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十、凤火燎原

作者 : 奥雷连诺

正午,太阳挂在中天,煊赫的昭示着自己普照的威仪。然而今天其实本该属于它的兄弟,那个只有微弱光亮、如今正隐匿在它的影翳中无法显形却与它拥有同等声名的兄弟。当它不得不退出天宇,不甘心的坠落在黑暗的怀抱里时,它的月亮兄弟会施施然走出它笼罩的结界,并以它嗤之以鼻的微弱之光征服世人。

可是,今天有些不同,似乎连白天也不属于它,东方的天空如燃起燎原烽火,以比它更耀眼和灼热的姿态,桀骜的摆月兑了它的结界。

那一小片火红的天空,是它暂时丢失的疆域。

风忽然怒卷而起,自下而上的,自四野向中心的,秋畋苑巨大的狩猎场被席卷而过,过膝的野草和巨大的林木簌簌响动。风中隐约有恍惚的声音,飘忽不定的仿佛不是人语:“此乃天子驾前,阁下何人,不嫌太张扬了吗?”

在周围百姓眼里,头顶上的风发了狂似的,打着无数人眼可见的旋转。那一个个旋转里,忽然就多了那么点什么,仿佛是眼一花,就凭空里出现了。起初那只是个米粒似的黑点,只一眨眼,就近的眼尖的人可以看得清那人衣服上的褶皱了。

那是个一身华服的老人,满头纯色的白发也难掩其矍铄清奇的神气。他胯下是一只白额大虎,浑身黑白条纹相间,一只巨尾在身后来回摆动,抽出阵阵风压。这大虎怕不有寻常老虎五六倍大,身上更有两个奇处,一则是那虎尾端部燃着熊熊火焰,如同一只火把,纵然风声呼啸,却也动不得那火焰分毫;另一则却是虎腰上生就一对如蝙蝠一般的膜状巨翅,翼展足有十丈之长,偶尔微微扇动。老人便斜坐在翅翼之侧。

而这时,东方天空中的红霞忽然收敛,将疆土还于了太阳。

四面八方的狂风以老人为中心聚集,巨大的风啸声鼓动的耳膜生疼,不知有多少道风刃隐藏其中。那老人依旧面色怡然,甚至有闲情轻拍几下虎头。巨虎不甚满意的摆了摆头,懒洋洋的呲牙咧嘴,虎须一根根激张而起,继而仰头大啸,啸声贯彻天地。狂风在虎啸前顿时偃旗息鼓,被震散的溃不成军,老人忽地撮指成剑,向右前方的虚空中凭空虚指,轻喝道:“下去吧!”

“嘿!”风中一声闷哼,一个人影在空中倏然闪动,继而又消失无踪。大风重新以那人现身之处为中心聚集,似要重整旗鼓。

老人摇头叹道:“在我家阿火面前用风,你这真是自讨苦吃,难道不曾听过‘云从龙,风从虎’?”他又低下头去,冲着下面的祭天坛道:“中原的皇帝,叫你家这看家护院的朋友下去吧,这是何苦来哉?难道这便是上邦之国的待客之道?”

赵济仰头看着这个一出场就抢尽风头的不速之客,他厌恶被人居高临下俯视的感觉,脸上却没流露任何表情,只是淡淡的道:“飘逸卿辛苦了,请暂退吧。”

华服老人哈哈大笑,驾虎降下了一些,与看场还隔着老远的距离。他向四周坐席扫视一周,道:“今日高朋满座,中原修者云集。老朽不请自来,无怪无怪!”

赵济大致也猜出了老人身份,倒也佩服这人身处敌阵中的从容,自不愿堕了气势,不疾不徐道:“朕开此宴,本来就是存着接引四方奇人的意愿,老先生驾虎东来,自是高人无疑。若不弃于场中列位贤者与朕,何不先通报姓名,再入席一叙?”

“哈哈——老朽山野之人,岂堪与诸位高贤同列,如此岂不让席上的诸位难堪?倒是你这人间帝王有趣,竟将这一众修者齐聚起来,可算是用心良苦哇!却不知,你是不是叶公好龙之辈?”老人说罢,又伸手向虎头轻拍下去。

与赵济错身站立的冒襄心中一动,忽地抢前一步,挡住赵济半边身子,肩头轻抖,一道龙形之气从新得的金鳞龙锦上腾跃而出。

虎啸声则于此时响起,一道波纹状的音啸坠落,与龙形之气撞个正着。余音从赵济耳边卷过,割掉了几条支起的鬓发,他这时才反应过来,汗水一下子沁满了整个额头。

“咦?”

