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中,黑幕降临。
秋振南紧咬牙根,脸上已被冰粒擦出许多血痕。秋荻从未经历过如此阵仗,只觉四肢渐渐僵硬,耳中除了隆隆风声,不再有任何声响。
突然,“嘘溜溜”几声疾响,划破夜空,隐隐传来。其时风雪正大,若非秋振南练就一身听风辨器的功夫,这几声疾响,诚不易闻。风雪朔漠,突然听到如此声响,怎不教他又惊又喜?原来这几声疾响,乃是筚篥发出,声音高亢洪亮。要知筚篥又名悲篥,乃是一种管竹乐器,貌似胡笳,原产于龟兹国,距今已有上千年历史,在北方尤为盛行。
秋振南在天山学艺多年,对筚篥声音自然熟悉,心道:“冰天雪地,是谁在此吹奏筚篥?风雪如此之大,筚篥声音尚能传出,足见此人内功之高。”欲待循声辨向,无奈风声太大,始终找不到声音来向,只觉得一忽儿在东,一忽儿在西,飘忽不定。
忽然,青影一闪,茫茫雪漠中,出现了一条颀长身影,由东向西疾驰而去。秋振南又惊又喜,不想此人轻功居然如此了得,虽冒雪疾行,也不见丝毫阻滞,欲待出口呼救,无奈耗力过巨,真气提不起来,只一张口,风雪便将声音湮没。秋荻伏在背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眼见那身影渐行渐远,秋振南不禁大急,拼尽全力,叫了一声:“救命!”那时,冰雪又将二人身子埋去一半,而他们的眉头发梢也尽是冰粒,远远望去,犹如雪人一般。
那人闻得呼救,一怔止步,筚篥声倏然而止。秋振南叫得一声,真力涣散,突然一口鲜血喷出。那人早已望见,展开轻功,急速奔来。
秋振南隐隐约约见得人影靠近,心下一喜,精神意志同时放松,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就此不省人事。待得他再次恢复知觉,已是次日清晨。回疆大漠,风雪已停。
他一惊坐起,双手所触,柔软顺滑,定睛一看,原来正置身床上。屋内柴火噼啪作响,火上正烧着一壶水。他略一定神,已将昨夜之事想起,认定是那青衣人救了他们。当下左右巡视,原来是在一间毡房之内。
他正要下床,帷帘掀起,进来一个维族少年,头戴黑色圆帽,身着黑白条纹长袍,脚穿牛皮筒靴。那少年见他醒来,欢喜说道:“你醒了?”却是一口流利汉语。
毡房之内,床铺大多席地而设。秋振南忙即站起,向少年一揖,道:“在下秋振南,拜谢少侠救命之恩!”那少年笑道:“你叫我少侠?”转身将炉上水壶提起,将水倒入一只瓦钵内。
秋振南面有疑色,正要请教,却听那少年笑道:“我叫阿皮孜,不是什么少侠。”秋振南闻言一怔。
阿皮孜道:“你们是从中原来的?”秋振南听到“你们”二字,想起秋荻,忙问:“对了,还有一位姑娘,不知她……”阿皮孜道:“她很好!”秋振南暗舒一口气。
阿皮孜笑道:“昨夜要不是我正好起来上料,还不知道你们晕倒在我家门口。”秋振南闻言一愕,问道:“你不是……你说我们晕倒在你家门口?”阿皮孜道:“可不正是!我还纳闷,冰天雪地的,哪里走出这两个人来?看你们装束,又不像本地人,想必是从中原来的,在沙漠中遇上暴雪,迷了方向,来到这里。也算你们运气好,晕倒在我家门口,又正好被我遇上,不然,这一夜过来,哪还有命在?”他一边说话,一边将一碗羊女乃递给秋振南。秋振南满月复狐疑,伸手接过,轻轻呷了一口。
阿皮孜又道:“我小时候也曾跟父亲去过中原,学过你们汉人的话,不是特别拗口的,也会说几句。你别看我年轻,可去过许多地方,近的不说,霍罕、阳布都去过,伊犁、喇萨更不用说了。上回去喇萨,遇上几个喇嘛,叽里咕噜与我说了一通,后来才知道那天是他们释迦摩尼佛的诞辰,要在什么小昭寺举行盛典,邀请我去观光。你也知道,我们维族与他们信仰不同,他们信佛,我们信主,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又怎能跟去?听说这小昭寺里有个释迦摩尼等身像,在西藏一直被奉为至宝,每年佛诞,信教者便千里赶来,五体膜拜,与我们的朝圣倒有几分相似。你不知道,我们穆斯林的圣地在麦地那,我爷爷那辈去过,听说也是人山人海……”秋振南满月复心事,对阿皮孜的话没怎样留心。阿皮孜喋喋不休,说起自己的“丰功伟绩”来,更是一脸得意。
秋振南心道:“那人既然将我与荻儿救起,却又送来此处,不知是何缘故?看他身形背影,应该是个汉人。此地离天山不远,不知师父是否认识?天山南北,若有如此能人,师父自然知道。兴许是一位世外高人,避居于此。不管怎样,总要将他寻到,以报救命之恩。”想了一回,突然问道:“此地离天山还有多远?”阿皮孜笑道:“过了这片绿洲,前面就到博格达峰了,估模着还有一日路程。怎么,你要去那里?”秋振南不置是否,又问阿皮孜:“不知那位姑娘醒了没有?”正说着,帷帘掀起,进来一个维族少妇。阿皮孜忙介绍道:“她叫热依曼,是我妻子。”秋振南忙起身行礼。
热依曼身穿绿底长衣,头戴花帽,打扮得花枝招展。阿皮孜笑道:“她是我们维族中最漂亮的姑娘,现在却做了我阿皮孜的妻子。”说这话时,一脸自豪。热依曼笑道:“谁叫热依曼被阿皮孜的歌声吸引,发誓此生非他不嫁?”说的却是维语。秋振南师承天山派,曾在天山数年,对地方语言懂得许多,能够听懂热依曼的说话,当下微微一笑。
只听阿皮孜也用维语说道:“我们尊贵的汉人在此,你为什么不说汉话?”热依曼道:“我的汉话还没学好,怕客人听了会笑话,又要怪阿皮孜教导无方了。”阿皮孜道:“我教你汉话,便是为了接待远来的贵客,你不说汉话,我们的客人又怎能听懂?”秋振南听到这里,也用维语说道:“我能听懂!”
