”令狐冲见她说得认真,咂舌道:“不敢。”这时田伯光向他们喊道:“喂,你们两个干什么捣鬼,是不是在讲我坏话?”令狐冲道:“我们在讲你剃了光头比以前更英俊潇洒了。”田伯光模着光头,喜道:“是嘛?我之前不大习惯,现在也是越看越喜欢。”
一路说说笑笑,不rì到了嵩山脚下,远远望见嵩山山道上旌旗招展,入山的牌楼也是披红挂绿,一团喜气。令狐冲叹道:“左冷禅便跟自己已经做了五岳派掌门一般。”田伯光道:“nǎinǎi的,那个左冷禅有什么了不起,今天我们便闹他个天翻地覆。”东方忽然止步道:“我不与你们一起露面,你们自上去,我在暗处照应。”令狐冲略想一想,道:“这样也好,那你要自己小心。”东方道:“你也是,特别要小心你师父。”令狐冲想,师父一定不会同意并派,这一次应跟我是一条战线。想到即将要见到师父师娘,虽然逐出师门之痛随着时间过去已变淡,但时隔这些rì子,又要重新面对他们,饶是令狐冲向来事事看得开,此刻却也不免有些惴惴,但仍向东方道:“好,我知道了。”便别过东方,走出两步再回头看看时,东方已经不见踪迹了。
令狐冲自带着恒山众人到了山门前,向迎接的嵩山弟子报了名号,那名弟子便向山上传出消息去:“恒山令狐掌门率门下弟子到!”声韵悠长,绵延甚久,可见这名弟子内功甚为jīng纯,看他衣着,只是一名普通嵩山弟子,已有此功力,足见嵩山人才鼎盛。又有一名接引弟子,自领着令狐冲等人登上了山道,甫走出几步,后面又是一声通传:“华山岳掌门、宁女侠率门下弟子到!”
令狐冲不由喜道:“师父师娘到了!”忙转过身去,只见岳不群手执长剑,纶巾长衫,自有一股倜傥威仪,身边一名华衣妇人,虽然颜容温婉,但眉宇间英气勃勃,便是宁中则了。令狐冲于师父师娘的面仿佛隔世未见,如见再见他们在自己面前,恍惚一切又回到从前,他还是那个华山派的大弟子,迎过去下拜道:“弟子参见师父、师娘。”岳不群也不扶他,咳一声道:“令狐掌门行这么大的礼,我岳某人怎么受得起?”宁中则边扶起令狐冲边道:“冲儿,你现在是恒山掌门,不必跪了。”待他起身来,又微笑问道:“你最近怎样?”令狐冲久已未听过师娘关怀言语,此时重在耳际,不由眼中一热,几乎流下泪来,勉强忍住道:“冲儿很好,有劳师娘牵挂。”岳不群冷哼一声道:“做上了掌门,自然很好了。”令狐冲听在耳中,只当师傅对自己余怒未消,但仍问道:“师傅师娘可好?”宁中则道:“我们也好,珊儿和平之成婚了,你见见他们。”
虽知这是早晚的事情,令狐冲仍不由心中一惊,依言望去,只见岳灵珊和林平之并肩站着,岳灵珊挽了妇人髻,已经是一副娇俏的少妇模样,靠在林平之身边,两人的手仍是握着的,看得令狐冲心中一痛。岳灵珊只向他点点头,林平之从岳灵珊手中抽出手来,拱手为礼道:“大师哥。”令狐冲勉强笑道:“恭喜你们,我也没备礼物给你们。”宁中则道:“中秋之期仓促,珊儿和平之也就一切从简,所以没有请你来观礼。”令狐冲缓声道:“不妨事的,我也替小师妹高兴。”
岳不群道:“时候不早了,我们抓紧上山吧。”令狐冲不觉仍如往rì听见师父教诲一般,道:“是!”,又让过一边。岳不群轻哼一声,自领了华山众人上山。令狐冲待他们走去一段,才带着恒山众人跟在后面,远远瞧着师父师娘并肩而行,岳灵珊与林平之说说笑笑,想到他们才是一家人,自己仍是那个自幼失了爹娘,孤苦无依的孤儿,不由心中无限落寞神伤。田伯光看在眼里,道:“令狐冲,你何必呢?他们不待见你,又不是无人待见你,那个林平之有什么好?粉面郎君似的,小白脸也就算了,身上还弄得这么香,像不像个男人,真不知道你那个小师妹眼睛怎么长的。”令狐冲被他这么一说,想起刚才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师父一行脂粉香气这么重?自己还以为是小师妹现在爱打扮了。便向田伯光道:“你说香气是林平之身上的?”田伯光道:“当然了,你忘我干什么的了,我的鼻子闻别的不敢说,闻这个从无失手。”令狐冲道:“许他是贵胄公子,有用香粉的习惯。”田伯光道:“什么贵胄公子,娘娘腔小白脸一个。”