老人这才第一次正眼去瞧冒襄,诧异道:“昔日山中少年郎,今日竟已成座上神仙客?老朽当真是走了眼,竟漏掉了冒公子这一颗璀璨明珠。早知今日有此一会,老朽当初断不会容你踏出天山的。”

冒襄冷笑道:“老病猫仍旧喜欢胡吹大气,凭你也配?”

老人也不着恼,只目光灼灼的看着他身上的红锦,啧啧道:“好一条龙锦!如此宝物,我凌海越空活百年,竟是未尝一见。那锦中龙形已点睛,只怕可演出真龙之意——嘿嘿,倒是和那边的那个主儿是一对儿。”

冒襄一愣,正要开口相询,只听凌海越大笑道:“今日此来,只为见识见识中原同道的风采,和试一试这中原帝王的胆气。凌某山野之人,化外之民,不通这中原爱讲的礼数,有什么欠妥的地方,还请包涵则个。”

一个道人在乾元道人身侧低声道:“教主,这老头来意不善,是否——”言下之意不说自明,乾元微微转首,已将周围诸人各异的神色尽收眼底,他只是微微颔首,道:“静观其变。”

五岳剑盟这边则大多是年轻人,到底不如纯阳宫和上清宗的老道们沉稳,此时已嗡嗡的议论起来,互相打着眼色比着手势,都在猜测老人的来历和来意。岳南湘则始终带着笑,如一朵雍容的牡丹端然坐于正位,对身周的五岳子弟既不干涉也不苛责。

赵济就站在冒襄身后三尺之外,低声道:“冒先生,请……”

冒襄不等他说完,便仰头高声道:“凌海越,当日天山一会,未曾领略高招,疏为憾事,今日正好可以消此遗憾!”

龙吟之声忽起,红锦上的金鳞化为活物,从冒襄背上月兑出,冒襄一拽龙尾,顺势跃上背脊,驾龙向凌海越击去!

画龙点睛,一点冥冥中的元神感应就此在冒襄与金鳞龙锦间建立。他不谙此道,然而心神才动,便有此效应,竟不知神异至此?

龙形虎啸,寻常百姓何曾看过这等景象,无不轰然叫好,还有些笃信的愚民,便忍不住跪倒在地,高呼神仙。就在有人低头跪拜,三呼神明的当口,空中的两人已交错而过,不知交手了多少回合。

生出双翼的尾火虎眯着眼睛,尾部的火焰忽明忽暗,仿佛暗合某种韵律,左翼的翅尖被削断了三尺长的一段,只剩薄薄的一层翅膜连着本体,在空中左右摇摆,而左颈上也多了三道血淋淋的抓痕。几乎凝成实质的金龙足有十丈长短,神威凛凛,只除了右颊上一条明显的烧焦痕迹和左右不对称的须长,稍稍损坏了威猛的形象。

“似是而非,似是而非……”

凌海越左手抚弄着颔下考究的胡须,依旧安适的斜坐在虎背上,甚至还微微倚靠着突起一尺有余的翅根。可是他却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悠闲,藏在翅膀阴影里的右手虚握,手背上青筋暴起,除拇指外的四根手指正以人眼难辨的幅度急速颤动着。

“似是而非?你是说……”冒襄站在龙身之上,脚下吱吱咯咯的还有些不习惯,身子微微倾斜保持着平衡。然而那种脚踏实地的真实感,却实在让他难以相信,这金龙原本寄住在一条锦袍之中。刚才交击的瞬间,他连出四十四剑,每一剑都融入了从宁士奇处学来的对于“剑势”的运用,更是融汇了萧素履相赠剑谱中的号称熔铸天下剑法的剑技,正渐渐从模仿中走出,上升到另一重境界。

凌海越道:“有些像萧老头囊括四海的剑路,只是剑意不对,那第十三剑萧老头就断不会是那般使法,不对不对,只怕就是他使来,也没有这等风随雷动,剑倾海雨般的势子。啧啧,若是让大有贤侄见了这等剑法,只怕要乐得茶饭不思了。”

“何必多言?想看清我这剑路,再来打过便是。凌海越,你不是要倾覆中原吗?冒襄虽非英雄之辈,不过单人只剑尤有可用之处,此身定挡在你的野心面前,至死方归!”

