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六、杳然酆都路

作者 : 奥雷连诺

“龙魂之剑!”

玄衣客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这传说中的物件,行云九霄,龙亢千里,这可是万兽之王,真仙之友啊!真龙是只在洪荒时代才存在的东西,屠龙之役也有几千年没有出现过了。”忽又话锋一转,道:“听其龙吟之声,这条龙魂必有真龙之品,这等神物何等凶悍,你个小女子也敢强行运使,不怕反噬其身吗?”

岚徽转动龙津剑,淡然道:“现在似乎是你自己更紧迫一些吧?”

玄衣客脸贴着地面“嘿嘿”谄笑,甚是滑稽,却让从后而来的子杞有种悲凉之感。“小道也是为了姑娘着想,拳拳之心,天地可鉴。小道已落得这般凄惨下场,只求姑娘慈悲,放过我这修来不易的元神,任他投胎去吧。”

“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玄衣客惨然一叹,因为脸面朝下,嘴里已嚼了不少沙土,忍不住呸了几下,道:“这样说话太不便给,请帮我翻个身吧。”

子杞默默走上前来,把他翻过身来,又将他上身靠在一棵树下躺好。

玄衣客瘫坐在树下,喃喃着道:“……我又何至于此,我又何止于此——”他忽然仰起头来,高声道:“其实我不曾做什么恶事!那上清妖道吸血的妖法惨无人道,有干天和,我,我也是自幼便侍奉三清的,难道没有半点人性?我也曾劝谏过他们,只是人微言轻,又有何用?我只恨当日不该信了那厮鬼话,以至于助纣为虐,而今悔之晚矣!悔之晚矣!那日……”

天姥山是一代名山,地处浙江新昌县境,天姥观以炼器见称,浙东少名观,天姥观虽小,却也名重一方。玄衣客道号本初,是天姥观的大匠师,地位仅在观主之下。那一日他好友天僖忽来寻他,这天僖道便是死在子杞手上的白衣人,他是茅山上清宫别院的供奉,地位不低,算起来还是那天孙道人的师弟。上清宗、天姥观一在苏南、一在浙东,本自不远,之间也常有交易往来,上清宗算是天姥观法器买卖上的大主顾,许多事情上后者也甘为之附庸。

“承影剑”长春子叛出楼观派,可谓震动天下,不惟终南一脉失了方寸,天下道门莫不翘首。这里面有个缘故,只因那长春子下山时,顺手带走了一件山门秘宝。楼观派掌教皓上人也是奇怪,长春子六亲不认、心智尽丧,怎么杀下山时,于百忙之中,还知道进藏宝阁偷盗秘宝?

这一块秘宝,叫做“六骨锥”,说来有些门道,据说持之者可避却妖邪,百魔不伤。可天下那么多人惦记着它,却是因为它身上绕着的一段传说。这段“六骨锥”是张道陵手制,道祖当年擒下六天妖王,毁其肉身,震其魂魄,每只妖王的妖身各留了一块脊骨,无论如何炼化不掉。道祖天纵之姿,炼器术也是一代圣手,因此便将这六块妖骨炼成了这么一块“六骨锥”。

道祖传下来的东西,其最高价值往往不是来自于自身。这段“六骨锥”据说就牵扯了一桩公案,几乎所有知道“六骨锥”的人都相信,它是寻找酆都鬼城的司南,甚至是进入鬼城的钥匙。

酆都鬼城并不是真的黄泉地狱,而是指秦汉之际坐落蜀地,曾盛极一时的一个修行大宗。此宗当年号称“控魂第一,鬼术第一,符器第一”,所走的修行路子虽与现在基于元神剑修的法门大相径庭,但也有其恢弘独到之处。

只是王莽乱政之末,汉疆板荡,酆都的末代宗主楚雄卷入天下纷争,为了增强实力,掘开了一条通往幽冥的通路,企图以绝大魄力使黄泉之魔为己用。这一条鬼路可是实实在在的通幽之径——人谓地府为收拘鬼魂之处,其下是滔滔弱水,弱水之下更有十八层地狱,刀山火海、恶鬼修罗凡此种种,而地狱之下更有无边黄泉,是为幽冥之所——北邙山那一处万阴鬼池只因地脉特殊,粘连了弱水余脉,便成了生人勿近的凶绝之地,而直通幽冥的鬼径有多可怕,则可想而知。

楚雄玩火**,后来偌大酆都遭黄泉之魔肆虐,成了真真正正的鬼城,据说楚雄一人独战三大鬼魔,终于力尽而死,一代宗王,死后却被一群魔物分食殆尽。其后流毒不尽,川蜀一带甚至蜀道之外多少宗门遭了莫顶之灾,平民百姓丧生的更是不计其数。其后十余年间,天下修行宗门不分派属、不计信仰、更不计代价,齐心合力将黄泉魔物堵在川蜀境内,才使神州大地少受荼毒。

后来张道陵横空出世,以未足弱冠之龄名扬天下,他一人一剑入蜀,穷十年之功,斩尽黄泉魔物,封印通幽鬼路。他更以移山填海般的大神通将整座酆都鬼城推入地底,与通幽鬼路一同埋葬。

