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二、帝胄亲加少年师

作者 : 奥雷连诺

“呵!好玉!”

赵公子从古董架上拿起一只白玉老虎,赏玩片刻,又放回原处。转身含笑问道:“冒兄是何时察觉到在份的?”

冒襄淡淡说道:“坊间传言如沸,府邸访客迎门,冒襄再愚鲁,也该看出些端倪了。”

赵公子双眉轩然,上身微躬,道:“实是颇有苦衷,不是有意隐瞒冒兄,请勿介怀。此时倒是无甚要紧了,冒兄猜的大致不差,只是本朝亲王并无干政的权力。”

冒襄露出吃惊神色,折腰而拜,道:“布衣之人冒襄拜见吾皇,容恕草民不敬之罪!”

赵公子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丝恼怒神色:他既已知晓朕的身份,竟不行跪拜之礼。然而这不过是一瞬间的容色,随即上前几步,将冒襄搀扶起来,温和的说道:“不知者不怪,何况冒兄是我恩公,你我相交于草野,只叙伯牙子期之交,不论君臣之份。”

冒襄起身的一瞬,捕捉到了他眼中转瞬即逝的恼色。心下冷笑,口里却说道:“陛负九阙之重,怎么竟会微服出行几千里去?朝里的相公能答应朝中十几天没有帝王吗?”

“山人自有妙计,朝中也自有人照应。”室中灯火虽明,却总有照不到的暗影,赵公子的脸也在明暗交映之下显露出独特的轮廓。

“朕自即位至今,连汴京城都没有出过一步,民间的情况如何,也只有从奏章里才能看到。朕主倡新法,有人说好,也有人说不好,朕也想借着这个机会亲眼看看这新法到底是惠民,还是扰民。”

“陛下慧眼,心中自有圣断。”冒襄心里却想,他这微服出巡不知道要给朝中的大臣惹下多少麻烦,何况身边没有得力护卫,几乎在路上遭遇不测。若他真在外面丧命,只怕偌大帝国顷刻间就要陷入大乱。身居极位而不知自珍,非是国家之幸。

何况他微服出巡,走的都是既定路线,沿途必有官府保驾,若地方官想要遮掩,也只会让他看到别人想让他看到的,又哪里能看出什么民计民生?

这个天子讳济,即位以来最大的政令便是拜王临川为相,全力推行新法。有人说他是少姿勃发,有锐意之心;也有人讥讽他任性妄为,其实不通政道。冒襄虽然没有针砭时弊的才干,但只看他的性格与为人,只怕还是后者更贴切一些。

本朝最是重视大夫的地位,有士大夫与天子共天下之说,可赵济为了推行新法,却不惜破坏这条祖宗成法,稍有不如他意的朝官即会被罢黜到地方,有些资望不足的甚至被流放到偏僻的远州。这固然是因为王临川推行新法之心甚坚,为人又刚愎自用、刻薄寡恩,可若无一个天子在背后推波助澜,也绝不会至于此。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破坏的祖宗成法也不是一桩两桩,也不会在乎这一条了。

冒襄不欲和他多谈新法,岔开话题问道:“如此说来,那坊间的传闻非是空穴来风了?”

赵济却不就答,又走到古董架前,挑出几样赏玩。这所宅第本来是他赏赐给一个老宫人的,这老宫人无儿无女,死后宅邸也就空了下来。这些古玩都是老宫人生前收集来的,颇有一些珍品,甚至有几件竟能入赵济的法眼。身份挑明之后,冒襄不得不讲些礼数,只能在旁边耐心的等待。

过了良久,赵济将手中的一枚汉圭放回架上,方才慢条斯理的说道:“朕听说,天师道这几年的处境颇有不如人意之处?”