尾火虎感受到冒襄的敌意,喉咙里酝酿着低沉的咆哮声,只是对面那金色的怪物始终紧盯着它,给它如临大敌的感觉,让它不敢放尽,畅快一吼。

正在这时,东方传来一声高亢之极的鸣叫,天下间没有任何一种飞禽能发出如此清越的天籁。这声音仿佛能引发人心底里那一线引吭而歌的冲动,只愿为着这等不似人间的鸣叫略附尾音,然而又实在自惭形秽,因自家的声音无论如何也难比其万一。

霞红再次席卷而来,以比之前更大的声势侵吞天宇。

冒襄身子一震,看向凌海越,以探寻的语气问道:“……华山,林婉?”

凌海越哈哈笑道:“自然是她!天下间还有谁能驱使出这等清冽的凤凰之音?除了她外,还有……”

冒襄不假思索,接口道:“萧慎!”

凌海越一摆虎躯,驾着尾火虎向东而去,尾火虎本有御风之能,如今多了双翅,可真应了“胁生双翅”的老话,当真飞行绝速,便是御剑而行也望尘莫及。他哈哈笑道:“那边也不知战局如何,吾等东来落凤,可不想落得引火烧身的下场。嘿嘿,他日有暇再与你切磋——如今的年轻人当真了不得,早晚要让我们这些老家伙死的难堪……”

一直端然坐在席上的岳南湘忽然站起来,凤目含煞,盯着凌海越临去时的方向,冷然下着命令:“九郎,你即刻率领‘五侍五常’驰援林掌教,当见机行事,若遇悬不能决者,当谨记我昨日的吩咐,可立斩不赦!”

上官朝九一直恭谨的坐在她身后,闻言立身而起,先向她躬身一礼,道:“得令,师侄定竭尽全力,不负师伯所托!”他也不向众人打招呼,径自取出背上长剑,御剑飞天而去。

“嗖——”

破风之声不绝,五岳盟席中接连有人御剑而起,追随上官朝九而去,数来正有十人之数,想来便是岳南湘口中的所谓“五侍五常”。

岳南湘轻转妙目,似是忽然想起一事,朝着天空中仍御龙发怔的冒襄遥遥呼道:“冒公子,当日你亲上华山报讯,妾身还未曾言谢呢!只是不想公子当日所言关于林师妹的危讯,竟着落在今日。公子既有此心,何不好人做到底,去向她亲言其事,岂不强过我辈的转述?纵然此时有些晚了,到底也是公子的拳拳之意。”

席间一片哗然,众人虽不知岳南湘言中具体何事,却也都嗅出了里面的暧昧之意,那华山林婉是何人,天下谁人不知?只是还没有哪个少年郎,敢采摘这朵荆棘丛中的玫瑰。

赵济却是一头雾水,回身去询问一旁的缜密卫,听着听着,嘴角便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冒襄脸上阵红阵白,死死的盯着微笑的岳南湘,最初心事被揭露的一阵难堪渐渐淡去,他却总觉得岳南湘话中有话,仿佛那微笑背后还隐藏着什么。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岳前辈难道不关心贵师妹的安危,不亲往助阵吗?据我所知,她此时的对手修为通透,已是此界顶尖的修为。”

岳南湘微微摇头道:“对于九郎我还是放心的,还有盟主师兄亲自教的‘五侍五常’,何况我那师妹未必要人帮忙。不过若冒公子肯施以援手,我自然更是安心,连最后一点担忧也不再有的。”

“好,大丈夫但求心之所安,我今日不去,只怕要追悔一世的!”

赵济在坛上高声道:“冒兄,此间之事犹未了结,何不等朕册封之后……”

“陛下请恕草民之过,事有轻重缓急,我既然决心要去,便再耽误不得半点时间!”冒襄高喝一声,驾起金龙,向东方飞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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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给下一章打个小小的预告,就预告个章名吧——“错情”,哎,咱们可怜的小襄襄,感情没着落,人气也这么低%>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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