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以“南薰”为名的楼、殿、门皆多,如李唐时就有个南薰殿,据说党项人的都城里也有个南薰楼,而汴京的正南门则叫做南薰门。
南薰二字本出于《南风》歌,所谓“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因此南薰亦为歌。时人有一句词“南薰早动舜琴谣,端为熊罴梦兆”,也可印证此说。旧皇城的南门叫做朱雀门,这朱雀门和南薰门之间,可谓天下繁盛一时之集。而且这里面的繁盛,也多是带些纤浓粉艳的意味,不为别的,只因这里是京城妓馆的聚集地。
“南薰门内歌重楼”——那重楼之内不知深藏着几许佳人,精善丝竹喉歌之妙。
今日一早,有一队人马从这里入城,轩轩赫赫的,颇有声势。而这一队人,却和这脂粉窟有些格格不入。
只因为,这是一队出世之人。
清晨,也就是才过了早饭的时间,十几辆乌蓬双驾大马车,和好有七八十人的马队浩浩荡荡开进了南薰门。这车马队伍原本无甚出奇处,马匹多是不起眼的矮壮驮马,马车十几辆都一个样,都是官道上整日跑的大路货,乌盖布帘,别无雕饰。然而里头别有一样新奇处,颇引人注目——那车里坐的见不着,但只骑在马背上的那五六十人九成都是道士打扮,俱是葛巾道袍,腰挂长剑,便有那几个俗家打扮的,也是一脸冷峻,俨然出家人的苦相。
汴京城里一日不知进出多少车驾,王孙公子、参政阁辅,这城里能排出个遮云蔽日般仪仗的人物,不知住了多少。京中百姓早已养出眼睛长在头顶的心气儿,于这么一点阵仗不过略瞧两眼罢了,别说争睹,便多出一口大气的也少有。
不过,和该朱雀门外的百姓今日看一出好戏。这个地段是京城第一等香艳的地界儿,住的姐儿尤多。这世上的人无一种身份不分等级,朝廷命官有三六九品,寻常农户也分上中下户,秦楼楚馆里操皮肉生涯的姐儿,自也要分个高低贵贱来。
汴京是个大欲海,握着偌大一个帝国的命脉,也裹着藏着偌大一个帝国的沉疴底垢。
京城里的风尘女子说起身份,总比其他地方的同行高贵些,住在南薰门至朱雀门这一段的更是格外金贵,算得这一行里的爵贵。纵仍是迎来送往,那迎的送的却不比寻常。这一行里的名目多,传得开的就有所谓十三云英、横钗谱、五文魁八花魁、散花诸女等等说法,而这里面提及的一众名妓,十亭里七亭都住在此处。
却说道人的车队入城后一路往北,过了大巷口也一路无事。再往前去时,前路不知为何闹哄哄围住了一大群人,街道本来宽阔,此时却连行人也要瘪起身子行走,这一大队车马自然便被堵在了路上。
前面的马车缓缓停下,整个车队逶迤着排出去几个巷口。后面一个俗家子弟下马来,疾跑到中间一架马车前,打了半个帘子伸头进去请示,车里面传来一阵清矍的声音道:“无妨,我与你同去看看。”
那子弟拉起车帘侍立在一旁,车上走出一位老道人来。这道人鹤发白须,面容清矍出尘,眼神温润,脸上虽有几道深刻皱纹,却只见沧桑之感,而不觉衰老之态。他骨架宽大,身长足有八尺,却惜在未免羸瘦,一件寻常的浅灰色道袍随风而鼓,空落落的摆动,颇增仙味。
老道人向四周缓缓扫上一圈,眼中露出沉湎神色,叹道:“卅年重游,此京城犹如梦中之京城,只是更添繁盛而已。可惜人空老朽,不堪与此景相得。”
身旁侍立的子弟接口道:“师尊何出此言?京师虽好,却未免失于巧婬,师尊此来,正可张其气度。他日尊加四海,领天下之道统,承天命师万表,正是从师尊踏入京师而始。”
老道一笑而已,向前行出去,道:“且去看看,是何事挡路?”
