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汴京,曾为六朝都城,战国时魏国的都城大梁即是此处。
盛唐时的长安据说繁盛无比,曾据有百万人口,更有上百民族,各色人种。而今日汴京之盛丝毫不亚于当日之长安,只不过少了张衡这等墨客,写《二京赋》为它吹捧罢了。
看城市如何繁华,第一当看民生,民则以食为天——街上酒肆茶楼、路边摊铺小炊足可以看出一个城市的韵味。
汴京的熟食店,爱张挂名画,用来勾引观者,流连食客,茶肆也愿挂名人字画,用四时名花装点门面。更有那菽灵巷赏心楼沈姓厨子开沽,东市坊双凤楼施姓厨子开沽,竟然请来妓女立在檐下,以待风流才子买笑追欢。至于酒肆门首,排设杈子或栀子灯装饰,也是再寻常不过。
汴京人喜食,东西南北各系菜式,找不出汴京没有的。若有江南来的大夫,吃不惯北方食物,只消随意在哪个街巷一转,自然能寻到南食面馆或是川饭分茶。而另有早市,小商家侵晨行贩,沿街卖食。莫看他们摊位小,做起买卖也是极有讲究的,细分各色异品菜蔬,及酒醋时新果子,甚或海鲜野味等物。至辰时光景,则满街热闹非凡,各色吃食填塞街市,商贩吟叫百端,实在有让人不胜欣喜之处。
这是个数进的小院府,一道朱色的大门对着大街,锁住了门里的风光。前院不大,却也见别致,得了几分曲折之趣,穿过一道小月门,便见得那么个灰瓦白墙的宅子。这院府格局虽小,但就在宣德楼左近,这么个寸土寸金的所在,便是一砖半瓦,也够寻常人家奢想。
冒襄执着一卷书,静静的坐在客厅里。他来京师已近一月,却几乎不曾出门。虽然常听人说京城小吃繁多,可一样都没有尝过。
偌大厅堂只有冒襄一人,静静的,让人生出暖日升烟的感觉。不知何时,一个年老管家从侧门躬身走进来,也不禀报事项,只垂着手站在廊下。冒襄向他轻轻挥了挥手,那老仆道了声:“是。”便退下去了。
这主仆二人竟似心有灵犀,相互间不交一言,就能彼此明白对方的心意。
冒襄不用他禀报,就知道他要回什么事情。而老仆也早已熟悉小主子那几个习惯动作所代表的意思。只因为,这已经是今日冒襄拒绝的第八波登门求见的客人了。若再算上之前几日的,则数不胜数。
老仆进进出出,夕阳滑入西天,厅室里渐渐暗下来。一个小厮走进来点燃了廊下的几根红烛和桌案上的油灯,又默默退下去。冒襄听见外面关大宅侧门和小院门的声音,不一刻,老管家捧着一叠五颜六色的纸片走了进来。
冒襄终于放下书卷,抬头向老管家怀里看了一眼,问道:“这都是今天接的拜帖?”
老管家答道:“今天一共有十四波共三十四人来求见公子,他们下的拜帖老仆都接下来了。”
冒襄点点头,起身让开位置,说道:“你过来灯下仔细整理,把这些拜帖都一一分类清楚,和之前的那些放到一处去。”
“哦,西祠堂口的李公子,这是他第三次来了。在万安寺打单的童和尚……”老仆一张张拜帖在灯下细看,不一刻便全翻看了一遍,并归成四类,分四份放在桌上。他把其中最厚的那一叠揣进怀里,京城掌故和公子的交际网络他无有不熟,有些人如何处置他都可自己定夺,另一些人他却不敢乱下判断。
冒襄随手拿起最薄的一叠,老仆连忙趋前一步,回道:“这一叠的访客,公子尚需回访的好。这几人不比旁人,自身资望尊崇,在京城根深叶茂,是公子宜当结交的。公子托病回绝了人家已是不该,依着礼数,他日得闲还是该下帖回拜的。”
冒襄打眼看去,见第一张贴面上写着“门下平章事王府掾吏蔡文执拜”,一手漂亮的行楷让人眼前一亮,再看第二张则是“五岳盟驻京馆执事岳肃”。他也懒得一一细看,这些人他没有认识的,不过老家人说是有身份的人,那自然是不会有错的,便说道:“老丈说该回拜的,我有日回拜便是,和之前那些放在一起,找几日时间给他们一一下帖。”
另外一类是来拜访过冒襄四五次的,再给人家吃闭门羹未免不近人情,把这种拜帖单立一类,也是预作准备的意思,若是再收到一样的名刺,就要给人家开一方便之门了。
最后老仆又拿起第二厚的那一叠拜帖,脸上微露尴尬之色,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未有一言出口。冒襄见他迟疑,不禁哈哈一笑,结果那叠拜帖,冷笑道:“这些不是拜帖,而是来找我晦气,下的战书吧?”
