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七题 第五题 苜蓿花儿开(1)

作者 : 忠祥

二零零九年中秋的前一天清晨,还在睡觉,手机却咆哮了起来。没接,老家有俗话:鸡的骨头;羊的髓;天亮的瞌睡;小媳妇嘴。那是最香的。所以对这种扰人清梦的电话很恼火,历来都是置之不理。可是一会儿又来了,只好愤怒地抓起手机,来电显示是老家的电话号码。就按了个拒接。那几天父母天天来电话催着回家过节,烦透了。并不是不想家,在外打工的人,晚晩梦里在故乡。可是在外面的生活是精彩的也是无奈的。就在拿着手机发呆时铃声又响了。事不过三,这次不接说不过去。接了,是父亲。

父亲说:盼儿,今年你无论如何要回来。你小姨回老家了,她有了病,很重。电话让母亲接了过去。母亲开口就骂: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赶紧把手机放在床头,母亲的骂一般会持续四五分钟。接下来就哭。哭完后才说家常话。对母亲在电话里的套路我很了解。所以前两招对付的办法就是把手机放在一边,等差不多了又去接。果然,母亲刚哭完,在问:盼儿,你在听吗?忙说:在听在听。母亲说:你小姨要动手术了,点名要见你。你小舅舅这几天也回来。伱是知道的,他回来不知和你小姨夫做出啥事。你小舅舅疼你,你在的话还好说话。咱家的其他亲随人谁敢管这两个半山风呀!

母亲说了这些就挂了电话。为查明父母亲是不是又在耍花招。我给小舅舅去了电话。没想到小舅舅在电话里暴跳如雷,喘着粗气给我说:盼儿,那个杂碎;那个杂碎让你小姨得了病。我要回去把他收拾了。杂碎指小姨夫,至于回去他要咋收拾,情况不是很明朗。放下电话我觉出了事态的严重。马上穿衣去厂里请假。

从记事起就知道,小舅舅和小姨夫是仇人。用小舅舅的话是仇深似海;用小姨夫的话是势不两立。俩人究竟咋结下这大的仇?母亲和姨们说是因为小姨。姥姥、姥爷却认为是两人有前世积怨,命里犯冲。小舅舅和小姨夫之间的恩怨,我了解的不是很多。只知道俩人从小在一块玩就打,上学后还打。当然,他俩从小到大的战争小姨都目睹了,甚至参与了。他们的战争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小舅舅考上了大学,小姨夫当了兵。不过也只是停战了三年。小姨夫复员后,战争的号角又吹起了。最后战争的彻底结束是小姨随小姨夫私奔去了新疆。小舅舅大学毕业分配在了太原。听村里人说,他们的最后一次战伇,双方都签了生死契约。就是一方战死,对方不负法律责任。他们的契约受不受法律保护谁也没考虑。那次战役双方打的很顽强。是我们那一带最经典、最让人们津津乐道的民间战役。俩人光着上身在河滩打了一个上午。最后双双倒下,由家人抬回来的。

半月后,小姨和小姨夫私奔去了新疆。对于小姨和小姨夫的私奔,有两种说法。母亲和其他几个姨坚决认为是姥姥和姥爷首肯并指使的。可姥姥、姥爷矢口否认。姥爷说子女私奔乃是有损门风的事,做父母的只有横加干涉、阻挠。岂有纵容唆使的道理。小舅舅和姐姐们的思想一样。还嚷嚷他知道姥姥、姥爷为什么这样做。并由此怨上了姥姥、姥爷。工作后十年没回家。十年后的归来也是因为姥爷过世。那时小舅舅的儿子,我的表弟已经三岁。

小姨从没回来过,只是隔一年半载寄些照片回来。也有了孩子,是个女儿。照片里的小表妹漂亮的叫人心醉。母亲说:看看,这活月兑月兑是你小姨的模子倒出来的。人说一娘养九种,九种里面有个头等,你小姨就是我们姊妹里的头等。所以呀,你小姨生的娃都是头等。看了你小姨的娃我真想用布糊上你的脸。停停又说:哎呀!盼儿你看,你小姨的娃和你的眼窝、嘴都像。这样一看你和你小姨的娃就一样好看了。我说:您就嚼烂舌头当肉吃——自个骗自个吧!母亲呵呵笑:放屁!我不用骗。我娃就是长得好看。不过我看眼腻了,觉不出来。你忘了?你小时候你小姨整天抱着你不撒手。说你是咱家的小宝玉。我说:别,别拿我比宝玉,那是个短命鬼。再说了有咱家这么穷的贾家。话虽如此说,还是心里美滋滋地吹起了口哨。