两人行到人前挤不进去,满眼皆是耸动的人头,隐隐传来一阵丝竹声。那俗家子弟不过二十许的年纪,长得伶俐讨巧,尤其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灵动非常。他寻上个正点着脚尖、猛伸脖子的汉子,客客气气道:“这位大哥请了,这前头不知道是什么事这等热闹,大清早的已围成这样?我常听人说京师热闹,今日才算是见识到了。”
那人也是个挤不进人群里去的,心下正焦躁,口气便不大爽利,斜眼打量着他,道:“敢情是外地的吧?才进的京?”
“这不是今早才进的南薰门,后面还有那一长溜儿的人等着,没成想都堵在这儿了。”
那汉子往后一瞅,似是才发现身后多了这一群车马,“呦,感情是做大事业的,”他见了这阵仗,不觉就软下几分口气,“这也是你们赶得不巧,京城里虽是热闹,可似这般清早的,又是没节没庆,就塞住大路的也极少有。不过话又说回来,也是你们赶得极巧,这一等的热闹,平时可轻易见不到咧。”
那子弟急等着回去答复,脸上便显出些不耐神色。
汉子身上不少京城百姓独有的市侩,几眼的工夫已把眼前人从衣质面料到随身饰物看了个通透,知道是个惹不得的人物,挑紧要的说道:“哥儿想必不知,这一带多的是窑子楼,今日这争睹,却是前面来了一群姐儿,还有两个当街斗琴曲儿哪!这些个姐儿平日里都睡到日上三竿,白日里轻易不露面的,今日却不知怎地,大清早就出来抛头露面。您莫以为是寻常妓女,我才听个人说,前面那几个,个个是金漆银砌的身价,别说咱这样的小百姓,就是官老爷等闲也难得见上一个。”
子弟果然听到了隐约的琴曲,前面闹哄哄的,那奏琴之人离他也至少有两百步,可他仍分辨出那一阙《水龙吟》,琴师显然深谙此道,技法娴熟已极。他正听得微微入神,忽又一道琴音加进来,同样是《水龙吟》的调子,虽曲调之间未及前一个那般圆转自如,然而曲中却似被注入了琴师心曲,空灵之处稍胜一筹。
子弟转回去禀报,未及开口,那老道人却抬手止住他说话,他知道师尊深善琴道,便不敢打搅。过了许久,老道人才缓缓吁出一口气,徐然道:“一个指法严谨,一个以情入声,当真许久没有听过如此妙解的琴音了。哎,可惜琴曲虽空落,仍掩不住里面的一丝风尘气,奈何,奈何。”
“师尊果是解人。”那子弟把打听来的一一说了,老道人皱眉不语,后面车队里也有等得不耐烦的,或道或俗,在老道身后已围了几十人之多。
这时两段琴声都止歇了,他们的听力远迈常人,即使在这么嘈杂的环境里,仍清楚的扑捉到一个清脆的声音——那个声音说:“姐妹们,贵人到了。”
然后他们看到人群分开裂口,人们像一簇簇浪花,不情愿的被分开到两边,有人大声的吹着口哨,还有人努力将手臂往前伸,接着被更多的人打落。分开人群的是一个梳着坠马髻的美丽女子,她那一身粉红色的纱衣是整个街道上最明丽的色彩。她的眼角流露出浅浅的魅惑,可整只脸给人的感觉却是淡淡的。她身后还有七八个同样明丽的女子,或静或笑,各有其让人心动的地方。之后还跟着十几个丫鬟使女,真是声势浩大。
那子弟发现自己心跳加快,他鼻端萦绕着淡淡的杏花香,而那个渐渐走近的女子也真如一株倚云而栽的日边红杏,满眼的旖旎风光。让他失望的是,女子并没在他身边停留,却直接忽略了他,走到师尊的跟前。他看到女子盈盈拜下,纤细的腰线陡然惊心动魄,描出一个曼妙的臀,侧边隆起的曲线满满的撑起了轻薄的纱裙上摆,他听到她柔柔的说道:“小女子拜见大国师。”
大国师——她们知道师尊的身份!那是故意堵在这儿的了?他曾无数次想象初入京师时的情景,可怎么都没有想到,第一个迎接师尊的会是个妓女。
“你的琴音让我想起了许多年前的汴京,确实只有在汴京才有人能奏出这样的曲子。可是我是个信奉三清的人,而你呢,女人,看样子是无所信奉,却为什么要特意来拜见我呢?”