斯人风慨,虽千年以降,犹使人壮怀激烈,不能自已。

这鬼城当年是天下第一绝地,如今却是天下第一神秘之所,埋葬千年的古城,一代魂宗的根基,千年之前天下泰半符箓与法器的出产地。围绕着它展开的流言在时间长河里起起落落,曾数度湮没无闻,又数度甚嚣尘上,而今却暂时战胜了时间,演变成了各种诱惑交织的总集。

因此当“六骨锥”走下终南山,天下无数道目光都锁定到了长春子身上。

据玄衣客本初道人说,楼观派下了血本狙击长春子,甚至不惜违逆乾元教主的召集令,未向风云际会的京师派去一兵一卒。皓上人派出了几乎代表楼观派最高战力的十四名精锐,皓上人不便离山,请终南别院的首座蔺无终代他执掌生杀之权。

当然,如此大的阵仗不会瞒过有心人,而三宗虽称一体,也毕竟不是铁板一块。很快,纯阳宫和上清宗就得到了他们想知道的线报。“六骨锥”这么个东西,它带来的到底是爆发的力量还是毁灭?谁也没有必然的成算,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楼观派一家有独占其成的机会。

纯阳宫和上清宗故意漏出消息,吸引来一批有心人,继而纠合了道门中的其他人物。这两家也算足够重视,虽然京师四大国师会盟之期不远,也投入了不俗的实力。纯阳宫出动了峨眉别院的二号人物领队,此番入楚集结了峨眉别院过半的实力;上清宗更是请出了别院掌院、上代宗主松筠子坐镇。

松筠子原本的意思,是辍在楼观派众人后头,他们自家人必然有一套精擅追踪的法门,不然也不会万里追索,终于在江陵一地寻到了长春子的踪迹。如此一来,则可不必直面酆都鬼城,历来欲探求鬼城者,不是一无所获便是一去无回,鬼城之险,非到万不得已,大可不必以身试之。长春子本身就是个绝好的前哨,同时也是那被人猎杀的蝉,至于楼观派诸人,让他们做自以为是猎人的螳螂好了,他们这批人去做在后的黄雀可也!

算盘打得精明,临到了地头却出了问题。松筠子知道楚地的巫人,他一面派人去巫人村寨打探,以免节外生枝,另一面则率领两宗联军以及一众杂牌势力追着楼观派,直入九障之森。然而,进了森林松筠子便发现,人追丢了!他们前后进森林的时间最多差两柱香,可是人就是丢了!他们沿着时有时无的线索追了大半天,就彻彻底底的迷失在了这片鬼林子里!

“丢了?”没有夜沼这样的异兽,也难怪他们奈何不得这片古林,岚徽问道:“那后来呢?”

“后,后,后来,我们偶然发现了一个楚巫哨探,和大群人留下的痕迹,后来知道就是楚巫们留下的。松筠子前辈于是想到了另一个法子。”

岚徽面色一寒,道:“哦?——什么法子?”

本初战战兢兢的说道:“这,这个法子,实在有伤天和,我,我和许多人是极不赞同的,便是那峨眉别院的副院主枭阳,虽是邪道出身,也不愿用这法子。松筠子说,他知道巴楚向来并称,那酆都鬼城即是巴人最辉煌的成就。而楚巫中有一种人,拥有天生血脉,能与酆都遥相呼应,若能将这血脉整个剥离出来,便可凭之寻到酆都的大概位置。即使找不到天生血脉之人,那寻常巫者的血脉,集的多了,也能有类似功效。”

他见面前三人个个脸色铁青,均是不言不语的盯视着他,只觉心头如炸,硬着头皮又道:“大伙儿原本也只当是玩笑话,谁知没多久真,真碰上了一群楚巫,这可真是无法可想!我,我,我,们有几人是决不愿干这事的,可这一大群人可比楼观派那十几人容易追踪得多,而且有人受不住那‘巫人之血’的诱惑,鼓动的许多人都,都,都……可我从来没杀一个楚巫!也没碰过一滴巫人的血!只有那些个上清妖道会把人血吸净的邪法!”

岚徽忽然走前几步,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的距离,一字字道:“你是说,我楚巫一脉不过是,恰逢其会?”

这绝美的容颜此时便是本初最大的魔障,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是几十年的修行让他还能留下些理智。他闭着眼,嘶声大叫道:“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说了,女,女,女,女神仙,你答应过我的,准我元神重入轮回!你快给我一个痛快吧!”

岚徽直起身来,目视远方,半响后方道:“你自己选个死法吧。”

本初猛睁双眼,贪婪的看着眼前一切可看的景物,良久,忽然大喝道:“松筠老贼!你逆天而行,却连累了老子,老子咒你神魂俱灭,绝门绝户!——杀了我吧,莫伤了我胸……”

他话未说完,眼前有一道红影闪过,把他留在人世间的最后几个字也堵了回去。最后的一刻,他似乎听到红衣女子的轻叹声:“你自求多福吧”和胸口清晰地碎裂声。

他的眼珠大大的凸了起来,里面写满了恐惧和不甘。

——死不瞑目。

岚徽转过身,持着龙津剑慢慢走远,她仿佛对着自己说道:“我说过不伤害你的元神,其他的,你只有自求多福。”

从本初的额顶缓缓升起一小团凝聚的白色雾团,它在风中瑟瑟的挣扎,它想努力钻进胸口处的一面护心镜里,可是破裂的铜镜里已没有栖身之所。它绝望的摇摆,发出无声的哀嚎,“看着”自己透明的形体渐渐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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