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只跨出一步,便高蹈海面之上。
海面起狂涛,天外赤霞如蔚,皆为其映衬,天海之间唯有此一白衣女子而已。天下以丽色而闻名的女子多矣,林婉虽姿容绝代,却绝不在此列中。她十三岁即扬名天下,靠得乃是手中四尺青锋,继而在及笄之年齐名于岳楠湘,再则封剑五岳,乃至列位名剑谱第三,一路行来,又何曾与她那姿容有半点干系?
世人都知她除一身修为,尚有两大助臂,一个是那柄堪称神兵的定秦剑,另一个则是她每日插于头顶、挽住秀发的凤头簪。后者可幻化火凤,运使随心,在她手中威力可压过绝大多数二十八星宿兽魂。而定秦一剑属水,正是继承大秦黑水国运、当年抵定神州的国器,再加上她自身修习华山气法,一人便独得火、水、金三行真髓。
华山气宗剑法重气度、重灵性,大凡境界到处,皆可成就自身剑灵法相,林婉成名以来,却无人见过她的剑灵法相外承。
面对如今天下间,几乎无有敌手的燕长歌,说不得,林婉也火力全开了。
眼神刀一样冷冽,她出剑如一步踏在鼓点上:“咚”,这是起音——跟着纤腰一拧,暗暗合着第二声鼓点:“咚”,起承正在此——剑已半渡,接着右脚前驱,身随而起,这一踏就踏在了第三下上:“咚”!
三鼓罢,兵戈起,林婉这出剑如起舞,舞的不是袅娜生烟的清平乐,而是难掩杀伐的破阵大舞!
身后头戴旒冕的帝王法相一臂前驱,如指点江山,其帝王气象恢弘如旗,仿佛万里山河尽在脚下。你说他是坐镇天庭的真武大帝也好,说他是统一**的秦皇嬴政也罢,其眼望之处即是王土,央央然无有边疆;手指之地,便是千峰过境,万马齐喑。天上地上,千古一帝,这样的法相神通,才配得上林婉这样的女子。
只见帝王法相手指之处,千万顷海水涌来,凝成千万柄刀枪斧钺,如落雨般飞出,而林婉剑势已成,连人带剑倏然雾化,亦融入了这漫天兵器之中。这既是她的“帝王之剑”第一式:伐挞中原。
“怎堪这雨骤风急……”
忽文绉绉抛出这一句话来,燕长歌脸色却骤变,竖眉嗔目,像是不胜烦扰,竟恼将起来。莫看那刀山剑林气势惊人,燕长歌兀自浑不在意,将及身时,仍斜挥一剑,将周身又凝聚起的一波黑气一股脑的斩到真龙身上。不消说,龙吟之声又起,天地间再度失音。音波滚滚,那所谓“伐挞中原”论及实质不过是海水,只在表面漫过一道道波纹,却未被音潮伤损分毫。
转眼间,燕长歌便被淹没。
无数兵器被重新打散成海水,燕长歌如同屹立在大海中的礁石,承受几乎无止尽的波涛冲击。他右手信手挥剑,左手则频频弹指,每一个轻微的动作都让一件兵器崩解。看似随意轻松,其实这是因他精气神魂、心意感念无不锤炼道巅峰,洞悉所有变化,掌握全盘局势,又能完全贯彻行动,意到则身行,方能至此。
而“伐挞中原”又何止仅仅是气势了得?天风海雨中不唯十八般武器,便是天下诸般奇门兵器也囊括其中,林婉以深不可测的道心模拟诸般兵器运使之法,几乎每一柄兵器都不是直来直去的冲撞,而是凭空使出许多精深招数,无不暗合该种兵器妙旨!以一人心力,而能做到这种程度,也只能叹息林婉确非常人了。
真正的杀招又并非这些,而是同样藏在兵器之中的林婉。她亦化身为兵器,且所运使招数与其余并无不同,只是多了兵魂而已。兵者得魂,则如法器开光,威力自不可同日而语。这样的障眼法对其他人或许有效,对燕长歌这查气之术天下第一之辈,却难建奇功。他神意之中有一点灵明始终明澈,如烛照天地,每每袭来兵器中存了异样感应,他便往倾国剑中注入一点真意,便见那兵器被一般无二的打散成海水,却有一缕虚影从中飞出,混入其他兵器中,准备下一次袭击。
伐挞中原毫无止息的迹象,黑衮的帝王仍指着燕长歌,海水在他脚下沸腾,如同别样的龙辇。燕长歌面上怒容越来越重,一头长发飘舞如魔,他本非耐心之人,又哪里受得了这等侵扰?只见他“呵”的吐出一口浊气,右手一抛,倾国剑自行绕身飞舞,抵挡诸般兵器,左手却向天空中伸去,五指一抓,似要从天边抓下什么东西来。
正在这时,一杆蟠龙长枪杀到,其势凛冽,如魔龙出海,枪头一点寒芒,摄人心魄。燕长歌心知有异,竟伸出右手一把向枪头抓去,任你有什么后招变化,却逃不过这五根指头,被牢牢抓住。再见他一提一扭,手中似有如山力道,那长枪被扭得一圈圈旋转,每转一道,便爆开一层,九转之后,整根长枪便爆成了一蓬犹自旋转不休的海水。海水中有一道虚影倏然远去,没入一众兵器之中。
而燕长歌不过掌心留下一道小小伤口,只是伤口无法愈合,不时喷出一小簇鲜血,那鲜血竟也呈现剑型。
此刻,一道长及数十丈的白练从天坠下,以无可阻挡之势,切入燕长歌身前。
此白练,如云翳、如丝帛、如金缕,万化而不失其形,百炼而聚散随心,是为九天至萃玄风。
燕长歌挥手向腰间一按,倾国剑“嗡”的一声,自行切回鞘中。白练似有灵性,一端卷上他手臂,有丝丝黑气蔓延,顷刻间纵贯整条白练。
“且看我——翻江倒海!”
