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浪在完颜真的剑底涌动,那是一把宛如游蛇的剑,剑身细而两面开锋,镂着许多细密的花纹。层层血浪便是它在阳光下投下的一片影子,这实在是违背常理,似乎这剑中投射出另一个世界。
大和尚赵令暴喝一声,架起拳头横击完颜真,后者猝不及防,匆忙举剑格挡,层层血浪如同实质,结结实实的接下了和尚几可开山的一拳。
“你疯了!干什么?”完颜真实在不知道哪句话触怒了这个莽和尚。
赵令满脸怒容,喝道:“干什么?你这蛮族崽子,也想来诓我汉家江山?”
完颜真一揖到底,苦笑道:“师兄误会我了!想我女真一族民不过数万,地不过关外几片苦寒之地,吃了雄心豹子胆不成,如何敢图谋汉家山河?这是其一。其二么,如今在朝新帝,在位不过数年,却辄出新政,致使天下沸反,四海咸称其庸,完颜虽是化外之民,却也同诸位一般的感同身受。其三呢,却是小弟的一点私心,想我族民生极难,却仍要受契丹大族的欺凌,那契丹人纵横北方,素来怀有狼视鹰顾之心,裹挟北方诸族,妄图攻伐天朝。我去刺杀皇帝,若成则是全了师兄之义,即便不成身死,也可释契丹人之疑,保我族数年平安。”
大和尚斜眼觑着他,颇似不信,兼且被他那话里的酸气惹得心烦。完颜真一脸委屈,忽地大喝一声,高叫道:“师兄觉得寂鸿那和尚如何?”
大和尚‘呸’了一声,骂道:“满嘴屁话!最是让人聒噪,要不是看在三白先生的面子上,我如何能忍他到今日?”
完颜真猛地拍了一下手,叫道:“照啊,就是这话!我也早对那老秃驴不耐,奈何暂时挂了个师徒的名分,不能把他怎样。师兄既然信不过我,我这里有个提议,定可证我诚心。只是不知师兄愿不愿应允?”
大和尚问道:“什么提议?”
完颜真脸上戾色陡现,一振手中血刃,喝道:“我愿去取寂鸿老鬼的头来,证我心意!到时拿他的鲜血作酒,为我两兄弟一壮行色!”
大和尚瞪大眼睛,急道:“你真肯取老鬼的首级?”
完颜真两边嘴角撇的极低,冷然道:“师兄只管随在身后,为我掠阵。见面时,不需与他多言,那老鬼满月复鸡肠,言语最是蛊惑人心,莫叫他动摇了我俩的心志。到时候,师兄便看我如何一刀结果了那老鬼!”
完颜真就要御剑而起,血剑却起了一阵抖动,竟似不肯受他控制。他猛回过头去,狞声道:“贼和尚,又是你来多事!”
盈缺站在十丈之外,右手如爪虚扣,那血剑为之一鸣,抖动的更加厉害。盈缺冷笑道:“阁下的剑灵虽然凶戾,却也肯依从我的掌控。适才偷袭的一剑之恩还没报答,就急匆匆去取别人的头颅吗?”
完颜双眉倏然竖起,自眉心至额顶立起一道深刻的皱纹,如同张开的第三只眼。瞬间的肌肉扭曲让他的脸几乎失去人型,而近于某种暴戾的怪物。声音从他的喉咙里滚出来,如同沉闷的雷声:“就凭你?也想驾驭我的剑灵!”
血浪再一次从剑底翻涌而出,这一次几乎让人闻到了血腥气,他本来是站在大和尚之前开出来的那片果地上,周围几丈的泥土却被侵蚀出一片坑洼。盈缺“嘶”了一声,忽地收回右手,适才他仿佛握上了一截滚烫的烙铁,掌心上填了一道四寸长的焦黑伤痕。
有什么东西从伤口处涌进手臂里,盈缺紧握起拳头又松开,一丝丝细小的黑气从伤口边缘渗出来,在空气里纠合成一团。那黑气里似乎藏着几张人脸,在风里扭曲成各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空洞的口中似正发出无声的哀鸣。许久之后,才渐渐消散在风中。
盈缺不由怔然,那黑气分明是血剑中的剑灵外化的一部分。可是他分明从中嗅到了一丝死魂的味道。这天底下,竟然有将人的鬼魂炼化成剑灵的法术吗?又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想出如此干连天和、搅乱阴阳的法术?
