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障之森毗邻八百里云梦古泽,它因为本身的神秘性而不为世人所知,却不能因此而否认其足以与云梦泽比肩的独特魅力。从古林中向东边望去,可以隐隐望见九嶷山的轮廓,当年秦始皇巡游天下,曾在九嶷山祭拜虞舜,这一片自古便孕育传奇的土地,脉脉相连,土壑山泽莫不相融相依。
树上,草叶上,的土地上,都沾染了细小的红色颗粒,爆发的血腥气引来密林深处几声野兽的咆哮。可这些敏锐的生灵感觉到这里的危险,无论如何也不敢过来。
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因这一场血雨而一震,唯有燕玉簟不受影响。她如化身鬼魅,轻烟一般飘到黄衫客身前,手中二尺短剑则如同情人离别前的轻轻一吻,悄悄拂过了黄衫客的脖颈。
伤口薄如蝉翼,“咝——”,奔涌的血液冲破粘连的破口,在空中划出一道红色的薄幕,边缘处利如刀锋。黄衫客双目圆睁,膝盖弯折,缓缓跪倒于地——他至死犹不瞑目。
剩下的白衣客和玄衣客猛然醒悟,转身拔足狂奔。
燕玉簟重又翻上马背,策马去追玄衣客,她见子杞愣在原地,便喝道:“快杀了那人!他会妖异掌法,好几个被抽干鲜血而死的,都是他干的好事!”
子杞脑中轰然一炸,前几日看过的种种惨象涌进心中,化成熊熊火焰。他提剑追去,那玄衣客先走一步,此时已加速到极快,眼见追之不及。子杞虽在狂怒中,心灵却前所未有的澄澈,涉及遁法的诸般方位变化、河洛阴阳此时尽在胸中。只见他狂奔之中,左手五指连连变化,喝了一声:“疾!”身形忽的一花,再出现时便已在十丈之外。如此身形闪动十次,离白衣客不过两三丈远。
白衣客察觉身后疾风猛恶,双脚上忽然黄光大作,却是发动了藏在足底的神行符录。本来九障之森中,此等中低等符箓效力全无,他这两片黄芒之中暗藏血光,显然不是凡品。纵然效力大打折扣,比之普通的神行符录犹有不如,却也让他提速三成有余,几乎足不沾地,身后残影如烟。
子杞脸色煞白,仓促中动用“点荷”遁法,已让他伤了元气,两人间的距离却又要拉开。他心中忽有所动,某种建立在精神层面上的感应如斯响应,泥丸宫中的跳动化成了无声的语言,毫无时间间隙的在另一个心灵里响起——
“豹王!”
青影乍现,不知伏在何处的巨眼豹王腾跃而起,两只前爪挡在了白衣客的前路上。它的身形在空中全然展开,如一只绷紧的长弓,条状的肌肉在暗青色的皮毛下跳动,几乎是力与美结合所能展示出的极致之韵。
白衣客惨叫一声,整只右臂已被齐根扯断,他借势向右边疾避,强忍着剧痛,抬起左掌向后击去。
这一掌,却是来招呼子杞。
子杞疾奔之中,已是避无可避,只得挺掌硬接。掌法向来不是他的强项,这一掌震得他眼眶流血,睚眦欲裂。
白衣客掌力虽强,右边伤口却是沉疴,对这一掌也自伤筋动骨。他自知已无幸理,抱的是拖人下水的心思,运起全身真力又拍出一掌。只见他掌中红斑扩大至整个手掌,甚至掌缘一丈方圆内都被红雾笼罩,随着他掌中劲气波动,有如活物。
面对濒死一击,子杞不肯稍退半步,他忽的怒瞪双目,点点鲜血从眼角飞出。端坐泥丸宫中的元神忽然一涨一缩,这阵波动经过玄关、十二重楼、黄庭抵达气海,又通过气海至肺经的气脉入肺,继而至喉至口,化作沛然之声——
“咄!”
九障之森亦为之一颤。
红雾一震而散,白衣客神色一窒,再强猛的掌力,在这一瞬也只能停在空处。子杞举手挥剑,心脏暴突而起有如干尸、至死仍保存惊怒表情的画面又流过他的心头。这一刻他肃穆至近乎虔诚,双手稳健如磐石,来完成平生第一次的杀人仪式。
这决然一剑,是对这丑陋世界的抗争!