我有一套老版的《红楼梦》,是小姨留下的。上了高中才看完。母亲不让看。说那书教坏人。虽然我给母亲说过很多遍。《红楼梦》是很好的书,伟大的文学巨著。可母亲很不屑。:你别给我讲大道理,你都是我生出来的,你会比我懂的多。母亲就这样,我这辈子别想去给母亲讲什么道理。因为再大的道理都大不过她生岀我的这个道理。可母亲又舍不得扔。因为那是小姨留下的物件。也是小姨的宝贝。听说小姨为买这套书,在山上挖了一个暑假的甘草,才换来的。哎,忘说了,小姨上完高中就辍学了。姥爷没让她参加高考。说女女圭女圭识几个字,能认自己的名就行了。姥爷的这种思想并不是只对小姨。大姨只上了村里的扫盲班,二姨和母亲上完了小学。四姨上了初中,却只上了一年。五姨倒是上完了初中。对于小姨上高中那已经是法外开恩了。所以母亲的姊妹们,学历是年龄越小越高。

在我看完《红楼梦》后,对小姨的美就有了具体的字眼。“一双丹凤眼,两弯柳叶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丹唇皓齿,粉面含春,肤若凝脂。这点话虽然是我在《红楼梦》里七拼八凑出来的,但我觉着用来形容我小姨最贴切。小姨走时我八岁,可小姨的美我记的,大家听听村上的老太太说小姨的美,就不会认为我对小姨的没赞美过分了。老太太们瘪着嘴:个娘娘,苜蓿(小姨名)长得好看的,就不敢正眼看,怕灼了眼。

请好假,先去买了火车票。又马不停蹄地去商场。小姨回来了,要见到我那眼睛能点灯的小姨,自然得买点拿的岀手的礼物。当然也不能有了小姨忘了娘。也要给我那慈眉善目、嘴巴不停手不闲的母亲买些礼物。不然“没良心的白眼狼”将不绝于耳。

我和小舅舅是前后脚到家的。由于姥爷过世,小舅舅又在外工作,姥姥现在住在我家。并不是其他的姨不孝顺,而是都嫁的远。母亲嫁在了本村,我家和姥姥家只隔几条街。这也是小姨那时常带我的原因之一。

到家时小舅舅在洗脸,见我进门,脸都没顾上擦就迎了上来。“盼儿,你可长太高了。”说着还拥了我一下。这种亲昵在我们这些外甥中我独享。不过后来对于小舅舅是否爱我比其他的外甥多,心里持怀疑态度。而且总会想到一个词“爱屋及乌”。是不是小姨自小疼我,小舅舅才更爱我呢?

小姨已经住进了市里的医院,小姨夫陪着。母亲简单说了一下,就收拾饭菜让我俩吃。可小舅舅等不及,要马上去医院。母亲拦住不让,她拉着小舅舅的手,揣模着小舅舅的衣服,那种疼惜的神情一点不亚于对我。真叫我生气,我才是您的儿呀!好吧小舅舅,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我妈疼惜你,我找你妈去。

到了姥姥屋里,我还打算吓姥姥一下,故意暴呵一声,可姥姥一点反应没有,第一招失败。姥姥有些糊涂了,她盯着我问:连枫(父亲的名)吃饭了?我说:姥姥,是我,盼儿,我回来了。姥姥问:盼儿回来了?咋不来看我?我大声说:我就是盼儿。姥姥脸上显岀了惊讶的表情。我想这下总算听清了。可她老的话一出口,我差点晕倒。“你那么大声干啥?我听的见。还不吃饭。都啥时候了。我只好取来老花镜给她带上,把脸凑到她眼前大声叫:姥姥!总算认岀了我,急了我一头汗。那满脸沟壑的脸、没有牙的嘴就笑得绞在了一块。“肝呀,你回来啦!”眼里随即滚下一滴浑浊的泪。已经不能展开的手也捧在了我的脸上,“你可把姥姥想死了。”我鼻子酸酸地搂住姥姥,把头贴在她的怀里。日子好快呀!就象小偷,当你觉察时,他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小时候在姥姥家,嚎啕哭着不睡时,姥姥用她那哺育了七八个儿女,已经干瘪的女乃头哄我入睡的情景,似在昨夜,又晃若隔世。

