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六、禁宫中欲断恩仇

作者 : 奥雷连诺

这注定是个忙碌的一天,把时间稍稍前移,正午左右。

西华门外,小黄门得喜正焦急的等待着,他不时向城门外打量,却始终不见要等的人来。不时地有执戟的禁卫和禁中的内侍从西华门经过,得喜生怕被相熟的人碰见,每有人过,便缩进宫墙巨大的阴影里。天气燥热非常,加上他心情紧张,心里时刻绷着一根弦,汗水已濡、湿了帽沿,顺着紧勒在肉里的绑带流到下巴上,再滴滴答答的落在路面上。

西外大街上,远远的走来六个人,俱都身穿簇新的皇城司官衣,当先一人体格雄壮,走路虎虎生风。得喜见了这六人,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抹一把汗。

得喜不知道这六个人是什么身份,只是得了伍领班的严令,务必在午时之前带这几个人到皇城司衙,路上也尽量不要与人搭讪。伍领班不是皇城司的嫡系,原本是在里头侍奉的红人,只是管家登基时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儿,他不知怎么得了罪过,被贬进这么个如今不招人待见的地方当差,如今是皇城司的二号人物。得喜本不是伍领班的心月复,伍领班身份尴尬,皇城司里也没谁敢不管不顾的认死了跟他。不过得喜的娘是伍领班表嫂子,有这么一层亲戚,因此没少听他的差遣。

得喜领着六人沿着东西大街向大内中走去,他也不与来人寒暄,只是低着头闷声赶路,因为不愿意引来注意,所以走的并不是很快,可总给人急切的感觉。赵令脸色绷得很紧,看不出是什么情绪,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完颜真跟在他身后,一路上张着嘴不停的左顾右盼,到真像是一个初次走进禁中的乡巴佬。他身后则是四个面无表情的人,长相普通之极。

所幸一路无事,最初挑选西华门,就是因为离皇城司甚近,只有一刻钟的路程。皇城司不过是一个小府衙,坐落在一众内诸司的官邸群之中,既不如学士院的雅致文秀,也不及四方馆那种类似外族建筑的新奇,更比不得诸军械府库的大气严整,因此在这大内禁中算是个顶不起眼的地方。

从侧门把众人领进去,找了一间空屋安顿下几人,得喜便自去上房交差去了。他得的命令是把这几个人带进皇城司衙,其他的不需管,他也懒得去理。

完颜真一待那小黄门出去,便从椅子中跳起来,哈哈笑道:“我原道这中原天子住的地方是多了不得的一个龙潭虎穴,今天亲身逛一逛,也不过如此嘛,连巡卫也没碰上几路。”

赵令自进了京城,仿佛把当初那莽撞的性子全丢了个干净,沉稳练达好似换了一个人。此番进了大内益发的持重起来,当下微微冷笑道:“你这番子又懂什么?这叫做外松内实,如今是承平年代,难道禁中里全让禁军填满了不成,那岂不是要引起恐慌?你莫看表面上这样,你若敢生事,必要你一盏茶里就陷在千军万马中。”

完颜真哂道:“千军万马何足俱,我自可一剑排空而去。”

赵令道:“你难道忘了我同你说的二十四卫?何况即便不算他们,这皇城里能让你飞不起来的东西也不少。”

完颜真虽然心里不服,却也不再争辩,转开话头道:“既然咱们已经顺利进了皇城司,下一步师兄该也计划妥当了吧?”

赵令不答他,反向安坐在一旁动也不动的四个人看去,缓缓问道:“这四位兄弟身上果然有惊人艺业?那二十四卫里的‘流动卫’真是被他们四个袭杀的?”

完颜真一挥衣袖,怫然不悦道:“我岂会用谎话骗你?我先前又不知那‘流动卫’是何等人物,何必拿他来随意编排?何况我这几位朋友的身手如何,师兄不是亲自考较过了?”