待他回过神时,见赵令和完颜早已飞出老远,弥越裳几人在后紧追不舍。
两人来到草庐时,只见一个老和尚和一个乞丐相携坐在地上。老和尚眉发皆白,极是老朽的模样,乞丐蓬头露面,满脸菜色,却掩不住英武之气。老和尚握着半块硬饼,递给那乞丐,乞丐仰天打了个饱嗝,不去接饼,却向后舒舒服服的仰躺在地上。
老和尚颤巍巍笑起来,那笑容仿佛带着节奏,从眉间顺着长眉直抖落到眉梢,几乎要发出叮咚的响声。
“怎么样?你此刻是不是无限的平安喜乐?要说人之为人,能月复中饱饱、安然无思便最是喜乐。争什么功名利禄、富贵王侯,岂不是舍本逐末?”
乞丐大大的打了个哈欠,满嘴臭气逼人,说道:“和尚最爱诓人,你既说饱食就是最大的喜乐,那又信什么佛,念什么经?”
老和尚掰碎硬饼,一点点递进嘴里,说道:“就是因为当年数日里我也不得一日饱食,才去信那佛,念那经,从众佛国里寻那次一等的喜乐。”
“你却又诓我,我难道不知你过去曾是王侯世子?哪有一日不是珍馐美味?”
老和尚仍是笑意盈盈:“这天下何曾有不灭的富贵,我从那金银窟中来,又向那腌臜窝里去,有甚稀奇?这也是机缘,要到了那般境地,才使我参起玄机来,靠着佛陀果月复。”
乞丐猛然坐起,大叫道:“好和尚!竟说佛法不及这果月复之物!”
老和尚忽地斜起眼睛,睨视着乞丐,喝道:“若是天下人人饱食,又岂会有佛法一物?!”
乞丐闻言一怔,似乎有所触动,不料忽而又面色古怪,摇起身子来。继而把手伸进破衣里,揪出一只作怪的虱子,举在眼前嘿嘿傻笑。
老和尚看见远处的两人,大声说道:“莽和尚,又在闲晃!我叫你熟读的《七宝莲华经》,你读了几遍?”
不知怎地,赵令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见了这老僧胆气却先降了三分。正要开口答他,却被完颜拦住,道:“师兄,莫忘了咱俩所为何来,怎地还理会那和尚?师兄稍歇,且看我的手段!”
只见他举剑迎空一展,那血剑化成一道宏光,直向老僧斩去。乞丐大叫一声“不好”,挺起身子挡在老和尚身前,被那飞剑当中斩进胸膛里,只有一截剑柄露在外面。这场面虽然可怖,却更有可奇之处。乞丐身上竟没有一滴血流出来,而且那血剑足有五尺长,没入他身体三尺有余,他身后却没有剑尖露出。
完颜高声叱喝,挥手招那血剑回来,却没有丝毫响应。乞丐仰天又打了个饱嗝,嘻嘻一笑,竟似浑然无事,冲着他咧嘴说道:“想要这剑,怎么不自己走过来拿?”
“哼!装神弄鬼!”完颜几步冲到身前,握住剑柄向外拔,那剑好似被一座山压住般,半寸也拔不出。完颜真大怒,嘿了一声,挺起左掌劈那乞丐面门。这一下打的结实,唇开鼻陷,几乎掌缘都陷进了面庞里去,眼见那乞丐是不能活了。唯有完颜暗自诧异,他这一掌击去浑无受力处,那乞丐一颗头颅竟面团捏出来的一般!
哪想到这时,那乞丐兀自能说出话来,“唔——果然是好勇斗狠之徒……”他把头向后一仰,听得“啵”的一声轻响,脸皮又恢复如初,鼻是鼻,口是口,哪有半点受伤的样子?
