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子高傲的扬着头,平伸承影剑,直指松筠子,语意轻蔑,神情更是不加掩饰的不屑:“凭你也配?”
松筠子脸上阵红阵白,如打翻了颜料铺子,精彩到了极点。他忽一扬手,示意正围拢过来的蔺无终、枭阳和崇华止步,此时密林中悉悉索索,各色人物踏着草叶,在林中一一现身。他们分作两边,壁垒分明,一边是清一色的深蓝道袍,是楼观派的班底;另一边俗道混杂,则是暂时组成的松散同盟。
松筠子的声音冷得像冰,却掩饰不住被羞辱后的怒火:“崇华道友,收了你那‘鬼发丝’吧!三位只管为我掠阵,防他走月兑便是。”
崇华高声道:“前辈何必为一个困兽动气?还是莫要节外生枝的——”
松筠子募然打断他道:“还轮不到你说话!”顿了一下,才又转头对蔺无终道:“蔺掌院,你不会也有异议吧?”
蔺无终微微耸肩,道:“真人自便。”崇华叹了口气,默默收回六道黑丝。
森冷的气息瞬间蔓延,以松筠子为中心,半径五十丈内的草木都悄然挂上了淡白色的霜花。他双掌合扣,又缓缓分开,掌心相对之间拉开了一条白的近乎发蓝的寒气,只听他道:“泰山姬正阳弄出的那个所谓‘名剑谱’,还真是蒙住了一些人的狗眼,还以为我道盟之中只有你一个人会用剑呢!”
那氤氲的寒气翻滚变化,渐渐凝结成冰,竟化作了长剑模样!冰剑长足四尺有余,边缘处仍在散发着雾一样的寒气。剑身与剑柄并没有明显的分界,只是在两者连接之处,赫然内嵌着一颗龙眼大小、殷红如血的珠子,为外层冰棱剑脊所映,折射出数个断面的红光。
这正是松筠子身为上清宗掌教期间,赖之以成名的佩剑——“广寒”!而那嵌在一片冰身之内的晶莹血珠,便如同广寒宫中悠然起舞的美人。
“天下名剑谱”成谱以来,数度修改,如今前五分别为庐山三白、燕长歌、林婉、宁士奇和长春子,长春子是道教中除了天师道以外唯一一个曾身登前五的剑修。姬正阳为了避尊者讳,特意未将各大宗的掌教列入谱中,与他人比较,当初身在尊位的松筠子自然也未曾入此谱。然而三宗里的人私下里也常说,即使穷尽三宗人物,无分尊卑,长春子承影一剑,也足当得“第一剑”的称号。
然而向来自负的松筠子又怎会心服,更何况是遭到当面的羞辱?
他这一柄“广寒”却是大异于寻常飞剑,乃是以一枚异宝“眸珠”作核,凝天地间的水汽成冰为剑身,他祭炼出来的剑灵便附在那一枚“眸珠”之上。这“眸珠”平时可融入他血肉之中,在气血脉络里自由游走,一般藏于丹田气海之内,一则可推运气海轮转,加持修为;再则又可借其气血滋养,祭炼自身。松筠子捕杀巫人,攫取其一身血脉精华,便是将之藏贮与“眸珠”之内。
可惜当日子杞一击,正中气海内的“眸珠”,不仅“巫人之血”尽丧,连他平日寄于其内的精血亦流失不少,又怎叫他不恨?
长春子却不管他什么“广寒”“眸珠”,腿上束缚既解,身形如蛟龙出海般疾驰而出,那一剑无回的气势,当真是要扫尽之前被动挨揍的怨气!
“吾不知登天兮路如何,唯见古来茫茫冢骨多!”
本来低头站在数十丈外的蔺无终骤闻此语,抬头再见此剑势,急喝道:“小心!这是‘登天’之剑!”
话音未尽,两人已难分彼此,唯有剑击之声不绝于耳。
承影剑本是透明之剑,只因沾染了浓重的寒气,也如一只冰剑般熠熠生彩。两只晶莹的冰剑彼此交辉掩映,在天地之间龙奔蛇走,映出漫天的华彩。而两只剑的主人,则在华彩中失去形影,瞻之在前,忽焉于后。
何为“登天”之剑?都说长春子剑势驳杂,没有固定的功架,然而这所谓“登天之剑”,由他使来,却有股难得一见的“贯彻”——
下视俱为枯骨兮,吾将踏之而登天!