真正是飞龙探海,任眼前刀山剑海,却哪有一合之将,着那“黑白练”一扫,无不披靡。正恰似一骑冲阵,任你有千军万马,能耐这一人一枪何?刀兵中有一道虚影连连闪烁,与玄风至少碰撞百余次,虽每次都能削下一截来,却难动其根本。
“我尝听闻林婉剑势极烈,怎么今日来看不是那么个味儿?这帝王法相固然是有大气魄,可我怎么觉着有些大而不当?”凌海越等人早退到了真龙背后,隔着一条数百丈粗细的龙躯观战,说话之人却是大玉关的玉先生。
凌海越目光深沉,任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他随声附和道:“林婉的剑法是极烈的,我当日亲眼看她与萧慎大战。我那大有贤侄参透修罗之道,功法何等霸烈,林婉却不输丝毫勇决,招招对杀,且还在最后占了上风。”
“那依凌老之见——”
“嘿,”凌海越摇头苦笑:“不是老朽妄自菲薄,他们这一等境界……唉,我是连揣测的资格也没有了!或许是燕长歌魔焰太炽,仅是散发的气势已让人难以施展。亦或让你我与林婉易地而处,怕连抵御之心也无,似她这等处处抢占主动,已然是难能可贵呢?”
玉先生“嘿”了一声,未置可否,只是脸色苍白,殊为难看。
“凌老怎尽是长他人志气,某却觉得当下正是机会!且由他二虎相争,我等坐收渔利岂不是好?凌老莫非忘了此行的目的?天于不取,反受其咎,此刻的良机可着实难得呀!”说话的是长孙长吉,他此番除了捞回来一个断臂的赫连发,其余未建寸功,自然是有些心热的。
凌海越仰头望去,龙行数十里,那一块逆鳞早不知飞到了多高去。他又转头望了望二里之外、同样在龙躯这头的岳楠湘等人,只见那边诸人都望着燕林战场处,他却有种感应,岳楠湘虽也关心战场变化,却也有一般心思是落在自己这一边。
长孙长吉见他沉吟不决,也懒得再等,抱拳道:“诸位在此稍歇,某去去就来,待某上去取了逆鳞,再来看他二人胜负如何!”说罢便排空而上。凌海越表情变了一变,却终究没开口阻止。他还注意到,岳楠湘也转头看了一眼长孙长吉,然后又把头转了开去。
长孙长吉去势极快,他记心也好,一片片龙鳞在旁人眼中都差不多,落在他眼里却是千差万别,直飞上近三十里高空终于远远望见那片逆鳞。他忍不住下望,只见龙躯如一株接天连地的巨树,其上不见首,其下茫茫然如海亦不见尾,心中凛冽之气更胜。
他定了定心神,正要再向上飞,脑中却忽现警兆,耳边也传进一阵细小如蚊吶、却尖锐至极的声音。忍不住回头一望,只见一点蓝芒正在急速接近之中!正是从燕长歌那边飞来。
那燕长歌,那燕长歌竟然在激战之中还能随手抓来海水凝成的一杆长剑,朝他扔来!
