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二、泯然天师

作者 : 奥雷连诺

粉衣女子双手捧住心口,眉间紧蹙,似是被这喝声吓得不轻,颤声道:“小郎君干嘛吼人,吓得人家心口都疼起来了。奴家与众姐妹只想看看那金牌,又有什么指使不指使的了。”

那年轻子弟此时看她,越发觉得是装腔作势,收敛起色心。若说来也由不得他不紧张,这一块金牌是何物?那是当今天子颁与他师尊乾元教主,当朝国师的信物!

纯阳宫入京的车队从蜀道一路逶迤东来,其间虽不似佛门那般屡受滋扰,却也尤有人为了这一块金牌,不惜铤而走险。当初天子曾颁了四块,在庐山时被扔进了大瀑布里一块,前两天佛门那一块也被人融了,因此这什物是愈发的金贵了。

那老道人,不问可知,自是廿年之前已名噪天下,自封为道教教主的乾元真人。

粉衣女子却不肯饶人,向前连走几步,上身前倾过来。那年轻子弟只觉一阵香风扑鼻,手臂上忽地压上了一团温热柔软的事物,他如何不知是何物?脸色刷的通红,心中绮念顿生。只是他站在诸女与师尊中间,已然是最后一道屏障,岂能让开身子,把师尊置于这红粉险地之中?当此之时,便刀斧加身,焉能有一步之退!

他此时身子半是燥热半是僵硬,面上神色则半是羞红半是悲壮。

“小官人的身子好热呢……”

女人变本加厉,羊脂似的小手悄悄模上了他的胸口。她的每一个指尖下仿佛都藏着个小火炉,点在哪里便烧起一片无形火焰,烧得人心烦意乱,血脉喷张。她感觉到指尖下的**从最初的紧绷,渐渐松弛下来——这一双玉手,京城圈子里绰号“红酥藤萝”,便百炼钢也要它化成绕指柔。她就是要撩拨他,等一会儿看他当众露出丑态,那老道士还能云淡风清,像个神仙似的无动于衷吗?

那年轻子弟鼻息粗重起来,脸上酡红愈盛,看这神情,保不齐就要按了那女子在身下,当众求欢。

“哈!”便在这时,老道人乾元忽然发出一声极短促的笑声。

这笑声别人听来全无异处,落入那子弟耳中,却似被一场瓢泼冷雨当头淋下,浑身欲念刹那间竟涓滴不剩!只见他忽将左掌按在粉衣女子的小月复上,从容的推开半尺距离,继而收手笑道:“小娘子还请自重。”

乾元此时说道:“靖儿,你且退下。等落脚后,罚你面壁三日,并抄一份‘太玄洞极经’与我看。”

那子弟回身拜道:“徒儿修为不精,险些坏了纯阳宫的名声,师尊所罚,徒儿心服口服。”说罢再拜,便向后方车仗里去了。

乾元又对粉衣女子道:“你们真要看那金牌?”

粉衣女子受了阻扰,眼神仍是妖娆不减,腻声道:“正要请大国师赐见。”

乾元忽地仰天大笑,众女都不解其意,只等他笑罢,才听他说道:“我笑那佛门自诩修行高深,不染尘俗,如今却堕落到何等田地,竟与妓家沆瀣一气!”

粉衣女子面商一惊,强笑道:“大国师怎地扯上什么佛门不佛门,奴家又知道什么是佛门,莫不是城西的相国寺?你若不愿给看,直说便是,说这样的话,好没意思!”

乾元冷笑道:“你何必还替别人藏着窝着?我这一行人虽说不上行事隐秘,可毕竟算得低调,旁人也觑不得行藏。只昨日正午,才在周家口一处店外稍作歇息。那日店里并无旁人,唯有两个和尚鬼鬼祟祟,见了这好一群人来,吃了半盏茶就急匆匆走了。昨日遇了和尚,今日入京你这几个女子就来滋扰,天下哪有这等巧事?”

这粉衣女子确实是受人所托,来与众道人为难,可背后究竟是不是有和尚授意,她却着实不知。托她那人是她从前一个姐妹,当年也是红遍京城的一位名妓,后来月兑籍跳出了这火坑,据说是为了追一个和尚跑了,昨日又入京城,来与她们这群旧姐妹厮见。如今她既找来昔日姐妹,专与这群道人为难,想来或许真和什么和尚沾边。

她心中虽有疑,口里却如何肯认,只是抵死耍赖,还回身与姐妹说道:“你们看这道人,堂堂的大国师呦,却恁的小气!便那金牌有多金贵,不给看便罢了,何苦又夹缠出这许多,可是欺咱们风尘女子没有见识,就任他说去?”