据说这“登天之剑”是数百年前楼观派一位大修者所创,他凭此一剑几乎踏破穹苍,飞升而去,只可惜卷入尘世纷争,一身杀孽,在最后一刻被群殴致死——这一番剑势,遥寄着他不灭的执着。然而,却终究是此身灭尽,至死不悟。
因此这“登天之剑”也号称是断绝飞升之路,以此怨气推动剑势,是致枯骨而难登天的剑法。其剑谱犹存,甚至那位大修者的佩剑也在祖师堂中世代供奉,可供后人感悟其遗存剑气。多少后来人崇慕其庞然剑势,宁愿舍掉飞升的可能,而投身此道,可至于今日,依然无人能修成此剑。
后来人练不成这剑法,无关乎任何技巧或天赋,而是没有那人的心境,更无法在元神之上烙印下这“登天之剑”独有的神识!正如子杞在玄而又玄的神魂震颤过程中,获得了幻妖与豹王的天赋技能,从而在元神上刻下印记,揭开了先天隐识中的某一角,长春子也从心境变化的契机里掌握了“登天之剑”的密钥。
紧密的金石交击之声连成一片,不仅鼓荡着众人耳膜,且有撼动神魂之力。因强烈的温差变化,两人激战的中心遮着一片浓重的雾气,澎湃的气浪从中卷出来,不时有剑气一般的寒流飞窜而出,有些倒霉的巨树若挡在了寒流之前,便毫无悬念的被齐腰斩断。气浪则一**推入森林,五里之内的树叶都在哗哗响动,仿佛是整片森林的哀嚎。
九障之森原本是有消化外放真气的能力的,可毕竟也终有尽头,似这等层次的战斗,怕已是快到了禁制所能封止的极限。
围观的众人不自禁的往后退却,修为低一些的甚至都退到了百丈之外,连蔺无终三人也悄悄地后退了几步。
蔺无终是个面相上四十余岁的中年人,长相可算上等之资,只是表情未免木讷,眉眼之中总透着一丝呆气。他一惊之后复又低头垂目,仿佛对战事漠不关心,忽道:“崇华道友,可知内里境况如何?”
九室宗的感应之术颇有盛名,崇华却摇头苦笑道:“那雾气之内,有股神魂杀伐之意充斥,我的神念与之稍触,便觉心惊肉跳,竟有元神不稳之象,更别说探查究竟了。那杀伐之意果决狠厉,想必是长春子所发,松筠子前辈毕竟是冒失了些。蔺掌院查气之术天下无双,何不施展出来,看看究竟?”
紫色的衣袖始终在蔺无终身前晃动,袖口上镶嵌的星屑仿佛要散落下来,那据说是从荧惑星坠落下的陨石上剥下来的星屑,当今只有蔺无终和丘心度有资格镶嵌。蔺无终呆板的声音道:“崇华真人太高看我了,那杀伐之意是‘登天之剑’所演化,是当年本教一位大德的一缕遗意留存,数百年来驻留在天宇之内,亦不曾消亡。此时为长春子剑意牵引,遗韵重续,其间牵扯着神魂与气机间极复杂的交*合变化,又岂是我所能揣测?”
崇华惊道:“既是如此,松筠子岂不危险?我等既属同盟——”
“嘿!”枭阳忽地低笑一声,将他后面的话打断,“松筠子前辈老而弥坚,怕是用不着我们来费心吧——崇华道友,你倒似已对他的呼喝颇为习惯了呀?”
话音刚落,便听得寒雾里响起一声闷雷似的低喝声:“破!”三人面色同时一变!
虽然三人里没一个看好松筠子,却也未料想到,他会败得如此之快。
那喝声自然是长春子所发,跟着又听他喝道:“这鬼雾气,也给我散吧!”一道人影从雾中疾飞而出,周遭树木尽遭腰斩,这人无树可撞,直退了七八十丈才稳住身形,可不正是松筠子吗?他此时当真狼狈,白发散乱,还被斩断了几缕,堪比老叫花子,他掌中的冰剑已不见,唯有右手紧攥着拳头,从缝隙里透出的隐约红光可以猜到,内里正是那一颗“眸珠”。
寒雾也被震散,露出长春子峭拔的身形,承影剑仍挂着霜气,剑尖斜指地面,一溜血迹粘在剑脊上,正顺着霜染的剑锋滑落,一滴滴落在地上。他脚下是无数细碎的冰块,和一滩渐渐汇聚的血迹,他的胸口急剧的起伏,脸上却闪着狂热的光芒。
“这家务事,终究是不得假手于外人啊!”
就在长春子刚刚吸入第三口气、胸口膨胀到最高处的一刻,始终低头呆立的蔺无终忽然出手——数百叶片被他团聚成球,向长春子的右肩急速砸来。
“哼,果然还是那爱捡便宜的毛病!”
长春子似乎早有所觉,右手一松,承影剑插落在地上,只见他斜肩抬腿,右脚重重踏在那摊血迹之上。那一滩血迹实在少之又少,被他一脚踏落,竟似活了一般,猛然窜上半空,地上奄然已不见半丝红痕!
长春子猛出右掌,正好拍在那摊血上,他掌心中用淡金色的颜料画着一个圆形的印记,内里线条纵横,极是复杂。遇上血迹,那印记爆发出一片金色的光芒,光芒如有实质,竟将那一滩血硬生生撑起来,化作了一道极薄的血之屏障——
“啵!”
叶片之球撞在血屏之上,轰然碎裂,散成一片绿色糜粉。相形之下,血屏虽薄的几近于无,却是如此醒目的色彩。
高地之上,子杞乍见此景,忍不住惊呼道:“那——那是‘三皇经’上记载的符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