完颜真向来自诩见多识广,却也不曾见过这般怪事,惊得连退数步,佩剑也不要了。那乞丐在剑柄上一拍,把整只长剑都拍进身子里去,外面却看不出一点伤痕。
完颜毕竟是见识过大场面的,虽然一时惊措,却瞬间恢复过来。他冷笑道:“你敢吞了我的魂刃,好大的胃口!你就不怕吃不消吗?”他说话间双手扣成法诀,连连变换,指法变化古拙玄奥,大异于中原诸多手诀。
乞丐忽然怪叫了一声,手抚肚皮,原来肚子竟然渐渐胀大,不一刻便如妇人八月怀胎一般。乞丐叫道:“果然消化不得!”依然不减笑容,甚至轻拍了几下肚皮,发出夔鼓一般的“隆隆”声音,低沉幽深。刹那间,四周温度陡降,二人的眉毛上都挂起了白霜。老和尚虽然离得稍远,也冻的瑟瑟发抖。
完颜手上法诀仍旧变换不休,他双眼变得赤红,额头上的竖纹隐显,只听他阴测测的说道:“我这柄魂刃原本没有什么特别,却惟独喜食阴魂,长年累月怕不吃了上千之数。阴魂最爱啃吃血肉,你可莫要被吞掉了五脏。”
“哎呦!”那乞丐忽然大叫一声,跟着又是一声皮球爆破一般的大响,原来竟是那乞丐爆了开来!完颜急忙闪向一旁,不愿被溅上一身血肉。待一阵烟气散去,一缕缕猩红色的阴魂扭动着向四方挣扎,乞丐固然是不见了踪影,地上却是一点血迹碎肉也无!
完颜脸色阴晴不定,伸手一招,那团阴魂挣扎了一下,便向手底涌来,化成了一把血剑的形状。那乞丐花样百出,既然没有血肉,他自然还没有死,完颜神色戒备,四下观望,深恐又着了他的道儿。
冷不防身后传来一声大喝,完颜猛回头来看,瞳孔骤然收缩!
却见一名骑士兀然耸立在后。人如铁铸,马亦如龙,一人一马极是雄壮,将他全身都罩在阴影里。那骑士披头散发,浑身铁甲披挂,满面狂悍的英雄之气。手中提着一只手腕粗的生铁长枪,斜指完颜,枪尖距他鼻尖不过尺余。他的声音亦是雄壮,沛然如九天之雷滚过:“汝是何人,在吾铁蹄之前竟敢直膝?”
完颜真面色铁青,从牙缝里狠狠挤出几个字来:“耶律瀚海!”他虽明知此人是假,但这平生之敌骤然出现在眼前,如何能压住情绪?几乎是本能的出剑上挑,要刺那骑士于马下。马上人枪尖一抖,洒出一片枪花,与血剑交击了十数下,两人均是端然不动。
一击之后,完颜真却敛眉垂目,冷静下来,任由血剑垂落身侧,摇头说道:“你空有瀚海兄的形貌,却没有瀚海兄的勇略。”
耶律瀚海是契丹耶律大王的长子,手中丈二铁胆枪,胯下赤红骅骝驹,纵横塞外,允称一代战神。女真人起于长白,然则兴不逢时,白山黑水之间已尽在契丹人的铁蹄之下。塞外虽然阔大,却还没有宽广到可以容纳两个强盛民族的程度。这契丹王子与完颜真亦敌亦友,实是他心目中第一敬重兼且第一忌惮的人物。
完颜真猛地仰头大喝,宛如平地炸雷!此时他额头上那一道竖纹深深下陷,几乎有裂颅之虞。血剑在他身前划出一道弧线,再一次上挑而出。然而这一次的剑势却绝非上次所能比,那剑尖上亮起闪电一般的亮光,剑身带起一阵尖锐的风啸声,其势如起于深渊、扶摇而上九霄的神龙!
那骑士根本不及反应,血剑先是削断了横在马前的铁枪,跟着洞穿马颈,余势不歇,暴涨的剑芒将马上人搅得寸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