女子直起身子,她仿佛放松了不少,娇笑着说:“我还以为大国师都是自称本座的呢。”她扭过头去招手,“姐妹们,还不都过来瞧瞧,你们平日里名士才子、王孙公子都见得多,几时曾见过一个大国师?”
一时另几个女郎莺莺燕燕的走过来,参差站在老道面前,嗲着声音见礼,有几个大胆的,一双妙目便直勾勾望来打量。粉衣女子又道:“听说老神仙还是道教的大首座呢,谁想得到这么尊贵的人物却如此朴实。姐妹们,我今日若不说破,你们可看的出来?平时若在街上遇上,怕不要以为是寻常道人呢吧?”
那站成一排的女子谑浪调笑,一时如琼枝摇雪,珠碎玉盘,真能叫人晃花了眼目,听痒了耳膜,酥尽半截身子。老道人却略不在意,甚至面露微笑,一双眼也无甚避忌,在诸女身上扫落,眼中温润光芒丝毫不变,只如同欣赏几幅字画一般。
起初的那年轻子弟已看出不妥来,这些烟花女子着意纠缠,又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事若传扬出去,不是要令师尊声名受污?难道是有人存了歹心,故意找来这些女子,与师尊为难?他虽然有些目驰神迷,可毕竟是顾全大事的人,走到那女子跟前,沉声道:“诸位娘子何故在此挡路?若是无要紧事,便请让开一条道路,容我们过去。我师尊入京,多少要事等着,岂能在这儿耽搁?”
粉衣女子似才看见这么个人儿,两簇浓长睫毛似在轻轻颤动,眸光回转之间,真能勾去人的三分魂魄,“好标致的郎君!这位小官人跟在老神仙驾前,自然也是个会仙法的?奴家打小儿就爱听人讲神仙故事,小官人哪一夜里有闲暇,愿来给奴家讲讲呢?”
那子弟虽然听得心理受用,但毕竟在师尊眼皮底下,不敢造次,吊着声音说道:“既然无事,请娘子们让开一条道路。等我们在京城里安顿下来了,再,再——再做道理。”他本想说再登门拜访,募得想到登妓女门上岂不就是逛青楼?他一个常年在道观里的修士,岂能亲口说出上青楼拜访的言语。
粉衣女子却不肯让开,反而把高高的胸膛又向前挺了几分,笑吟吟说道:“怎么无事?小郎君要来我家,那须是晚间之事。今日众姐妹哪个不是顶着一夜的倦,大清早的就爬将起来?好容易聚个整齐,在这儿眼巴巴等着大国师,可不正是有事?”
那子弟越发觉得蹊跷,不由冷下声音说道:“不敢问,诸位娘子是有何事?”
粉衣女子回身拉出个细深腰、鹅蛋脸的美容娘,笑道:“容妹妹最是上心,且由你来说。”
那女子却颇为娇怯,细着声音说道:“听说官家给每一位国师赐了一块金牌,咱们姐妹平日里簪儿镯儿见得不少,却从不曾见过这等物事,今日么,是想来开开这个眼界呢。”
那子弟听了“金牌”二字,立即变了脸色,待她说完,不由勃然作色,厉声喝道:“果然不安好心!想看金牌?说——你们是受了何人指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