“是我太谨慎了,进了大内便有些心神不宁。”赵令点点头,忽又凑近完颜真身边,轻声问道:“完颜兄可是当真要去杀那人,兄弟你好歹是一族王子,真要去范这个险?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动上了手,那便是一只脚踏进了阎王殿,能不能抽出来全看各自造化。和尚虽能把人带进去,却是管不了出去的。”

完颜真一把握住赵令手臂,低喝一声,道:“哎?都到了这个地步,师兄怎还说这样话?小弟若是心意不诚,岂会跟师兄走到这里?请师兄切莫犹疑,我与我四位朋友都是心同此心,断无半点退缩之理,师兄只管调遣便是!”

“好!既有兄弟这句话,今日便让我等放手施为!”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压着嗓子却还是显得尖厉的呼声:“六哥儿……可是已经来了?”

赵令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噤声,把门拉开一线,侧身闪出门去。从门缝一角里完颜真看到,那是个略显臃肿、面白无须的中年人,脸上的神情即使称不上惊慌也看不出多少镇定,这人料想便是那个伍领班了。

完颜真没有要探听的意思,安安静静的坐在屋里,等待赵令。另四个人正是当日擒住‘流水’的众灰魄士,一先生端坐不动,发出一缕声线传入完颜耳中,不虞外人偷听:“少主,这个和尚靠得住吗?”

完颜也学他一般传音道:“你没有听过‘血手龙僧’的名头吗?他一家人都被中原的皇帝杀了,自己手上也染了朝廷数不清的鲜血,这种人怎么会靠不住?”

一先生又道:“只是他一个落魄王孙,如今境遇比普通百姓都不如,在这大内中竟然还能调动不少的力量,未免让人起疑。”

完颜微一沉吟,道:“他当年身份尊贵,还有些未落网的忠心部下,也是寻常事。我等都已经走到了这里,就该精诚合作,不该生出这等疑虑,不然只是自误而已。这事情你既然想不通,我一会儿问问他便知。”

过了近一刻钟的时间,赵令单独一人走进来,他向众人打个手势,示意大家都围过来,接着低声说道:“等一下跟着我走,皇帝即将摆驾凝晖殿,那里是真正的禁宫所在,守卫森严,诸位千万不要露出马脚。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如果这一次不成功,即使没有被人发现,也要等到一个月后了。现在的皇城司已很少能摊得到大内里的执事,哎,自父王龙潜那日……”

龙潜,说的倒是好听,说白了不就是密谋造反事败被杀么,不过自古成王败寇,若他爹那时真成功了,更不知要如何说今日的帝王了,完颜真定了定神,继续听他说话。

“……皇城司备受打压,现在每隔一月才能轮上护驾的差事。不过只要小心些便好,大内里太平久了,侍卫都颇懈怠。只要能见到那人,哼!管叫他魂断天涯!”

几人点头应是,赵令双手抱拳,向众人一一点手行礼,沉声道:“今日我等襄此壮举,要叫天下从此换一个乾坤!”

绕是众人各怀心思,也不禁被这话说的热血沸腾,纷纷抱拳,慨然应诺。一声声低沉的喝声在男人们的喉咙里激荡,屋子仿佛也微微颤动,似装不下这许多英雄气。

门外响起一下敲门声,半响后之前的胖男人在微开的门缝里露出小半张脸,低声道:“时辰到了,该上路了。”

赵令点头应是,当先走出屋去,众人跟在身后,一一鱼贯而出。

那胖人在前领路,完颜快走几步,凑近赵令低声说道:“想不到师兄浪迹天涯,竟还有这等忠心耿耿的旧部,真是天助我等啊!”

