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幕真实无虚,而燕长歌身体却化成一道虚影,在两大妖魔掌握中月兑身而去。
林婉立知糟糕,按说刚刚一剑绝对是深入腠理,即使不能致命,也绝对不是可等闲视之的伤势。不过话又说回来,对此人又怎能等闲视之?帝王法相悬照,这片海域对她无有隐秘可言,只见她甩动青丝,听得一声凤鸣,一道炽烈的火影猛向东方击去。
数里外,燕长歌赫然出现在东方,无匹面容上沾染了数滴血迹,更增妖异之色。他面容平静,再无丝毫怒容,然而却像是怒到了极处,反而将暴风骤雨都尽数掩藏。他的左手轻动,一条白笺从袖中滑入手中。继而素笺无火自燃,他捻起那一点白焰,忽在虚空中奋笔疾书。
火凤鸣声阵阵,数条火焰长尾拖于海面之上,蒸出大片大片的水雾,十数丈外,热气便将燕长歌长发烤的发焦。天空中莫名响起一阵“嗑啦啦”的响动,像是有谁人在地面上拖动沉重的锁链。毫无征兆地,虚空中蓦然窜出两道白色的锁链,分别禁锢住火凤一只翅膀!任火凤如何挣扎,却再难寸进,就此被牢牢地锁在虚空之中。那白色锁链看不出是何种质地,唯表面隐有金属光泽流动,火凤表面热度足可熔铁沸金,却对其丝毫奈何不得。
燕长歌正好书到最后一笔,一片似云纹、似符箓,模糊的仿佛每一笔纹路都被风吹皱的符图就此书就。
他轻声说道:“八方拘神役鬼——”
子杞脑中灵光乍现,忽然想起燕玉簟过去和他说过的话来:
“姬正阳才是个老笨蛋呢,排名剑谱也就罢了,怎么把他排到了第二呢?他肯定不知道,燕……最厉害的可不是剑法,而是符箓呢!”
“你这仓颉符书倒也不错,差不多及得上他从古本‘云笈笺’中自悟出的云纹符图了,只是你的修为太浅薄,也不知道练到哪年才能练到他那般境界了。”
“他那日和折铁在普陀岛大战,真真打得天愁地惨、日月无光!据说那折铁祭出天底下最霸道的术法‘五雷天心正*法’,却也只能和他万化无方的云纹符法斗个旗鼓相当。只可惜一着不慎,到底输了折铁道人半着。”
念头未了,却听得“嗑啦啦”之声纷至沓来,仿似有无数人正拖链疾行!
虚空变成了漏筛子,一根根白色锁链横空而出,将与己就近之人一一捆锁,不唯林婉、子杞二人,就连凌海越、岳楠湘等辈也无一幸免,还有数骑从海中挣扎出来的瀚海骑,也无不铁锁加身。甚至连那帝王法相亦不能幸免,只是将他双肩向后拉扯的锁链比旁人的粗大数十倍而已。
燕长歌微眯双目,两条岩缝中似有剑般锋芒攒射,他轻吐出下半句:“——飞敕刑台斩首!”
至此刻,这一云纹的威力才尽数爆发。
只见每一个被拘的人背后,都无声浮现出一条硕大身影,却是尊身高一丈、面无表情的白衣力士。其双掌中捧一柄双手大刀,刀长八尺,宽亦尺半,不像是刀,倒像是一杆变了形的长斧一般。就连火凤和帝王法相背后亦是一般无二,只是大刀和力士的尺寸大得多了。
众人大都是被两条锁链向后吊住臂膀,头颅自然而然便往前伸。冥冥中似有人下达指令,所有力士同时挥刀,向众人脖颈斩下!
此一刀过后,血腥之气弥漫,各个方向上都开出一朵朵血瀑之花!除子杞、林婉、岳楠湘、凌海越、玉先生、骆风飐和两个五岳子弟外,其余人等皆被枭首!火凤发出一声哀鸣,化成一支玉簪坠入海中,无头的帝王法相更是无声崩解。
凌海越肝胆俱裂,再也顾不得什么风度,朝着与燕长歌相反的方向亡命飞遁,玉先生也不慢,衔尾而去。那两个五岳子弟更是不堪,虽凭着一身修为逃过一劫,却也一脸狰狞神色,离疯癫也就差了一线,被岳楠湘一手托着一个,遁入海中。
子杞以幻法逃月兑,被斩首的只是一道自己的虚影,他虽满心恐怖,却知无论如何不能退却。一手于额顶书字,一手于丹田处书写,正是他最初悟到的两枚符书:“皓”与“蒙”字。皓者为天,蒙者属地,乾坤始定,万物乃发,正是大衍之数推演的起点。
林婉心志之坚毅,更不多第二人想,剑断铁索后,又剑指燕长歌而去。
这等时刻,就如同棋盘入残局,双方均损失惨烈,却也不得不调动起每一兵一卒加入搏杀。燕长歌四脉被封,又负了伤,剑道、内气所能发挥已不足巅峰时五成。然则只凭他一手匪夷所思的符法,亦足可力挽狂澜!