听说?朝廷有十八年没有给天师道赐过恩赏,去年年关却派了一个小太监去贺岁赐恩,分明是对天师道的形势了如指掌,又怎么会是听说?冒襄自然不会说破,从容答道:“山上岁月日渐艰难,好在道祖还没有舍弃我等信徒,总还能挣扎度日。”

赵济似乎忘了坊间传闻的事情,又漫无边际的问道:“冒兄可知道,朕为何干冒天下人的非议,也要用王首辅为朕变法?”

冒襄谦道:“草民化外之人,不通时事,更不懂陛下的苦心。”

“天下有谁人知朕?”赵济长叹一口气,仿佛要尽遣胸中块垒,“我朝得天下百年,虽然四海归心,朝堂人才辈出,草野遗才可说是历朝最少。然而比之汉唐却仍有先天的不足,太祖打天下时,正值四夷猖獗,虽然太祖将夷狄赶出华夏,却终究未能伤其根本。我朝疆域虽广,却也是四处受敌,契丹人、党项人、吐蕃人,甚至是大理氏,其势力虽弱,却哪一个不是对中原虎视眈眈。朕麾下有禁军百余万,说起来风光,可每年砸进去的军费却已成国家之累!先帝在位的最后几年,京畿四路甚至不如太宗时富庶!朕既然上承天命,岂能不做一个中兴之主?”

冒襄躬身下拜,道:“陛下胸怀济世雄心,令人感佩不已。”

“唉?冒兄怎地多礼起来?”赵济上前按住冒襄一只手腕,目光灼灼的盯视着他,道:“纵然前路满是荆棘,朕中兴之心从不曾有半点动摇。冒兄也是人中龙凤,难道就没有挽狂澜于既倒的担当?”

“陛下……那所谓第五国师之说,难道不是玩笑之言?”

赵济怫然道:“君无戏言!安能是玩笑话!不论救命之恩,冒兄的本事朕亦深知,足堪担当国师之职。”

冒兄摇头道:“草民本事低微,怎堪担当国师大位?何况我资历浅薄,陛下骤然使我尸素于如此高位,如何能叫天下人信服?草民惶恐,只怕到时犹要累及陛下圣明。”

赵济道:“如此妄自菲薄,却不似冒兄的性格。莫非冒兄是嫌朕愚鲁,不愿入朝为朕之援?”

“岂敢,陛下可曾见过哪朝哪代有才过弱冠之年的国师?”

“诶,有志岂在年高?霍去病年不及弱冠既拜将封侯,周公瑾亦是少年都督,古来自有少年英雄,冒兄是正得其时!莫非你是担心当了国师之后,在你家少天师面前不好交代?张家历代天师均有敕封,是千年不易的名号。他不日即来京城,只要才具足备,朕自然会给他个正式敕封的天师名分。到时你二人一在中枢,一在地方,遥相呼应,相互扶持,何愁天师道没有中兴的一日?”

冒襄耳边仿佛又回响起当日鹿鸣居士的密语,他想不到契机会这样快到来,只怕如今的形势连他那个深于谋算的师叔也不曾奢望吧?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的浮躁,再拜道:“陛下隆恩,襄敢不效劳?”

赵济哈哈大笑,笑过许久,才挥手道:“你且先想想如何立名,朕今夜还有一位阔别多日的老友要见,改日再来叨扰。”

第二日,冒襄一改足不出户的低调作风,第一次在汴京的交际网中露面。

老管家给他列下一份回访的名单,和拜访每一个府上应该携带的礼物。冒襄是布衣之身,礼物不需贵重,唯见主人雅致即可。

汴京是个容易让人迷失的城市,热闹的超出了冒襄的想象。他想不到城市可以大到如此规模,民居亦可拔地近百尺,天师道殿宇虽雄伟,若落在汴京城,恐怕亦无甚出奇处。

冒襄是方外之人,回拜的也皆是同道,如五岳盟的驻处、大相国寺、各大道观等。官宦贵胄之处,则仅以简帖回拜而已。本朝自先帝之时起,就颇兴崇道之风,仕宦之家爱请修士问修养之法,其中多有欺世盗名的骗子,读过一些道典,肚里再装几篇好诗文以投士大夫所好,借游官宦府邸扬名。品性稍好的还知道见好就收,无非图些钱财,却有那一等餍足无度之辈,妄想凭此攫取权力,大多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冒襄虽存入世心,修的却是方外法,自不愿留人话柄,遭游宦道人之讥。