赵令沉声道:“哪里,只是当年我曾救过他的性命,他至今感念而已。哎,他明知这一次无论是成是败,自己势必是身死族灭的下场,却仍应承了我。他虽是孑然一身,可在京城仍有个结拜兄弟,这一次只怕也要受连累。当年举事他不及响应,至今愧疚万分,然而今日这事却又让我心中难安啊。伍兄弟虽是宦官,却有古之朱家、郭解的高义。”

完颜真亦是唏嘘不已,不禁对前面领路那人多了几分敬意,又听赵令说:“有一事未跟兄弟说起,这皇宫禁中气息沉郁,生灵之物稀缺,因此我修的无脉剑灵要打上许多折扣,今日若真遇上凶险,少不得要让完颜兄和其他四位兄弟多担待些了。”

完颜真道:“这个自然,不需师兄吩咐。”

赵令又道:“只是有一事完颜兄务必要应允我:我和那厮有血海深仇,我曾立誓要手刃大仇,为父王和家人报仇雪恨。望完颜兄能成全我这个心愿。”

完颜真沉吟片刻,才道:“好!师兄复仇之心让人敬佩,小弟愿附骥尾,为师兄料理掉那些不开眼的杂鱼。”他心中也自有一个算盘,这次入宫行刺实是另有所图,心中权衡了一下,由谁动手杀人于他并无甚紧要。

这时众人行到了大路上,不便说话,完颜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一步步小心行走,再不敢向之前那般左顾右盼。

这一行十二人,沿着南北大街不疾不徐的向凝晖殿行去。其他五个人是皇城司正经的侍卫,也是伍领班仅有的几个月复心,虽然觉察到多了几个生面孔,却也绝不会声张。

“前面就是凝晖殿,官家的辇驾已经行进去了,你们不得进到门里去,只在门外守着就行。这里不比宫外头,事事须得小心谨慎,可不准丢了皇城司的脸面!”

众人齐声答应,顺着伍领班手指的方向行过去,赵令故意落到最后。那伍领班深深看了赵令一眼,喉咙几次耸动,终于几近哽咽着说:“六……只望您洪福齐天,这一去得成心愿,全身而退。您……是金玉之躯,千万顾惜着自己!”

赵令亦是心中如堵,长叹了一声,轻声道:“你……也自珍重!”

伍领班惨笑一声,道:“不用替老奴担心,我这样的人,岂能没有一些保命的门路?只是今日一别便当是永诀啦!”他双膝一屈,几乎要跪倒,终于是克制住了自己,微微一拜,便头也不回的转身去了。

一先生也放慢了脚程,落在队伍后面,他悄悄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心中的疑虑也渐渐减小。凝晖殿是一座雄浑的殿宇,即使在大内中也很抢眼,坐落在南北大街的西廊,正门则是面东。这里地势开阔,四通八达,虽然各处守卫甚多,但是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是个安全的地方。他相信即使遭遇危险,也没有人能在这种环境下留住他们。

皇城司的侍卫来到凝晖殿门外,此处原来有一些卫兵值守,领头的人向对方的头领攀谈几句,那人便向手下打个招呼,到别处换防去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除了自己的心跳声,赵令什么也听不到。他的脸前所未有的沉静,这个粗犷暴躁的假和尚,数年之后又站在了这个王朝的核心区域中,内心不知道正有怎样一番波澜?他抬眼去看对面的完颜真,这个女真族的王子此时也出奇的平静,就像当日在草堂之外,聆听紧那罗氏箜篌曲时的刹那平和。

然而潜藏在他肌肤之下的,是一股无以名状的躁动,即使他们之间隔着宽阔的门庭,他依然能察觉到那股燥热的锋芒。赵令知道那是什么,那把神奇的魔剑,他今早就曾亲眼看见,完颜真把那只血剑从自己的掌心刺进去,一直到没柄——那把剑融进了他的身体!

至于始终不离他左右的那四个人,赵令怀疑他们根本是戴着一层人皮面具,因为他从没见过这四个人有过任何的表情变化,此时也仍旧是一贯的麻木的神情。不过这四人的实力确实强横,一对一的话他自信不惧其中任何一人,一对二他就要担心胜负了,而如果是一对四的话,他怀疑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

大殿内此时传来一阵脚步声,仿佛一串遥远的呜咽。赵令只觉自己的呼吸猛然一窒!对面的完颜真猛然扬起头颅,眼中闪过一线血色的光芒!

下午的阳光依然浓烈,赵令却有一股冰冷如刀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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