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身在险地的男人麻衣光脚、披头散发、乱须横生,简直如同野人一般。他侧对着子杞等三人,在他们那个角度,可以看到那人即使杂乱的须发也无法掩盖的、斧凿般的侧脸轮廓,少数未被须发遮掩的白皙皮肤,和眼角偶尔流露的摄人锋芒。有这样的姿容和眼神,又怎会是一个普通的野人?
“它是真要吃人?!”子杞惊呼声里,那疑似摩呼罗迦的巨蟒忽探身躯,巨大的蛇躯如一只长满的弓,蛇头则如搭在弓弦上的箭头,向那人噬去。两者的身形差距如斯巨大,让人甚至在惊惧之外,生出了些荒谬之感。
可是那对峙双方,竟有着分庭抗礼的气势。麻衣人周身没有丝毫真气波动,却仿佛与天地森林的“势”连成一片,与这逆天的巨*物抗衡。
那人粗*硬的麻衣被巨蟒带起的大风掀的猎猎作响,短小的衣角笔直的向后飘飞,如同一只只竖起的刺。巨蟒的口大张着,森然的牙齿灰冷如铅,仿佛有涎液挂在嘴角,让在远处的三人似乎也闻到了那种兽口里散发的猛恶味道。
似乎绝杀的蛇咬——
却在即将及身的瞬间,蛇头忽然停滞,甚至回错一丈。“噼里啪啦”的声音响成一片,是巨蛇盘错的骨节相互撞击,在缓冲沛然的反冲之力。好在是蛇身韧性十足,一瞬间的逆力使得蛇颈处向内凹下一块,凹处在巨大的蛇身上传导,直到十几丈外蛇身耸立的最高处,才“波”的一下弹回去。
子杞嘿然道:“却到底是只灵物,不至于野蛮到吃人的程度。”
“呸!你知道什么?刚才那老头儿只要气势上弱了半分,早被吞进肚里去了。”燕玉簟在马背上数落了几句,左手拍着马颈子,要超光走近些好让自己看的仔细。超光虽是神驹,面对那一口能把自己吃进肚里的大蟒还是有些发怵,忸怩着不肯走,气的燕玉簟拿脚跟狠踢了几脚马肚子。
“你看得清那老头儿的眼睛吗?”她又回身来起子杞来。
“什么老头儿,人家不过多了把胡子么?”子杞小声咕哝了一句,才接道:“当然只瞧得见眼角了,不过看得出是蕴满神气的。”
燕玉簟昂着头道:“这老头儿是个御兽的行家,知道与这等兽类对峙时,必须四目交投,丝毫不能移目的道理。你别看这摩呼罗迦个头儿大,它纵然吸饱了一肚子的大地精气,终究没有破开那一层,成就灵智尽开后的蜕变。说白了,还是有那么些野兽的本能的。野兽最怕跟人持久的对视,若它从人眼里看不出一丝惧怕,时间一久,自己就先怯了。”
燕玉簟愈说愈来劲,挺着新荷一样的腰身,真如马背上的一朵沾露芙蓉:“所以说这等时候,你若能保持双眼聚神,不动如山,便可保无虞。想当初,我才十一二岁的时候,我爹爹就常带我到东海里捕猎怪兽。他知道我喜欢活的,便教了我许多御兽的小门道。起初我也不敢的,连金翅青鸟、伏波海猫之类的小玩物都不敢抓。后来呀,我胆子也大了,反正有我爹爹在,再厉害的怪物也伤不着我,我自己还亲手抓过一只三尾赤虬呢!当时我爹爹就夸我御兽术用得好呢,他还说——”
她像是忽然被什么惊住了似的,猛地卡了壳,本来清脆悦耳的声音便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串子,滴溜溜的滚进泥土里、草丛里,再也寻不见了。
她张着口僵在那里,这才意识到,那人早不再是她的爹爹。
子杞看着那张刹那苍白的脸,心痛的有些揪人,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缓和这猝不及防的哀伤。
燕玉簟猛地倒吸了一口气,好像溺水的人冲出水面吸到一口救命的空气,又像是陷在噩梦里的人刚刚惊醒。她使劲眨动了几下眼皮,煞白的面皮恢复了一点血色,她对着子杞歉然一笑,似是在说,自己也没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情感决堤。
这又和子杞丧师之初的状态何其相似。
“咦?”岚徽忽然轻咦一声,从夜沼兽背上跃下来,夜沼兽也是不肯上前半步,岚徽下到地上,便干脆把它收在袖里。她之前看出疑惑之处,向前走出几十丈远,凝神观察,久久不语。
那麻衣野人与摩呼罗迦犹在对峙,岚徽看了一阵,又“咦”了一声。子杞自然是耐不住好奇的,凑到了岚徽跟前,问道:“你看出什么奇异处来么?”
岚徽沉吟半响,用不太确定的语气道:“那人,似乎是个毫无真息的——平常人?”
“嗯?竟有此事?”子杞一愕之后,凝神去看麻衣人,虽有几分定见,却自知眼力不如岚徽,遂又示意岚徽详细道来。
“你们中原修士,如何查气?”
“这——却是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了。观皮相、观气相、观骨相、观十二重楼流回之气、观泥丸紫府神魂之象,所谓形神如一、表里相和,内里的修为自然会有外在的体现,各门各派都有一套观人查气之术。你不是与那终南山的楼观别院结过梁子,他那一脉最懂望气之术,在中原算是眼最尖的了。”
“那你看他——”岚徽纤手一指,道:“却是如何?”
“未见真息萦怀,印台暗淡,似乎,似乎,似乎真是常人之相?”