解决战书的问题,却有些棘手。冒襄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可在皇城底下怎能没有顾忌。向他下战书的人都是不忿他一步登天的,心浮气躁,没有多少真本事。他也不屑与这等人多做纠缠,因此想出一个办法,要这些人知难而退。

这一日清早,天色微明时,冒襄背着藏锋剑,提着一坛腰粗的大酒坛,徒步出门,从南城门出城而去。

向冒襄府上下过战书的人,早得到了消息,据说那初来乍到的冒襄好不狂傲,竟在城南外十五里的驿亭设下送行酒。这送行酒却是为谁所设?原来他定下了一招之约,说是无论是谁想挑战,只要能接下他一式剑法,他便立刻离开汴京。可若是接不下一剑,那就请在他面前喝干一杯酒,然后灰溜溜出城去吧。

好个狂妄之徒!许多人在此之前甚至没听过冒襄的名号,据说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少年,还是出自声名狼藉的龙虎山。原来天师道如此衰败,还不改狂妄自大的本色,培养出来的弟子亦是目中无人。

这一下可真如水入沸油,炸开好大一片声响。

巍峨的汴京城虎卧平原,冒襄斜倚在亭杆上,依稀遥见城墙轮廓。手中的木酒杯半空,他等了近两个时辰,也未喝足三杯,只是酒量似有长进,只有颊边微红而已。

驿路上远远传来一阵喧哗,看扬起的尘沙规模,来的怕不有数十人之多。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的脸庞在眼前渐渐清晰,虽然神情各有不同,不加掩饰的愤怒和暗暗隐藏的紧张却能在每一张脸上都找得到。

冒襄斜睨着众人,心中冷笑,他们中有些人甚至连让他出剑的资格也没有吧?藏锋剑在鞘中低鸣,似不屑似不耐,他安抚似的轻拍剑柄,与剑灵一同沉下心气。他知道今天来的人必定不少,可能要酝酿出上百式剑招来应付。

太阳缓缓向中天的位置移动,冒襄默默地想,如果运气好,或许还能赶回城里吃午饭吧,那些久闻其名的汴京小吃。

***

却说两天之前,当冒襄还在府里躲避着纷至沓来的宾客时,有人已在悄悄地做着安排。

皇城下兴庆坊的一条街道上,一个健硕男子正匆匆而行。他一身塞外胡人打扮,头上一顶宽沿胡帽遮住大半脸膛,下巴上好密一圈络腮胡。汴京百姓见多识广,也不以为意,料想不过是从北地来的普通胡商。

胡衣大汉在街上转了几转,便闪进一家小宅院里,入门之后,院门旋即关进。内室外“咿呀”一声,大汉推门而入。那屋中阴影里原来坐着一人,听见院外响动霍然而起,手中紧握着一柄长物,看清来人面孔才放松下来。

那人迎向大汉,急声道:“如何?可有什么进展?”

胡衣大汉状似不耐,将壮硕的身体扔进一张木椅里,压得木椅申吟不已。他换了几次坐姿,这才说道:“在京城的旧识都联系上了,应该能用得上,只是如今这田地,也不敢尽信于人。我让他们加紧打听,料想三日之内就有消息传来。”

“好!师兄果然不愧贵胄之后!”那人满脸兴奋之色,一双眼中隐隐露出红光,在昏暗的室内犹如两只狼眼,“有谁能想得到,大名鼎鼎的‘血手龙僧’与那帝京宫禁近在咫尺!”

——这两人正是从余杭赶到京师的赵令和完颜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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