又是一枚素笺滑出,被他三两笔画出个云纹模样,向林婉轻轻按去——
“八景玉舆,登临紫薇,灵华吐露,八门洞开!”
却是他结合道藏秘录,上感天心流动,勾连神鬼境地,创出的“八景玉录神真招敕符”。所谓八景神真,乃是上元洞天炁部八位神祇也。燕长歌虽强,每次也不过只能招敕一位神祇而已。
林婉面前,一座古朴大门洞开,内里森黑如寂,唯有苍茫无涯的气息扑面而来。林婉心有所感,一剑刺出,却不料似是刺进了泥潭里去。连忙把剑而出,哪想得那一团黑暗竟变成了实质之物,粘连在定秦剑上,被拉出了好大一束。林婉定晴一看,哪里又是什么黑暗,乃是一团漆黑如墨的浓密长发!
她碰上的,正是八景神中第一难缠的“发神”玄父华。
定秦剑气一吐,长发皆断。可门内黑暗忽疯狂涌出,无数发丝一层层将她缠个结实,一下拉入门中。轰然声里,大门闭合,孤零零的悬浮于空中。
天地间似猛地冷了许多,而子杞的心更冷。燕长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天上地下,此时此刻,挡在他面前的仅剩这个少年。
子杞艰难的耸动了一下喉咙,似是要把所有的恐惧都咽进肚里。他未曾退避,目光始终与燕长歌交锋,一上一下两只手缓缓靠拢,“皓”字与“蒙”字交融,绽放出无法辨别颜色的柔和光华。
光华一片片洒落在他身上,一点一滴改造着他周身元气的结构,亦改变着他与外界真气交流的方式。他身边的元气仿佛活了过来,如同一个个活泼的精灵,在他身体上穿入穿出。他的身体如同一片小天地,而那无数活泼异化后的元气则如同化生的万物,万物滋润天地,天地亦复孕育万物,周流轮转,生生不息,此正是万物化生之要旨。而这种交换之后,不论是外界的元气,还是他的真息,都发生变化,所谓道法自然,亦不过如此,而此等与天地交*媾的方式,也早已跳出了什么后天先天的窠臼。
子杞拔出白果剑,剑尖画一个虚弧,迎风一抖,摆出的正是他所学第一套剑法、亦是浸婬最久之一套剑法——“万物化生之剑”的起手式。只见虚影闪动,子杞横渡而出,须臾间与燕长歌战到了一处。两人似心有灵犀,不依术法,纯仗掌中利器近身相博。
这套剑法有绝大的包容性,也唯有这套剑法,能让他将一身杂学尽情熔炼,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子杞固然受符书加持,激发出剑意至理,“太易”、“太初”、“太始”、“太素”、“浑沦”、“一变”、“九变”乃至万变,无不深得剑中三昧;而燕长歌持倾国,攻防由心,妙法无极,何尝不是将其剑法用到了当前状态下的巅峰?
但见得人如玉树,剑气如虹,两人一时间竟斗了个旗鼓相当。
只凭这一番剑斗,就足以让子杞名传天下。纵然是个五成实力的燕长歌,能与之剑斗一刻钟而平分秋色,便足可让所有人对这个少年刮目相看。
“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诚如此也。”燕长歌毕竟不同,说话的气息没有丝毫波动。而子杞却根本连开口说话都办不到。
“可你当真要寻死?”
子杞不能说话,只是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燕长歌眼中厉芒一闪,轻喝道:“那便成全你罢!”倾国剑倏然震颤,将子杞苦心经营的阵势全部击碎。继而白芒一闪,无遮无拦的撞入子杞怀中,不容他分毫躲避。一剑九劲,子杞挡到第三重便挡无可挡,节节后退,“轰”的撞在真龙龙躯之上。
燕长歌再不理会生死不知的子杞,经脉受制,连他近来一贯自然生发的“灭佛真气”也大受压制。蓄力良久,亦无所获,燕长歌皱眉想了半晌,运力逼出一点心头精血,精血一燃,骤然化出一道冲天黑气,这一点精血抵他一年精修,自然要比之前的更胜三分。
第三道庞然的“灭佛剑气”斩上龙身,竟将数片龙鳞炸的血肉淋漓,巨大的龙躯剧烈扭动,惹得海面上升起道道狂澜。而天空中不仅霞光更炽,青天白日下竟有一条条贯穿天宇的闪电划过,犹如虚空裂开的巨大裂痕。
而其实灭佛剑气未有尽数击中龙躯,因为其尾部被一个少年截去了十分之一。被黑气扫过的子杞浑身浴血,几乎月兑落人形,却兀自紧握长剑。而其摇摇欲坠,似乎随时会落下海面去。
“既有死志……”燕长歌手中又多出一直素笺:“这是最后一支云笈笺,权当作是我送行之礼。”
“飞敕星陨,紫庭极真,三呼破军,落!落!落!”