岚徽淡淡的道:“是不是常人之相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凡身怀异术之人,血脉流动必然有些特异之处,或是能达常人所不能达的去处,或是周期流转与众不同。可这人的血液流转,却与普通人全无二致!”
对峙仍在继续,方圆数十里内的森林都是静悄悄的,没有走兽走动,没有飞鸟翱翔,只有轻微到非人级的听觉才能捕捉到的落叶声在无风的山野中此起彼落。不仅万兽低头,似乎连山风也要暂避这一人一兽的锋芒。
摩呼罗迦毕竟是传说中的灵物,即使第一次的试探无果,这样长时间的四目交投也已耗光它的耐心。山坡开始震动,是它盘在地上的身躯缓缓移动,耸立的巨躯则又向上攀爬了三四丈。巨蛇昂着头,闭着口,眼中的光彩捉模不定,月复下的条形鳞片如波浪一般蠕动着,正酝酿着真正的冲杀。
“来了!”目不转睛盯着场中变化的岚徽忽然轻喝一声,然后——她乱舞的长发忽然一齐向后飞扬,在身后铺开一片半圆的屏。可是,没有一丝风吹过!而她如轻薄无物的红衣则犹如铁铸,纹丝不动。
“哎呀!”燕玉簟一把抓起忽然飞扬的裙角,头却不自然的向天空仰起,额心墨色的勾玉形状现出纹理。
子杞则轻“嘿”了一声,有一道无声的震荡在耳中轰然震响,他不自觉的向前倾身,对抗着无形中的后挫之力,双眼孕着一层青光。腰侧的白果剑,怀中的云玉铛、寒玉箫各自被引发共鸣,为之激烈震荡着回应,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青豹在他身后怒张巨眼,全然寂静的引颈咆哮。
那一瞬间——摩呼罗迦蓄势已久,将发未发的那一瞬——以麻衣人的额顶为中心,一道无声的震荡猛然扩散,如波纹般涌入四周的森林。震荡所过之处,树叶簌簌,鸟兽鸣叫相和,却没有一丝声音发出来。
真真是,大声息音,万籁俱寂!
不知过了多久,震荡的余波从三人身边呼啸而过,冲入了茫茫林海,不知在何处最终落脚。三个人不约而同的呼出了一口气,他们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所发的声音并没真正在耳边响起过。是不曾开口发声吗?又或者,其实白果剑、云玉铛、寒玉箫,乃至于青豹、无数鸟兽甚至树木都发了声,只是被那无声的震荡尽数湮埋而已?
所受冲击最大的莫过于摩呼罗迦,背上大石块般的硬甲龟裂破碎,大块大块的月兑落,落出了许多颜色较浅的块状硬鳞。它当真被这骤起的变化惊得不轻,紧闭着口,双眼眯成了危险地一条缝,耸立的上身弯成了极大的幅度,全然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姿势——它已经在考虑跑路了。
而自始至终,麻衣人始终保持着引颈昂首的姿势,嘴也始终抿着,看他那令人唏嘘的造型,实在让人难以和之前的震荡波联系在一起。
忽然,麻衣人向前踏出了一步,他的右手顺势抬起来,张着五指向巨蟒伸去。摩呼罗迦发出巨大的“咝”声,蛇头向后又缩了一丈。
那是一条修长匀称的手臂,结实却称不上强壮的肌肉显出男人的健美,五指修长,白的不像是经历过操劳的手。这只手上没有丝毫真息,按说即使是对子杞也构不成丝毫的威胁,却让摩呼罗迦产生一种发自本能的畏惧。麻衣人没有再向前逼近,巨蟒却移动着巨大的躯体,再次向后退却。
麻衣人皱起眉,右手五指忽然在虚空中抓了一下。依然没有丝毫真气运使的迹象,可刹那间,天地之间骤起变化,森林与大地喷薄出庞然的“自然之势”,向他的掌底涌去,他的掌底仿佛凭空生出一团“势”的空洞。而给人最直观的错觉,便是仿佛大地森林、天地万物,都在向他的右手掌底倾斜!
摩呼罗迦剧烈的颤动起来,高坡上如同地震袭来。
麻衣人忽然张口,发出一声短促的啸声。那绝非是人类的语言,可子杞、岚徽、燕玉簟的心神却实实在在的听懂了这声短啸:“还不悟吗?”
大蛇猛然昂首,向着天空疾窜,整个上身如长枪一般笔直插天,地上则盘着它已然不长的其余躯体。此时,林海中再没有一棵树比它更高,再没有一片树叶能遮挡它的视线,只有远处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剑门数峰,才能堪与它比拟峭拔的身姿!
这样空前绝后的“蛇姿”持续了五息的时间,才慢慢的蜷缩回地面。
可它只蛰伏了短短一息,便又昂起巨大的身躯,更剧烈的摆动起来。这时候,它再也不顾及四周的林木,硕大的长尾瞬间便扫断了几十颗数人合抱的巨树。
麻衣人摇着头叹气,负着手默默看着行将发狂的巨蟒。大蛇的身躯或者它激起的石块只要擦上他一星半点儿,就足够他伤筋动骨的。他却一步也不肯退,就这么站在最危险的边缘,近乎哀伤的看着,奇迹般的未被伤到分毫。
“不好,这摩呼罗迦在受人点化之际骤然发狂,只怕要前功尽弃,尽毁修行!”岚徽不自觉的攥紧了拳头,这些日子来被铁石裹住的心肠,正为一只兽类破开一丝缝隙。
仿佛有一道闪电在泥丸宫中闪过,子杞忽然间福至心灵,将双手拢在嘴边,使出全身的力气和半生不熟的“心音杀术”,用喉咙和神魂一起向着摩呼罗迦大喊道:
“何不归去!?”
话音袅袅,尾音刚刚在林海中散尽——巨蛇,不动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