嵩山甚高,平白无故也不会有人疾奔,上山的人不紧不慢走了总有半rì才到峰顶嵩阳殿。沿途旌旗招展,亦有不少嵩山弟子招呼,每隔一段便设有一点,安排茶水小食,数名弟子,以备来客不时之需。嵩山之上古迹石刻甚多,来客里有附庸风雅的,嵩山弟子便讲解介绍一番。安排得这般周到,滴水不漏,令狐冲不由佩服,心想左冷禅这个人若不是包藏祸心,以他这样的谋略智慧,说不定真能为武林造大福祉。
嵩阳殿是嵩山派正殿,望着到了殿前,仍有三百一八级石阶往上才入殿门,石阶全部由长条大理石铺就,左右可容数十人并行。此时石阶两边插满五sè彩旗,这是与五岳剑派呼应了。
令狐冲一队人到了石阶前,阶下接引弟子又是一声通传,便引令狐冲等人上去。令狐冲抬首望去,只见从嵩阳殿正门往上,鳞杴栉比,也不知有多少屋宇连绵在绝壁之间,俱是红墙金顶,无比的气派辉煌。田伯光道:“他nǎinǎi的,这嵩山派比你恒山派那几间破屋子要气派多拉。”令狐冲道:“是啊,难怪嵩山派敢这样压逼其他四派,其实以今rì嵩山派的气势成就,根本不需其他四派来充数了。”田伯光道:“嵩山派再厉害,也只有一个山头,哪有叫五岳派来得神气。左掌门当然希望管的山头越多越好。是吧?”便问那身侧的接引弟子,那弟子笑笑道:“晚辈入门不久,只知这次是五岳合派的大好rì子,从此我们五岳派便是武林第一大派了,往后匡正除魔,为武林建大功业。”田伯光道:“嘿嘿,说得好,谁教你的?幸亏我不可不戒皈依了佛门,否则也在你们除魔之列吧,如今我摇身一变,也成了武林第一大派弟子了,哈哈,好,万幸万幸,阿弥陀佛!”又道:“诶,你们不会秋后算账吧?”那弟子不知他是何人物,也不防他有此一问,只道:“这晚辈想,大概不会。”田伯光一副放了大心的表情,道:“好,不会便好。”
不一会到了殿门,实则是一座楼,作用相当于门房,令狐冲入了门,两侧各立着十名弟子,一名模样四十多岁嵩山弟子迎上来,拱手道:“恭迎令狐掌门!欢迎恒山派各位师姐妹!”田伯光道:“喂,怎么不欢迎我?”他听他们只是欢迎师姐妹,他自然不在其列了。那弟子请问道:“这位师父是?”令狐冲怕讲出田伯光名号来多生事端,便道:“是新入我恒山门下的不可不戒师父。”那弟子道:“哦,久仰,也是欢迎之至!”田伯光待再调侃他两句,想想又没兴致跟他啰嗦了。那弟子又向令狐冲道:“尊师岳掌门已经到了。”令狐冲颌首道:“我已知道了。”那弟子道:“好,令狐掌门请入内,家师左盟主在内堂恭候。”令狐冲想:“原来你是左冷禅的徒弟,怎么以前从未听过。”
便有一名弟子过来,引令狐冲一众人出了门楼,穿过一片甚大的演武场,迎面一座品字大殿,当头一块大匾写着“如rì方中”四个大字。入了门里,令狐冲见师傅已在右首第二张椅子上坐了,正捧着茶杯喝茶。左冷禅见到令狐冲忙快步上前来,拱手道:“令狐掌门,恭喜恭喜,令狐掌门少年英侠,年纪轻轻便执掌恒山一脉,实是我武林正道少年一辈的杰出人才。我们都老了,往后便看你们的了。”又向岳不群道:“岳师兄,还是你教导有方啊,我门下便没有这般杰出弟子。”岳不群将手中茶杯合盖放下,意态闲闲的举袖抹了抹嘴,方道:“左师兄,令狐冲是我门下大弟子,自幼入我华山,我与内子亲传亲教,视如已出,只怪我管束不严,纵容太过,教导无方,竟至胡作非为,结交匪类,说起来我已是惭愧无极,无地自容,怎比左师兄桃李满门,人才济济。至于这位令狐掌门,少年英侠,却是在下教不出来的。”这番话令狐冲听在耳中,只觉昏懵过头,字字如针刺刀割,岳不群这般说,已是不认他之意,不止逐他出师门,更当他已经死了。想及师傅师娘往rì恩义,额头上更沁出汗来,此前种种纷至沓来,不由想:“我是不是做错了?师傅师娘养我教我,我却屡屡逆师父的意?师父往rì便是责骂,也没有这样讽刺决绝话语。师傅这般说也是太心痛失望的缘故。”一时各种念头交织,想得出了神。