老仆连忙道:“公子万勿气恼,不过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无须理会他们便是。天子脚下,岂可随便私斗,任他们吠叫一时,用不了多久自然就消停了。”
冒襄未置可否,只淡淡问道:“加上这些,一共收到了多少张战书。”
老管家对答如流:“一共是七十六张,其中有四张是两人同下一书,还有两张是三人同下一书,共是八十四人。”
“鼠辈而已。你可去下一帖,将这八十四人的名字都写上,一次过把他们约齐,随意定个静僻地方,也免去我不少麻烦。哼,八十四人,也不知能不能挡我藏锋一剑!”
“好!似冒兄这等豪气,放眼京师,亦无第二人耳!”
冒襄早已感应到有人从后*庭的小院门进来,这人能在入夜之时随意进入这宅院,下人竟不来与他通报一声,来人的身份不问可知——毕竟,连这宅院也是他的。
话声落地,一个颀长的身影从客厅后门踱进来,冒襄转身迎向来人,抱拳道:“今夜怎么赵兄有暇,来看我这个闲散之人。”
来人指着冒襄,向一旁侍立的老管家笑道:“他还说自己是闲散之人,只怕这些天来再没人能比他更忙了吧?”说罢上前亲昵的把住冒襄臂膀,微带狭促的笑道:“我听说近日冒兄染疾,有水土不服之虞,数日来闭门谢客。心下牵挂,因此才簧夜中不请自来。”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当日冒襄从华阴一路护送至京师的赵姓公子。
那一路南行,这个赵公子也不知道干了多大的坏事,惹得仇家千里追杀。他后来虽然托庇于官府,州府调了一队禁军,又召集来治内所有能使得动的厉害人物为他保驾,仍险遭血镇之人毒手。后来是冒襄在侧,才把他和闵水荇平安送到京城。
冒襄很看不惯闵水荇和赵公子的暧昧,一路上闵水荇屡现殷勤,赵公子也是甘之如饴。闵家的女孩儿他见过三个,不能否认闵水荇已经算是最出色的一个了。想来在那种环境里,也培养不出什么名媛淑妇来。
然而最让他迷惑的,还是闵妖女对他的态度。她一方面固然寻机接近赵公子,甚或故意制造一些二人独处的机会,可另一面也没少在冒襄耳边吹风。她这样在两个男人之间周旋,虽然冒襄自认问心无愧,难道妖女便不怕遭人讥讽吗?
冒襄对这水性杨花的女子疏无好感,他又是那种性子,自然是全不假以辞色。也亏了闵水荇好*性子,十句问话到底还能套出一句回话来。
到京师后,闵水荇不辞而别,冒襄也无心打听她的去处。赵公子知道冒襄要留在京城,等待中秋时皇帝分封四大国师的大典。此时离中秋节还有一月有余,赵公子说他忝为地主,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冒襄住在客栈里,不容分说,在此地为他安置了这么一处虽不甚大但堪称幽静别致的宅邸,连管家、下人、使女都已安排妥当。
冒襄不惯受人恩惠,待要推辞,那赵公子却板着脸说:“若非恩公,我这南来路上已朔次罔命,难道恩公眼里,区区这条性命还不如一间宅邸吗?”