其他女子更不知情由,只唯粉衣女子马首是瞻,听她一说,便莺莺燕燕叱呵起来。这些女孩儿嗓音虽好听,小口一张,诸多话语却连滚珠似的往外倾倒,真叫旁人半句插嘴不得。她们生长在那等地方,见得听得也多,嘴里又能有什么好话?虽然不落脏字,也自叫人面红耳赤,咬牙跺脚。

她们见那老道人不理会,越发的张狂起来。

正不可开交时,从街后远处响起一阵声音:“前面是何人争吵?如何堵得满街如塞,让人不得过去?”

街上百姓都在看热闹,这时听得后面又有人来,想来更有好的要瞧了。后面那人似乎走近了些,又说道:“好不害臊!青天天日的,竟当街为难一群女子!”

也难怪这人作此想法:从街后看去,一排排车马堵在街上,最前头是几十个男人围成一圈,把里面情景挡了个严严实实,一阵阵女子的呵斥声、申吟声、哀求声从圈子里传出来,这般情景,却要让人作何感想?说一句“为难一群女子”都是轻的。

只听“刷刷”一阵拔剑响声,车中马上却有许多人不忿这言语,纷纷站了出来,剑出半尺。“什么人,敢来胡说!”“阁下当真不分青红皂白!”“你可知道是谁在前面?”之类的言语,响成一片。

就见车队尾巴那里远远的走来一人,众道人眼力极好,见是个不足三十岁的年轻人,穿着似道似俗,甚是奇怪,头顶却实实在在打了个道士髻,背上露出一段剑柄,色泽有如金铁,然而纹理却又似古木。有眼力高明的,便从这古意斑驳的剑柄中也能看出些门道——这一柄剑只怕是件有上千年岁的古物。

那人身后也逶迤着一段车队,虽不如纯阳宫的浩大,也好有七八辆大车,外加几十匹健马。如今都堵在尾后,却让这一段大街越发显得腌臜了。

那人如入无人之境,一脸冷屑,很无礼的扫视着周围的道人,道:“原来是做惯了威福的主儿,入京第一天便当街戏弄女子,可真给三清脸上贴金!”

“好狂妄的小子!”便见斜侧里马背上的一个道人,两只大袖凌然而舞,载着他飞腾而起,如一只展翅的大鹏。有那老成持重的大喊道:“不可造次!”却如何能比他进击更快?一式鹰击长空,已到了来人头顶。

“啵!”两掌乍合即分,来人身形不动分毫,那道人却被击回了马背上。来人不屑神色愈重,冷哼道:“大日熔金掌,也不过如此!”

那进击的道人却不顾回话,兀自坐在马背上抽冷气——只见他左手正紧紧握住右手手腕,却仍止不住右臂的抖动,他刚才正是用这右手与那人对掌。那只右手从指间直到肘弯通红一片,且表面跳动着许多细小的电火,发出“噼啪”声响,而他那只肥大的右袖受到自家掌力反噬,竟然尽数化成了碳灰,露出整条的臂膀!

“奔雷掌!是龙虎山的龟儿子!”那人也真够硬气,上身一挺,便要再斗,完全不顾右臂伤势。却被他近前一个长髯道人拉住,听得他低喝道:“疯了吗?还要不要这条胳膊?还不快运功逼出雷劲!”

那道人也不是亡命徒,不过是一时气恼,才不管不顾起来,被人一喝冷静些许,依言运功。方才对掌他实是吃了大亏,不仅被对方雷劲侵入体内,连自己发出的熔金掌力也被反震回经络之中,那右臂可不仅仅是看着通红而已,其上的热力足可瞬间烧沸几缸冷水。

“格老子,嘶——大胡子,帮我宰了这龟儿子!”那道人连贴了几张减缓伤势的若水符在臂上,却被几道电火打的寸碎,反而又添了几条裂口,饶是他硬挺,也被这内外焦煎疼的连抽冷气。

长髯道人就是他嘴里的大胡子,“你以为还在川中呢,这儿是京城,能由得你胡来?”

大胡子自认平生阅人无数,却没见过比眼前这人更狂傲的。先前那一手暴露了这人身份,那是不折不扣的“奔雷手”,龙虎山两大秘传掌法之一。他刚打眼看去,见那人右掌浑然无事,唯有掌缘飞出缕缕青烟,这一份掌力——赤虬性子虽糙,那手熔金掌力他却是深知的,便是前年死在长白山的墨阳,也未必能与他对掌而无伤分毫——却也堪称霸道了。

可这份修为也未必称得上是绝顶,他是根本不畏死呢,还是狂傲的不惜己身?四周纯阳宫的道士都围了上来,那人却目不斜视,稳稳地一步步向前走去。这里是京师不假,可纯阳宫当真要杀个把人,什么时候挑过地方?此时只要再有一人出手,把大伙儿的火气挑动起来,就是折铁在此,也要卸他几只胳膊腿下来!