忽然听左冷禅道:“令狐掌门,请坐,请坐罢。”田伯光一拉他的衣袖才回过神来,在岳不群下首隔一张椅子的位置上坐了。抬首瞧见对面方证、冲虚、莫大先生俱已经到了,忙拱手为礼,对面三人均向他颌首微笑。过不一时,泰山天门道人也到了。
此后又陆续有各门各派观礼宾客到,左冷禅一一迎了。令狐冲看情形知道今rì只是迎宾,枯坐着甚是难过,便从大殿告辞出来,即有嵩山弟子引往住处,却是一间甚为雅致的四合小院。
令狐冲带了恒山弟子住下,左右无事,便与田伯光在房中喝酒,听田伯光讲少年往事。
幼年时田伯光家贫,机缘之下拜入西域黄沙万里门门下。因为天赋不错、又肯吃苦,年纪轻轻便习得一身轻功快刀绝技。只是那黄沙万里门却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在戈壁滩上做的是打劫商旅的买卖。劫财之余不免劫sè,是以少年时田伯光便跟着师傅、师叔胡作非为惯了。但他的师傅、师叔俱是心狠手辣之徒,田伯光干这种买卖本是迫于生计,夺人钱财也就罢了,谋人xìng命却多少有违本xìng,加上他师傅师叔分赃不均,每每欺占他的部分,趟险断后都是他做。时间长了,矛盾rì深,后有一rì一次争执中,田伯光打伤了他的师傅、师叔,带了一部分金银财宝一路逃到关内来,从此不再踏足西域。为躲得干净,当时一路逃到东海边,从此给自己起个外号万里独行,田伯光这个名字却也是化名。
田伯光道:“前几年听说我师傅、师叔都死了,从此我便逍遥自在了。”令狐冲暗想,你是逍遥自在了,却不知多少姑娘遭了秧。但听他讲黄沙漫漫之中,追踪商队,力战马贼,千里戈壁,快意恩仇,不由听得也是意xìng揣飞,听到惊险处击节叫好。有田伯光故事下酒,酒壶也不知喝空了几只。嵩山派安排了晚宴,派人来请也托辞不去,自与田伯光在房中聊得畅快,喝得尽欢。
田伯光本是见他今rì言笑之间总有些郁郁,知他乃是重见了师门的缘故,所以只把自己的少年故事讲给他听,引他高兴,他的故事却一概不问。喝到后面,田伯光已不胜酒力,大着舌头向令狐冲道:“好兄弟,我田伯光生平佩服的人不多,但你绝对算一个。我最佩服你的,不是你剑法,也不是你的酒量,而是佩服你向来洒月兑,什么事都看得开,其实师父什么的,你大不必那么认真,师父好便好,师父不好,你不能硬说他好。这一点你要学我,像我那个师父对我不好,我便砍他nǎinǎi的,有什么了不起的。”令狐冲道:“田兄,你不必佩服我,我也没那么洒月兑,我这个人只是头脑简单,不愿意去想事情而已。喂,田兄,你没事吧。”但这时田伯光已经伏在桌子上昏睡了。令狐冲推推他,全无反应,便将他抱到木塌上,寻了一条薄被给他盖着。仍自坐到桌边,浅斟慢饮,将壶中残酒喝了,只觉得头昏脑涨,虽不致像田伯光那般神智不清,但心中甚烦恶,便起身推门出去。
院中清寂,四下厢房均暗着窗户,恒山众尼想已休息了。月光如水,清辉遍地,令狐冲让冷风一吹,略舒服了些,正yù舒展舒展筋骨。忽然院墙之上,背着月光,一人手执长剑,舞了三招剑法,令狐冲瞧得分明,三招便是冲灵剑法的一招“同心同德”,华山入门剑招“苍松迎客”,玉女剑一式“浪子回头”。舞完这三招,那人便向墙下跃下,不见踪影。令狐冲暗道:“师父?”便yù追去,走出一步又折身入房,取了长剑,自向那人所在院顶跃落,再瞧那人已几个起落,往嵩山群殿外围去了。
令狐冲运气跟上,两人脚下奔行俱速,又悄无声息,巡更的嵩山弟子也一无所察。转眼已在嵩阳殿外一片小树林里,那人忽然停步转身,令狐冲在他两丈外落下。那人扯落面巾道:“冲儿。”令狐冲借着林中月光望去,正是岳不群,便拜道:“师父。”岳不群道:“很好,你还认我这个师父。”令狐冲道:“师父于我有养育大恩,徒儿怎能背师弃义?”岳不群森然道:“不能背师弃义?我问你,那rì我让你杀了那魔教妖女,你为何不杀?”令狐冲道:“她对我有救命之恩,徒儿实在无法杀她。”岳不群道:“到这时你仍是这般糊涂,施以小恩小惠,本是魔教拉拢正派人士的惯用伎俩,你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明白么?”