还没有在小舅舅的母亲,姥姥这捞够本,小舅舅就闯了进来。他向姥姥问了安后就拽我去医院。在大门口,母亲低声说:看着你小舅舅,别又和你小姨夫闹事。我虽然点了一下头。可心里说:都啥年岁了,儿子也可以给女孩递纸条了。还能象年轻人那么冲动?再说岁月把什么拖不散呀!可是很快就证明,象我这种黄口小儿,看事情的深度不够。

到医院后,打问了病房号。还没走到,我们就碰上了小姨夫。他从卫生间出来。小舅舅和小姨夫相互瞪了一下。小舅舅就冲向了小姨夫发起了进攻。我根本没有对应突发事件的经验,愣住了。等回过神,俩人已经撕打的倒在了地上,滚做一团。我上去好不容易分开,又打在了一起。

在他们的反复冲锋中,我是饱受其殃。上挨踹,胸上着拳,他们的搏斗毫无章法。我只好以血肉之躯插在中间挡架。医院保卫人员迅速赶来才让我没有做到伟大的事。

小舅舅和小姨夫被带走了,走时俩人异口同声对我说:你去照顾你小姨。我只好从命。

到了病房我都认不出小姨了,这那里是我那眼睛会点灯的小姨呐!脸若蜡黄、目光黯然、气若游丝。她轻声叫了声:盼儿!我的泪哗就流了下来。小姨能认岀我是母亲在给她的回信里加寄过我的照片。我轻轻地坐在病床边,小姨攥住我的手:儿啊!姨想着都见不着你了。也是泪流满面。

小姨患得是子宫癌,到晚期了。在新疆已经做过三次手术。目前状况医生建议用保守治疗最好。再做手术意义不大。不过,用手术切除病灶如果成功,病人就可以多活几年。还有一个如果,就是病人下不了手术台。

小舅舅和小姨夫跟乌眼鸡似的,见面就掐。在我回家后就成了小姨的主要看护。他俩只在白天轮流来看看。对于母亲的这个安排俩人没有什么异议,小姨也同意。

五天后,小舅舅和小姨夫又进行了一次战斗,这次的战斗是秘密进行的。只到俩人打完后我们才知道。具体打的有多惨烈不好说。那天下午他们相互搀扶着回到我家时,把我母亲吓晕过去了。衣衫褴楼、头脸全是血。本来小姨夫是住在大姨家的,这场战斗后也住在了我家。而且俩人有了停战协议。等小姨的病好后再战。相互撂下话,不把对方的屎从眼角打出来才怪呢!

小姨的病日渐严重,毎晚上都疼的彻夜不眠。小姨夫和小舅舅坚持做手术,可小姨不同意。她说能捱一天算一天,自己实在不想再挨刀了。

一个多月后,已经坐不起身的小姨却突然嚷着要做手术。并让小姨夫回新疆把表妹接来。让小舅舅回去把舅母和表弟也接来。她要所有的亲人陪她做手术。

在小姨夫和小舅舅离开的几天里,我一直独守在小姨的身边。她毎次睡前总要攥着我的手,她怕一睡不醒。早晨小姨的病能轻松点。话也稠。可以进些食物。小姨不能吃任何带油星的食物。只是一碗白粥,也要我一口口喂。她显得很享受,毎吃一囗总会幸福得轻笑一下。不是每次都能顺利吃完。有时到一半又都呕了出来。

吃完饭后,我就陪小姨说话。小姨说她有很多话,不说怕没机会了。我说:不急小姨,一辈子呢。小姨问我:盼儿,你妈说你在外面打工时还写文章?一听我就笑了,母亲总认为自己的儿是最好的。我不过在烦闷时胡乱写点,毫无气候。可她老人家就认为自己的儿能耐大了。我说:我妈吹呢,她不卖派(方言炫耀的意思)自己的儿就牙疼。小姨竟笑岀了声:你个油皮狗,有这样说妈的。小姨说你如果真写可以写咱家,咱家象个故事、更象个传说。你们小辈们不知道很多事。大家都在保守一个秘密,没人愿意说破。我现在到这份上了,想着也可以说了。我不想把它藏在心里带去坟里。说岀来就等于把它扔了,因为这些事熬了我一辈子。可能你听了也会去保密,不是因为它是秘密,而是因为这是块阵地。是你姥爷、姥姥建立起来的阵地。没人愿意失守。

下面就是小姨讲的这个故事,这个传说!