一道坠星滑落天宇,其势煌煌,凛然有杀伐决荡之气,果然是浓烈的破军星力凝聚。子杞摇头失笑,只看这星力之威,就是自己全盛时期也未必能逃得命去,何况此时?他却也不愿束手就擒,心头不灭心火燃起,心境古井不波,将生死置于度外。双目一闭,这是要将精气神调至巅峰,要在破军临身的一刻,挣出一线渺茫生机。
等待的时间似是极长又似极短,子杞忽感到有一道轻柔的风扑面而过,风中似乎有股熟悉的香气。他猛然响起了什么,一股绝大的恐惧攫住全身,他在心里大喊:不要!不要!
他几乎是强迫自己睁开的眼睛。
亮银色的星辰撞入少女的怀中,黑烟袅娜,星光柔顺,仿佛一场美丽的邂逅。可是,这是一场死亡的邂逅。
子杞完全失去方寸,白果剑从掌中滑落,轻如无物的燕玉簟撞在他怀中,他使尽全力箍紧双臂,却似乎仍没有一点真实的感觉。
“你……这个傻瓜,干嘛……要为了什么……破天下逞强呢?你若……死了,我怎么办?”燕玉簟外表看不出一点伤势,可话音已断断续续。她努力伸出一只手想去模子杞的脸,却怎么也够不到。子杞笨拙的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面颊上,他只是摇头:“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我不会死,你也……”
燕玉簟无声的叹息一记,她又轻轻的转过头,向着另一个方向说道:“爹,女儿……把这条命还给你了。”
她的手无声滑落,坠在身边,而另一只手却被紧紧攥住,死死地按在脸庞,被决堤的泪水浸润。
燕长歌仰天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怒吼,长发狂舞,宛如一代魔君。他的怒意,他的轻狂,他的懊悔,他的执念,他的率意一生,他的一世苦情,他的情仇恩怨,似乎都要通过这无尽的咆哮宣泄出来。
不知过去多久,天地寂然。燕长歌容色恢复平静,眼神之中亦无丝毫神色,如同一口干枯的老井,只是最深处似乎并非淤泥,而是黑色的、冷寂深凝的玄水。他拔出鞘中倾国,随他半生的佩剑在手中崩裂,化成铁粉。
只见他一振衣衫,御风向东而去,天地间只有这一袭白衣如雪,和一阵杳然不似在人间的语声:“我今大彻,将出海外创教。有机缘者,可入我门墙,得我化魔衣钵!”
这一段话将随风而行,落入无数人的耳朵。
子杞仍旧像一只木雕,就那样凝停在海上。他仍保持着一手捂脸,一手横抱的姿势,可其实怀中之人早已化成一股黑烟,只在他手中留下一枚晶莹剔透的黑色古玉。玉中有光华流转,如同藏着一个灵魂。
又不知过去多久,他猛地发了一声喊,喉音像是钝刀子磨石头。他紧紧攥着黑玉,仰天嘶吼,身后幻妖、痴妖、憎妖一一化形闪灭。他双眼赤红,四下搜寻,却一无所获。猛地,他仰起头来,看向真龙之躯的所在,眼神如同猛兽瞄准了猎物。
岳楠湘趁人不备,偷偷折返,费了绝大的力气将这枚逆鳞挖下来。这东西当可大小随心,只是她还没找到法门,只得托着这么个大如屋盖的东西,行动颇为不便。她刚刚降到离海数里的高度时,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
“你为什么还在?你是帮凶。你是帮凶。”
声音嘶哑难听,再平静的语声也掩饰不住其中掩藏的暴戾和狂怒。
她猛然回头,入目的虽是个人,可这人身上何尝有半分人气?只有浓烈到让人骇然的冲天妖气。在她身体内蛰伏、本是与之同源而出的妖魂,在这妖气的压迫下,也禁不住瑟瑟发抖。
然后,她看到一柄缠绕三色火焰、纯由罡气凝成的长剑,向自己兜头斩下。
——
当林婉终于一身狼狈的冲出第二景门时,刚好看到真龙的尾巴冲出水面,巨大的龙躯直入九天,渐行渐远。海水终于慢慢安静下来,可天边的赤霞仍旧不散,而天空中仍旧不时有闪电似的裂隙贯空而过。
难道,除我之外,再无一个活人了吗?燕长歌呢,又去了何处?
林婉举目四望,忽在西边的海域上看到了小小的一个黑点,正随着海水载浮载沉。
那是一片被当做小舟的龙鳞。她的师姐岳楠湘横躺在一边,全无动静,生死不知。而子杞则盘着腿坐在另一边,背脊深深的弯着,像一个疲惫的老人。
他双眼怔怔地,只是望着手中的一块黑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