长孙长吉心下大骇,真气一瞬间提到了极致,他修习的遁法也确实不凡,运到极处,空中只有片片残影,忽闪忽灭,且每一道残影都相隔数十丈,亦不在一条线上,毫无规律可言。
“嗖——”
蓝芒呼啸而过,仿佛只是在空中划过一条笔直的直线。下一刻,长孙长吉的身影忽然凝滞在空中,身前背后一个硕大的血洞。他眼中神气渐渐涣散,脸上仍旧残留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显然无法理解自己是怎么中招的。
他最后凝停的位置正好在蓝芒划过的轨迹上,仿佛是自己闪烁中极其巧合的撞上去一般。然而这样近乎无稽的巧合,简直像是老天恶意的作弄。
凌海越和岳楠湘等人亲眼看着那一抹刺目的鲜血洒落长空,每人心头都升起一阵恶寒。他们可没有一个认为这是巧合,也绝不相信是长孙长吉自己撞上去的。
燕长歌抬手杀人于数十里外,毕竟有刹那分神。林婉叱喝一声,身后帝王法相猛然伸展双臂,双手张开,虚抱于身前,双掌之间隐然有微缩的山河形影浮现。燕长歌“嘿”的一声,身形一挫,肩上似有如山之重压下!与此同时,对面千万刀兵忽然拧作一团,“哗哗”水声里,赫然出现一柄百丈长短的蓝色巨剑,笔直刺来!
正是林婉的变招,剑凌河山。
燕长歌怒喝一声,手臂抖动,那“黑白练”随风而长,竟是忽至数百丈长,一圈圈卷在剑锋之上,使得蓝色巨剑不得寸进!长发张扬,却有如雾般的血从双肩喷了出来,燕长歌终究为他的不肯退让付出了代价。
“吒——”
远天处忽有一声清越的叱喝声响起,犹如一道高山溪涧砸落青石的声响,虽清澈悦耳,却也难掩其中的凛冽肃寒。子杞空中一个翻身,抄起脚下飞剑,合剑一刺——
“燕长歌,也不是谁都怕了你!”
燕长歌一眼便认出这少年来,眼中讶色一闪即逝,随即左手剑指一扬,一条黑色云气转眼凝就,内蕴“灭佛之剑”煞气,却也是未小觑了这少年。
哪料想子杞剑未至,又一声叱喝声先到:“散!”
声音刚落,那一条黑气跟着无声散去。
子杞也不好过,立时喷出两道鼻血。然而剑势不曾堕了半分气势,四时四季,独钟凛冬,此一剑势如雪夜泊舟,孤极冷极。
“啪!”
燕长歌被他欺近身来,折身曲臂,一个弹指正正弹在剑尖上,只觉一阵寒流透入经络。子杞却浑身剧震,以不逊于来势的速度,凌空翻着跟头抛飞出去。
“你这一剑,却比她的那寒气差得多了。”
张口呼出一道白气,燕长歌脸色从苍白恢复正常,林婉所驱巨剑趁此间隙猛向前推进几丈。着他一声大喝:“退回去!”白练一抖,一圈圈勒紧,几乎在巨剑上勒出痕迹,却又把巨剑推出去几丈。
“嗡——”白果剑发出一阵长鸣,子杞借剑心定己心,阻住去势,却在空中摆了个头下脚上的怪模样。他双眼忽然变幻颜色,一目亮银,一目铜绿,口中叱道:“外道,借法!”眼中二色忽然托瞳而出,倏然化作一银一青两只妖魔法相!
这两只妖魔也说不上是否与那六妖相像,总之是兽头妖身,或有巨翅,或生长尾,不类人相。两妖一边一个,按住燕长歌肩头,让他身形又是一挫。说起来也可笑,两个妖魔之相都有三丈大小,一只手掌便有燕长歌半个身子大,此刻两个压制一个,看起来却分外吃力,倒像是要被地下那小小人类随时顶开一般。
子杞不敢迟疑,紧随其后,掌心中有数片金光亮起,似乎是一枚古篆字,正是他事先书就。他落在燕长歌身后,一掌按在其背上颈下三寸处,猛然间金光大炽:
“镇!”
自家又被反震喷出一口鲜血,子杞又被震得飞了开去。
蓝色巨剑轰然前行,缠在剑锋上的“黑白练”一圈圈崩裂断开,在巨剑碾压下化作青烟。
“我只能暂时封住他四条经脉,也不知能撑得几时!”子杞不忘大叫道。
不用他提醒,林婉亦会全力以赴。“剑凌河山”以势压人,绝不会给处于弱势的人以机会。燕长歌满面怒容,双目尽赤,“噌”声剑鸣中,倾国剑重回右手,在他身前幻化出道道剑影。而剑影凝而不散,形影相连,竟然现出一朵以剑影组成的九瓣莲花。
莲花本为高洁之物,在佛经之中犹被誉为最高奥义之具现,然则此朵九瓣莲有丝丝黑气缠绕,莫名便有一股邪气。
下一刻,蓝色巨剑撞上九瓣妖莲,大小完全差得离谱,然而九瓣莲崩解、重新变为倾国剑的同时,蓝色巨剑也一下子散成了漫天海水。
海水中却有一条人影倏然纵出,与燕长歌错身而过。没人看得清两人交手的过程,只听得一声长剑交击的声响,而燕长歌胸前,已洒出一片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