姥爷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十七岁时成的亲。当时新中国刚刚成立。早婚早育在农村还是很普遍。因为姥姥过门时才十四岁。第一晩上在洞房里俩人就干了一架,原因是后来姥姥告诉人的。按风俗新婚之夜必须撒床,就是用三味干果——花生、枣子、核桃撒在床上。寓意颇多。寓意一,花生枣子是早生贵子,核桃是生活合合美美日月滔滔不尽。寓意二,花生枣子就是一儿一女花着生子。花生枣子是直接扔在床上,核桃却不是,而是盛在一个碟子里放在床中央。核上碟下,称为床上碟核,暗指“叠合”(方言男女之事)。可是他们二人入了洞房后,完全辜负了家人的心意,更不知**一刻值千金。他们坐在床上分起了撒床干果。姥爷认为在自己家,他要多分。姥姥不同意。说我过了门,是你媳妇也是这家人。贼偷东西让人发现了,都是见面分一半。何况现在是在咱们的新房,必须平分。俩人意见不统一,姥爷就以男人的强势,采取了霸道措施——抢!分干果发展成了武力冲突。

姥爷打破了姥姥的鼻子,但是他并没有取得胜利。胜利属于姥姥。因为姥姥不但挠破了姥爷的脸,还咬破了他的手,最后咬住姥爷的耳朵不撒口。是姥爷讨饶才罢休。倆人的武力冲突是无声进行的,所以当晩家人并没有发现。直到了第二天早晨,去堂屋给老人家请安时,俩人的外伤才让事情败露。由于新婚之夜一役姥爷败北,导致他一生在姥姥跟前俯首帖耳。

姥姥是十八岁时开的怀,生了一个男娃,三月后夭折。当时村里人劝姥姥,那根蔓上不开一两朵荒花。再说那年月死个娃还不如死个猫狗心疼,哭几声罢了。十九岁又生了一个女娃,没满月又夭折。连损二子,姥姥整日以泪洗面。女人坐空月子本来就伤人,你想想,十月怀胎苦,一朝分娩痛,到头却是一场空。姥姥的身子一下就垮了。

经过几年的调养,二十二岁那年姥姥怀上了大姨。为了保住这个娃,姥爷跑遍了周边的庙宇寺院求神许愿。并在娃没岀生就拜认了三个干爹三个干娘。黄天不负有心人,大姨过了周岁安然无恙。接着二姨、我母亲、四姨、五姨相继岀世。虽然以后生的娃都无恙,可全是牝货。姥爷又第二轮开始求神拜佛。第六个娃岀生了,还是个女娃——就是小姨。小姨岀生的那晚上,姥爷和姥姥抱头痛哭了一夜。

第二天,姥爷撇下坐月子的姥姥岀门了。

十天后,灰头土脸的姥爷风尘仆仆赶了回来。并神秘的告诉姥姥,他这次求到了绝世良方。听说是人家祖传秘方。秘方上的药倒是稀松平常,可药引很怪。一缕男人头发;二钱产炕土;三盅童子尿。男人发必须是家里多子的男人发,名为借血,发是血之稍嘛!产炕土,那时生娃都在自家炕上。撤掉黄席,所以女人生产时的血就会渗入炕面。但必须是生男娃的产炕土。名为换根。童子尿当然就是男娃尿,名为洗路。三味药引中,易得者是童子尿,次为男人发。虽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找交情深厚的是可以求得捐发。最难得是产伉土,其名换根,是人很忌讳的事。因为一旦换根成功,就预示着那家儿孙受损。这虽然是无稽之谈,可人们往往信得就是无稽之谈。姥爷为得产炕土,平生第一次做了回翻墙盗户的人。他乘那家人在地里干农活时,翻墙进去撬了人家的门。那是村里最奇怪的盗窃案,因为主家门被撬了,可没丢丝毫东西。那家根本没发现姥爷产了他们的炕土。