当时冒襄虽还不知他的身份,却也能猜到是既富且贵的主儿,他的身价只怕换几条街都不止。何况他只是暂住,并无窃为己有之念,因此也不再执意推辞。
冒襄住进这无名府邸,初时相安无事。他在京城除了赵公子一人也不识,当初鹿鸣居士曾嘱托他,一待形势有变,当图谋成事之机,为天师道的困局打开一番局面。他虽然人到了京师,心里却没有半点谋划,性子又冷淡,不屑于四处奔走,结交贵人。因此初来的几日,甚是悠闲,几乎足不出户。
然而数日之后,却情况大变。有一日冒襄清晨起来,正要出门去看看汴京街景——他既来汴京,自当游赏一番。偶尔从侧门的门缝里看出去,真把自己吓了一跳!原来府邸之外竟排起了一条长龙,粗略数来,竟有十数辆车架之多。要知道他是练气之人,每日惯于早起,如今丑时刚过,天才朦朦亮而已,怎么门外竟已是车水马龙?
正好宅邸的老管家从廊下急急赶来,额上微见汗水,显是已寻他多时。冒襄不容他先说话,劈头先问道:“这府里刚搬进来什么贵人吗?怎么大清早就在门外排起长龙来了?”
老管家喘匀了一口气,手中握着一把名刺,苦笑道:“除了公子您,府上哪还有什么贵人?这都是来拜会公子的!您别在这儿发愣了,快请进去换身衣衫,客厅已经有人在等着了!请随老仆来,正好随便给公子说说这来访的客人,免得一会儿失了礼数。”
冒襄被半推半架着换衣、接见访客,一上午便莫名其妙的见了二十几个陌生人。他固然是不知来者意图,然而相交谈一番之后,却对人家所为何来更加迷惑了!来访者们仿佛暗通了声气,口气竟惊人的相似:所谈者无非是久慕冒公子英名,近日喜闻公子来京,下榻于兴庆坊某宅邸,特来拜谒尊颜,另外特备薄礼一份,聊为见面之礼,他日有暇当为公子设宴洗尘,望不吝赏光,敢请结世谊之好云云,而对自己来意却决口不谈。
冒襄竟不自知,自己在京城有偌大名声?
这一日下来,冒襄腰酸背痛,比练一天剑法法术还累。他吩咐老管家,让他多派下人去坊间打探,听听有没有什么关于自己的留言,务必要查出忽然门庭若市的因由。
原来坊间果然有关于冒襄的流传!
皇帝陛下发布四道金牌,并要于中秋佳节亲自敕封当朝四大国师,这在京城已经是妇孺咸知的事情。若说这个国师是多大的官儿,普通百姓未必清楚,但却是当成了神仙一流的人物,那分量似比宰相老爷还要重三分。有些见识的则知道,这国师一位在本朝虽不是常设之职,但每得此称号者,在朝廷则位逾公卿,虽不干政,却是为帝皇备询之人;在地方则如一方诸侯,可建观宇无数,能得泼天富贵。远的不说,当朝的姬正阳国师,无论在朝在野,都有着呼风唤雨般的威势。
而坊间盛传的,却是禁中另有更动,这国师不是四位,而是要变成五位。而这多出来的一位似也早已内定其人,正是近日刚入汴京的天师道小仙长——冒襄!
若只是坊间流言,也不能兴起这般声势。据说前日皇帝临幸大相国寺,主持方丈也拿这事隐约探问皇帝口风,皇帝陛下虽未明确垂示,然其言下之意竟似是承认确有其事。还有从两府当值处露出的流传,说是两府也收到了关于品定国师之更动的谕旨,是陛下命诸位宰执与参政商议。
夜色渐沉,冒襄延请赵公子入别室叙话,另吩咐下置备酒食款待。赵公子兴致颇高,笑道:“上次离别,冒兄着我关注天师道群仙师的消息,据说已经从龙虎山出发,赶赴京师了。以众仙师的脚程,想来不日可到。我还听说,贵师门这次赴京仪仗领头之人,竟是闭关十几年的少天师。似乎,他是一个月前出关的。”
冒襄眼角一跳,心中虽感惊讶,表面却若无其事,随口应道:“赵兄费心了。”他向一旁随侍的两个使女打个眼色,两人弯膝见礼后,施施然走出别室,还不忘把门关好。
冒襄忽然后退数步,向赵公子折腰一礼,道:“贵胄当面,恕草野之民多有失礼。敢问,公子是哪位亲王,还是——皇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