令狐冲本自心中想:“东方舍命救我,怎能是小恩小惠?”但他素在师严之下,每当岳不群厉言训责,便不再措辞辩驳,此时便仍是默不作声。岳不群道:“你与那魔教妖女可还有来往?算了,你不必回答我,我也不想问了。”往rì犯错,岳不群这般训责时,令狐冲多半会立即认错,知道师父也不会认真惩罚他。此时几yù跪下道,师父,弟子知错了。但即想到自己与东方的事情非同小可,若是此时直言告诉师父,师父多半只会更生气。
只听岳不群续道:“你现在是恒山掌门了,我且问你,左冷禅yù将五派合一,你有什么想法?”令狐冲道:“五派俱由先祖所传,经历历代锤炼,无数心血,怎么能说合并便合并?恒山前辈师太将恒山交在弟子手中,弟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并派。”岳不群道:“嵩山势大,若是用强呢?”令狐冲道:“弟子便与左冷禅拼个鱼死网破。”岳不群喝道:“糊涂,当了一派掌门仍是这般糊涂,意气用事。”又冷哼一声道:“鱼死网破?你有几条鱼,你是多大的鱼,嵩山是多大的网?”令狐冲不知岳不群是何意,便道:“此事弟子实则毫无应对办法,不知以师父所见应当如何?”
岳不群沉默一时,缓声道:“冲儿,我将你逐出师门,是因你所犯过错,实在门规难容,为师也是不得已。俗话说,打在儿身痛在娘心,此事你师娘纵然心疼不已,有时半夜梦见你,仍喊着冲儿,做师父的心中便不痛惜吗?”令狐冲想不到岳不群忽然说出这般言语,瞧着他慈祥面容,便仍如幼年所见,此时终于眼泪盈眶,跪下道:“师父,都是弟子不好!岳不群扶起他续道,师父将你逐出师门,不过却也想不到你竟当了恒山掌门,此事却也算是坏事变好事了。”令狐冲道:“弟子受定逸师太遗托,勉力维持恒山一派,这个掌门弟子当的并不好。”岳不群道:“你毕竟还年轻,再过两年便好了。只是眼下左冷禅咄咄逼人,要将五派合一,我们师徒二人却需合力相抗。”令狐冲道:“不错,我们再联合泰山、衡山,合四派之力,左冷禅的jiān计便不能得逞。”岳不群道:“左冷禅这次谋划已久,只怕合四派之力也不一定对付得了他。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冲儿,你记着明天千万不能意气用事,另外华山、恒山一定要共同进退。”令狐冲道:“这是自然,弟子一定与师父共同进退。”岳不群颔首道:“那便好。事关重大,此处也不便多言,我们便回去,明天见机行事。”令狐冲恭顺道:“是。”岳不群又道:“冲儿你若想我们师徒仍复同门,过了明rì,师父自有主张!”这句话说得令狐冲直喜出望外,虽常自克制自己不去想师门之痛,但此刻听到重归师门有望,却叫令狐冲不得不心驰神往。
岳不群别过令狐冲,自出了树林回嵩山住处,堪堪到树林边,猛然道:“朋友,出来吧。”从树丛之后转出一个人来,岳不群道:“你跟踪我?”此人却是宁中则。宁中则道:“是。”岳不群道:“干什么?你不放心你的宝贝徒儿吗?”宁中则道:“我的宝贝徒儿,不也是你的宝贝徒儿?”岳不群道:“是啊,也是我的宝贝徒儿,你放心,我不会把他怎么样的。”宁中则道:“事到如今,你还叫我放心,你叫我怎么放心?”岳不群道:“今rì你不是还怪我不该当众对冲儿说那些话,你可知我都是有用意的,我若不是如此,怎知这个畜生被魔道迷得还剩多少本xìng了。”宁中则道:“现下你知道了?”岳不群哼一声,道:“这个畜生从小诡计多端,哪知他的话是真是假。”宁中则急道:“你放”但她素来极有教养,后一个字终究没骂出来。岳不群道:“不可理喻。”自在月光下,往嵩山群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