按照医嘱先服一付,怀孕后再服一付,保生男娃。那神医打了保票,如有差池,他就穿花衣坐着尿。所以当姥姥再次怀孕后并服了药后,姥爷心里是傻子制百斤称——放一百二十个心(星)。得到如此可靠应承的姥姥娘更是心花怒放。在临产时早早过来等小外孙的岀世。响亮的婴儿哭声从产房传岀时,姥姥娘竟然热泪盈眶,说:听听,这男娃的哭声都比女娃好听。(我们那儿的风俗,女儿生产亲娘不能入产房。)可是一会儿,接生婆和姥爷岀来,姥爷只叫了声:娘啊!就放声大哭。明白过来的姥姥娘一下子就瘫坐在了地上。

接生婆是姥爷的三婶娘,她可是见多识广。她说我看女子生娃时的顺当和娃的身骨,再生应该还是女娃。(据说有经验的接生婆可以从这些判断后面岀生的娃的性别。)三婶娘的这话使正在痛哭的姥姥娘和姥爷绝望了。姥爷用头和墙比起了软硬。三婶娘又说,有个法,但要你们愿意。俩人一听马上止哭,同声异口问:啥法?三婶娘说:换,其实儿女就是一层皮,只要有个传宗接代的,不负了祖先。换来的儿也是亲的。姥爷当即表示同意。只要有儿还在乎其他。姥姥娘说:这事要密。三婶娘说:这个自然。她说北山后面杜家湾有户人家,已经生了四个男娃了。盼个女娃。可是上月领媳妇来预请她接生时,她看女人肚子尖尖,估计还是男娃。那家日子不好,只要许些粮食,换娃问题不大。箅着他们也是这几天临产,到时我和他们合计一下。不过你们这儿得对外说生了男娃。这样瞒天过海,娃长大了都不会知道。

姥爷是什么都答应,又怕人家生女娃。三婶娘说,只要想这样干,这家不成,可以再找另家。我人活络,多跑跑路一定能寻的到。可怜见的,难道婶娘看你绝户不成。姥爷一下跪在了三婶娘面前说:三婶娘,你这事给儿做成了,你就是儿的亲娘。

村里人都知道姥爷生了儿子,见面就道贺。当时姥爷心里是五味具全。同时他也体会到,对于一个庄稼汉来说,儿子,不仅仅是传宗接代,更是一种体面;一种荣耀。从别人的道贺里他看到了尊重。他腰杆笔挺,别人说:韦淮(姥爷的名)喜得贵子,恭喜!他就谦卑地说:同喜!同喜!以前生了女娃,尤其到第五个,第六个时,娃岀生几天了他都不敢出门。岀门后,他躲人,人也躲他。实在碰上了,人家挺难为地说:韦淮,下一个,下一个一定是男娃。自己也尴尬地说:但愿吧!

五天后,三婶娘带来了喜讯。那家果然生了个男娃。而且已经谈妥了换娃。不过人家提出要五百斤小麦。姥姥娘说,这年月小麦比金子都贵重,最多三百。可姥爷一口答应了,五百就五百。不过两家大人必须具结发誓,自娃交接后,老死不相往来。当时家里没有那么多小麦,姥爷就连夜挖岀了埋在院里,老辈人留下的银圆,赶到县城换来了小麦。

这事可以说做得是天衣无缝,姥姥家就姥爷、姥姥和姥姥娘,余者一概不知。三人定了口风,在心里呕烂,死后带进土里。三婶娘,姥爷给了五十个银圆。三婶娘说:儿啊!你放心,这事在我这说破了,临死前我就学驴叫唤。

有了儿子的姥爷,人前说话气足;人后干活劲大。正应了那句俗话:儿是精神钱是胆。当然小舅舅自小就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从小到大,生活再不好,小舅舅没吃过一口粗粮,穿过一件旧衣。有一件事可以说明姥爷是如何疼爱这个儿子。生产队有个柿子园,那时公家的东西谁也不敢随便动分毫。柿子熟了,还没开园,小舅舅却要吃柿子。姥爷先撑着老脸去讨,没讨来。晚上就去偷,让园里两条看园狗把腿肚子都咬穿了,没偷来。他竟然拖着简单包扎的伤腿,歩行去县城买了回来。不过让人想不透的是,姥爷如此溺爱小舅舅,他竟然没有被宠坏。