大胡子的右掌三握三松,终究是没有出手,直到那人从他身边走过,才缓缓释放了手上的真息,同时间,他听到身后几下极低的吐气声——纯阳宫的修士,向来自诩,毕竟不斩背向之人。大胡子始终注意着那人的神色,自始至终,他没从那人的眸光里,看出一丝因惊慌而引起的跳动,那人一双细长的眉也始终阴沉的耸着,让那张本来堪称方正的国字脸,看起来像是憎恨着所有人。

那人堪堪走过车队中段,终于有个年轻道人,似乎受不住这等压抑气氛,吼了一声,眼见要挺剑杀来,前街乾元的声音已到:“不要为难于他,放他过来。”

已挚出剑来的年轻道人身形一个踉跄,被这么一句话放干了全身充斥的煞气。

众女子见横生枝节,都拿眼望着粉衣女子,看她作何定夺。粉衣女见来人不道不俗,与老道士显然不是一路,心里也是没甚主意,向后退了两步,示意众姐妹静观其变。

“木纹铁质,代天师表,老道何幸,竟能再睹此剑。”乾元的目光又从剑柄落在来人的脸上,细看了半响,喟然叹道:“你和你父亲有七分相似,真让我如见圆明道兄啊!”

“住口!”那人闻言一怒,脚下响起一阵“嗑啦”裂响,却是无意中踏碎了脚下硬石路,最长的裂纹辐射出丈远。“不准你提我父亲的名讳!”

乾元却连眼皮也没眨上一下,神色间便如同对着相熟的子侄辈,“怎么,贤侄甫一入京,便要展露展露这些年的闭关之功吗?这天师剑二十年来才一出世,就要斩同道之人?”

“谁和你是同道?”在他耳里,‘闭关之功’四个字似乎格外重些,听得他眉头一跳。闭关,闭关——这是他如今最不待见的两个字,它们仿佛能勾起他心中一团无名的火焰,让他莫名的暴躁。自出关那日起,他就禁止下面的人提这两个字。

眼前就是他“朝思暮想”、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大仇人,想不到刚刚入京就这样道左相逢,他甚至还没有做好准备,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姿态来面对。他尽量平复着心情,努力地安抚着胸中那团憎恨的火焰,用自以为淡然的语气说道:“快让你的人闪开,你自己愿意耽搁没人管你,可我的车马都被堵在后面了。”

“师尊,放他不得!月前这人在龙虎山下,斩了我许多三宗子弟,如此血仇,怎能不报?”斜里一个中年道士忽地大声喝道,双眼中尽是仇恨之意。

那年轻身背天师剑,又自承与上代天师的父子关系,自是少天师张泯然无疑。他闻言眉上凛然,全身绷得如一张拉满的铁弓,只等着四面八方的袭击。

却不料乾元如同不闻,淡淡说道:“这却须问身后这几位小娘子——”他转过头去看那几个女子,眼角不经意间扫过了身后包围的看客,轻“咦”了一声,低声道:“竟又来了位久思一见之人?”

那少天师以为乾元又在作态敷衍,怒道:“你又做什么玄虚?你可别忘了,这是天子脚下,似你这等——”

他忽然也卡了壳,因为他也看见了在人群里穿行而来的那人。

其时已是日上三竿的光景,街上行人最多,众人争看那一众女妓和道士们争路,把整条街道围个水泄不通,差不多堵出十余丈远去。此时,正有一人从人群中穿行而过,拥塞的众人没有给他带来丝毫困扰,无论他面前的缝隙有多细小,他仿佛只是一晃肩,便能倏忽而过,如同一尾游鱼。把他比作游鱼也似不妥,因为没有一条游鱼能有他那般闲庭信步的气度。

乾元轻“咦”时,他尚在人群之外,少天师注意到时,他则刚刚走入人群,而不过是又过了一个呼吸的时间,他已到了众女身后。

粉衣女子只觉身后微有风动,倏然转身,瞳孔如猫一般缩起来,神色一刹间亮的炫目——好一个翩翩美少年!

那人,正是得知今日天师道入城,特来相迎的冒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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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这一章的字数总算恢复了当初的一点风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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