阿皮孜闻言喜道:“原来你也会说维语?”秋振南笑道:“不是特别拗口的,也会说几句。”这句话正是阿皮孜刚才用汉语说过的。他听秋振南用维语说出,不禁大笑起来。
热依曼笑道:“你怪我不说汉话,孰不知我们的客人也会说维语?”阿皮孜笑道:“这就叫‘歪打正着’!”这句话又是用汉语说出,引得两人哈哈大笑。秋振南笑道:“好一个‘歪打正着’!”
忽听帐外有人叫道:“爹!”秋振南听得是秋荻声音,欢喜叫道:“荻儿!”
热依曼掀开帷帘,将秋荻拉了进来,笑道:“刚才只顾说话,忘了告诉你们,姑娘已经醒了!”秋荻脸色苍白,一副久病初愈的模样。秋振南内心一痛,哽声问道:“你……好点了么?”秋荻点头。
热依曼笑道:“有热依曼在,姑娘哪有不会好的?”秋荻望向热依曼,道声:“谢谢!”热依曼笑道:“你要谢我,不如谢谢万能的主,没有主的指引,你们又怎会来到阿皮孜和热依曼的家?”阿皮孜笑道:“因为万能的主,阿皮孜和热依曼认识了你们,感谢主的大能。”
秋振南抱拳说道:“二位救命之恩,秋振南粉身碎骨无以为报!”阿皮孜笑道:“阿皮孜要交真诚的朋友,真诚的朋友,是不用言谢的。”说着,给了秋振南一个拥抱。热依曼也伸出双手,拥抱秋荻,并说道:“你也是我真诚的朋友!”
秋振南与秋荻在阿皮孜家住了两天,便即离去。临行时,一番辞谢,一番挽留,不在话下。阿皮孜道:“如果回来,还请到阿皮孜家来,阿皮孜必以最好的礼节招待最真诚的朋友。”秋振南抱拳道:“大恩不言谢,二位盛情,秋振南必将铭记于心!”
热依曼道:“美丽的秋荻姑娘,你走之后,热依曼会想念你的。”秋荻声音哽咽:“我也会想你的!”二人紧紧相拥,犹如一对情深意重的姊妹。
阿皮孜牵来两匹白马,说道:“此去天山,尚有一段路程,这两匹马送给你们做个脚力,希望你们能早去早回。”秋振南见这对夫妻如此真诚,内心感动,不禁老泪盈眶,说道:“能交到你们这样的朋友,秋振南三生有幸!”
阿皮孜又递过一把剑来,说道:“我看你们走江湖的汉人身上都有兵器,这把剑是我到中原贩皮草时换来的,平时挂在家中也没什么作用,就当礼物送给你吧!”秋振南的宝剑早在遭遇暴雪之际失落,见得此剑,如获至宝,喜道:“在下正愁此去没有兵器防身。如此,多谢了!”接过宝剑,翻身上马。
秋荻与热依曼依依惜别,爬上马背时,眼泪已夺眶而出。秋振南慨然一叹,一挥马鞭,卷尘而去。秋荻回头叫道:“热依曼姊姊,我一定会回来的。”
茫茫雪漠上,传来了阿皮孜悠扬的歌声:
“摘一朵雪莲,送给我最真诚的朋友;
我们的友谊,会像博格达峰上的积雪,终年不化。
阿皮孜会用最美的歌声,送别我最亲的朋友;
热依曼的笑容,会为你们祈祷;
仁慈的主啊,求您赐福予他们!
沙漠的风雪,不再将你们羁留;
可口的哈密瓜,已为你们准备;
阿皮孜弹起了都塔尔:
我亲爱的朋友啊,请你再回来!”
都塔尔悠美的琴音远远传来,两骑马却已消失在雪漠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