小姨比小舅舅大两岁,等小舅舅到了五六岁,如果家人去地里干活,照看小舅舅的便是小姨。青黄不接时,家家户户的小娃们下午都提个小篮子去苜蓿地里剜苜蓿芽。既是菜也当饭。苜蓿是生产队牲口的草料。队里是禁止剜的。所以家人派小娃去,看苜蓿的人拿小娃没法。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的娃们,睁着大眼看着他,他就心软了,说:剜吧!少剜点。

姥爷识字不多,老人们亡故的又早。所以给儿女们起名都是他自己应时应景起的。大姨生在早春,取名杏花。二姨也生在春季,取名桃花。小姨生在秋季,本垓叫菊花,可姥姥叫喜菊,所以小姨就不能叫菊花了。姥爷想到秋季是苜蓿二茬花开时节,但又不能叫苜蓿花,哪里有加姓四个字的名。边给小姨取名叫苜蓿了。

小姨剜苜蓿芽一般是不带小舅舅的,怕磕着碰着。可小舅舅一直缠磨她,让带着她。在小舅舅上学前的那年春季,小姨第一次带小舅舅去了苜蓿地里。小舅舅的乳名饯,叫叫花,讨饭的。当时很多男娃的乳名都饯,什么来狗、狗蛋、毛蛋,还有夸张的叫狗球、球球。起贱名是家人疼惜自家娃,说是贱名好养活。那天对于小舅舅来说是历史性的一天,他和小姨夫有了第一次战役。小姨夫名叫熊蛋,和小姨同岁。他特别爱欺负小姨,小姨说长大后她问过小姨夫,为什么从小就爱欺负她?小姨夫说:你的脸咋就那么白,我一见就想模,又不敢。只好故意欺负你了。小姨夫的这个说法我很认同,因为我就是那样。见自己喜欢的女孩,总不敢正面接触。而是找茬和人家抬杠。不过比起小姨夫的早熟,我就望尘莫及了。

那天在苜蓿地里,小姨夫又欺负小姨,并带上了小舅舅。说:哎呀!叫花子和苜蓿菜,真上路。小姨对小姨夫的挑衅只是扔给他个白眼球,啐口唾沫,骂他不要脸。小姨夫不恼,只是欢快地笑,笑完还说。小舅舅就不依了,骂小姨夫:熊蛋,你狗日的。小姨夫听着骂,回了句:诶,你个碎松,还是个骚皮。小舅舅是个愣主:你大,你妈都是骚皮呢。小姨夫就恼了:碎松,你敢骂我大我妈,我把你拾掇了呢。俩人就干了起来。小舅舅不是小姨夫的对手。小姨不可能袖手旁观,虽然以前对于小姨夫的挑衅她不过多计较,可是打小舅舅就不一样了。小姨扑上去,小姨夫说:我不和女娃打锤(打架)小姨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你和我打我挠你,你不和我打我也挠你。那天小姨追小姨夫在苜蓿地里跑了几个圈。小姨夫对小舅舅说:叫花,你娃小心着,等哪天我把你一个人堵住,就弄死你娃。当时小舅舅的鼻子已经给打破,还在流血。可肉烂嘴不烂:你妈皮,我也弄死你。