剑光如雪,人头落地。
他的血早便已流干,断颈处只洒出几缕血花。一点莹白之气从颅腔里飞出,飘飘荡荡的想要飞出天外,只是还没飞出多远,便被古林中的禁制撕扯的支离破碎,随风而散。
超光一骑十影,速度极快,燕玉簟片刻间已赶上玄衣客。她将两尺长的短剑掷出,剑柄处连着一条细细的线,由黑白二气组成,如同一条锁链。无论短剑飞出多远,黑白线的另一端始终握在她的手里。因此短剑来去纵横、飞行绝空,全由她一手遥控操作。
那柄二尺短剑名为“湘娥”,是当年燕长歌思念爱妻,采四方之金精,混合自广寒宫陨落的铁石,以自己独门的“无相云气”亲手打造而成。其后燕玉簟年龄渐长,跟随爹爹学习术法剑术,“湘娥”长仅二尺二分,正好适合幼女使用。谁知燕玉簟对这柄短剑爱不释手,到十二岁时更是成就剑灵,与此剑难分彼此。燕长歌本想换一把长剑给爱女用,见她不肯,也就任由她以这柄“湘娥”为佩剑了。
燕玉簟策马在后,“湘娥”在玄衣客周身来回切割。那玄衣客却是花样百出,周身上下不知藏了多少器物,任那飞剑不停袭来,身上连连闪现各色光芒,他只一意狂奔,竟也保得一时无虞。
两人一追一逃,僵持一阵,燕玉簟忽的娇喝一声:“给我停住!”右臂凌空一抖,“湘娥”在空中打了个回旋,忽如一道闪电,笔直的插入地面。玄衣客猛然止住脚步,前脚离“湘娥”只有三寸的距离——他若是停晚了半步,“湘娥”此时已插入他头顶。
玄衣客这一下停的太急,身上“噼里啪啦”掉落一地零碎,尽是些破碎的符盘、玉牒、瓷器、石雕之类的护身器物。
燕玉簟单手抓着马鬃如控马缰,超光前蹄一扬,从玄衣客头顶越过,后蹄落稳之后,又来了个漂亮的转身,让燕玉簟得以直面玄衣客。
“哼,恶贼,叫你再跑!”燕玉簟右手再招,“黑白锁链”横空拉直,“湘娥”自地上跃起,疏忽来去,直向玄衣客面门刺去。
玄衣客一身护身符已毁了七七八八,右手又被废掉,自忖此剑之后难有生望,干脆闭目待死,额角汗浆却止不住的流下来。
“铮”的一响过后,却并没有预期中的剧痛,他睁眼看去,首先便是一团嫣红,强烈的色彩反差激的他几欲闭眼,然后他听到一句彻如寒铁的声音:“留个活口。”
直到这时,他才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
他没想到这团红衣之中竟裹着一个容颜倾世的女子,然而如斯红颜又怎会这般凶戾?
燕玉簟并不知道岚徽是谁,她只是觉得有些冷,和一点点她自己不愿承认的畏惧。她本能的收回“湘娥”,静观其变。
岚徽回过头,打量了一眼满地狼籍,淡淡地道:“天姥观?天下匠器之宗?”
玄衣客愕了半响,磕绊着说道:“是……是。”
“你也算时运不济,你这身上诸般器物虽不见有几个上上之品,可也算都是些难得的东西。若在外边,靠这些玩意儿纵然不胜,至不济总还能保得性命。”岚徽用赤足轻轻踩踏几片碎玉,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声音落在玄衣客耳里却似是地府的拘魂音。“我曾听一个人说过,天姥观虽然修行法门平平,然其锻造之术可谓一时之选,若其能得玄门*主其根骨,纳浩然之气入器,则可打破匠器的局限,换一番天地。”
玄衣客战战兢兢,口中唯唯而已。
“却可惜,这九障之森天然克制法宝一流,你这一身的物件还发挥不出三成水准。”
玄衣客重重吸了一口气,向后挪动着几近冻僵的双脚,沉声道:“贫道即已沦入汝等之手,多言无益,想来姑娘心里早有计较,是死是活,任凭你去,休要再拿言语羞辱!”
岚徽忽然扬起头来,双目灼灼,道:“你这诸般器物——平生共染了多少鲜血?”
玄衣客顶不住她的眼神,又向后退了几步,身后传来脚步声响,却是子杞牵豹擎剑而来。
“你……你到底要怎样?这,这般作为,还不如给我一个痛快!”
红影倏然而动,龙吟之声大作,继而玄衣客凄厉的惨叫声贯穿了这片森林。待得红影凝定下来,岚徽已站在玄衣客身后,而玄衣客则大字型趴在地上,四肢不自然的扭曲着,不时的抽搐一两下。丝丝的漏气声从许多看不见的伤口处传来——漏的却是玄衣客的真息。
“我要你告诉我,你所知道的关于这批道人的所有事情。”
玄衣客斜着脸贴在地上,嘶声大叫道:“做梦!你废我修为,今生已是无望,你还要我说什么!妖女!”
“今生?你还想要来世不成?”岚徽右手一卷,从袖中抽出一支极古拙的长剑,剑上锈迹斑斑,几乎全然失掉了金铁之色。她将长剑递到玄衣客眼前,冷冷的道:“你是炼器的大家,来看看我这一只锈剑,可是件好物?”
那玄衣客见了这柄锈剑,脸色骤然煞白,眼中露出极度恐惧之色。
岚徽缓缓蹲去,以手轻抚剑身,龙吟之声又起,锈剑也颤动起来,铁锈簌簌而落。“我知道你有能保住神魂的法器,不过我这剑中住着一个凶暴的东西,它若是盯上了你的元神,什么东西都挡不住它。那时候,灰飞烟灭会是你最完满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