小舅舅受了伤,回家后小姨挨了姥爷的巴掌。本来姥姥还要打小姨,可她急着找小姨夫家,说:苜蓿,你等着,看我回来咋收拾伱。就怒冲冲找熊蛋他大和他妈去了。姥姥找去只是一时之气,未必就要兴师问罪。可是到了熊蛋家门口,却听见熊蛋妈在骂熊蛋:你个小杂碎,你吃饱胀的,惹谁不好,去惹那个‘背斗系’(指独苗,是个诅咒的话,因为背斗系是绳易断)。他妈那个疯狗不吃了你娃。道火索点燃了,俩女人先打了一阵,就翻着祖宗十八辈骂。那天姥姥是大获全胜,她不但挠破了熊蛋妈的脸,还把对手骂得在屋里不敢岀声。姥姥不依不饶直骂到天黑才收兵回营。可能是战斗胜利,姥姥回来没有打小姨。可小姨因为小舅舅挨了打,记恨起了小舅舅。“你个碎松,害我挨打,不就是个带把的嘛!好,他们打我,我就让别人打你。”这个别人最合适当然是小姨夫了。为了制造机会,小姨偷了一个鸡蛋卖了五分钱。当时小姨上学了,放学后她故意给小姨夫说:熊蛋,你敢打我们叫花,看我妈不撕得吃了你。她这是激将法,小姨夫果然中招,说:只要碰上,我照样打。小姨说:我不信,吹啥呢,等一下我们叫花去商店买东西,看你敢动他根毛。小姨夫说:好,我就去商店门口等他,看我敢不敢打他。小姨急急忙忙跑回去,姥姥、姥爷都在家呢。她对小舅舅说:弟,你过来。姐给你折了个纸飞机。小舅舅过来拿纸飞机时,她低声对小舅舅说:弟,姐拣了五分钱。给你吧,拿去买糖吃。小舅舅说:妈不让我出去。小姨说:你把纸飞机飞到门外边,岀去拣飞机不就岀去了。妈发现不了。小舅舅得计,雀跃着玩起了纸飞机。几下,纸飞机就飞岀了门外。当小舅舅连蹦带跳地跑岀大门,小姨暗想,瓜松(傻子),挨打吧你。小姨在家坐了一会儿,就后悔了。万一熊蛋打手重了咋办。就对姥姥说,小舅舅岀去咋沒回来,她去找。也追了岀来。还没到商店门口,就看见熊蛋正骑在小舅舅身上打呢。她扑上去推开了熊蛋,拉小舅舅走。小舅舅还要打。小姨呵斥:你打不过还闹。小舅舅就哭了,说:姐,你看,糖都弄脏了。他把两个脏的自己留下,三个干净的给小姨。哽咽着说:姐,你吃这三个,我吃这两个脏的。小姨说,当时她一下就哭了,扑上去就撕熊蛋,由于小姨夫不还手。他最后是带了几处伤落荒而逃。当然了,一会儿,小姨夫他妈就带着他打上了姥姥的家门。

这件事对小姨的触动很大。她既知道自己多么爱弟弟,也知道弟弟多么爱她。因为几个姐姐偷鸡蛋换了钱买东西,都是吃独食。

小姨和小舅舅统一了战线,一致对外。可她不能老在小舅舅的身边。加之小舅舅也上学了。他和小姨夫碰面的机会多了。仗也打得勤了,因为一见面就打,双方的积怨越来越重。不过在小学之前,失败的总是小舅舅。所以毎次小姨在他们战斗完后,还得和小姨夫打一架。小姨夫在小姨面前一直处于被动,从不还手。这样的战争状态,在此输佊赢的情况下保持了平衡。可是,上了初中后,情况慢慢变了。当时小舅舅已经和小姨、小姨夫同级。本来是小舅舅低他们两级,可小舅舅人灵,小学一级没留,到了五年级就追上了他们。

上初中后,一直让姥姥发愁不长个的小舅舅,个子猛窜。人说身大力不亏,在初二的第一学期开始,他第一次把小姨夫压在身下打了个落花流水。为了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小姨回家向几个姐姐毎人借了几块钱。买了一瓶小烧酒,半斤花生米。在村东的河滩上,俩人差点喝醉。

小舅舅是越战越勇,小姨夫却节节败退。多年形成的战后惯性,每次小姨还是会去找小姨夫算帐。小姨夫的情况就愈加败落。几乎不敢和小舅舅一块上学放学。课间上厕所也得观察小舅舅是否在教室才敢去。因为小舅舅常在厕所堵着收拾他。对战况了如指掌的小姨这时同情起了敌人。从以前的战后兴师问罪,变成战后安抚安慰。发展到后来泄露军情。小舅舅又时纠集同学在放学的道上埋伏。小姨就偷偷跑去告诉小姨夫,放学别走那条道。聪明的小舅舅很快发现有人走漏了消息。他问小姨,估计是谁做了叛徒?小姨说:不可能有叛徒。

初中毕业前夕,小舅舅又在厕所收拾了一顿小姨夫。在收拾时从小姨夫的口袋里掉岀一个绿色的发卡。当时小舅舅还嘲笑说:怪不得你成了个软蛋,原来想当女人。

第二天的下午,那个绿色发卡就出现在小姨的头上。小舅舅看见了,就问哪儿来的?小姨说自己买的。小舅舅说:姐,没想到,你叛变了。你被敌人收买了。那天下午小舅舅和小姨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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