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九、金鳞龙锦

作者 : 奥雷连诺

“朕记得登基之初,净水禅师便曾言道,大相国寺久在京师,已是卷入凡尘太深,不免耽误了寺中弟子修行,祈望可在荒僻之所另寻一个立寺之基。当初朕初登大位,百事待兴,多有倚仗净水禅师和相国寺之处,未曾应允。如此倏忽数年,只因朕一人之私,却累及数百位沙门的修行,每一思之,朕亦于心不忍。今日正逢此大典,朕虽不舍,却也断不能再知错而不改,因此便准了净水禅师当日所奏,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多谢陛下盛情。”

“万万不可!”

两把截然不同的嗓音同时响起,虽然一个温和低沉,一个激烈高亢,却不影响两者在秋畋苑中分庭抗礼的对抗。单以气势和效果而论,两者旗鼓相当。四野林动,万人如寂,周遭百姓耳朵里只有两个尾音在嗡嗡回响。

“万万不可!”

东首的那一片和尚早都一个个站了起来,哆哆嗦嗦的把赵济的话听完,喊话那个正是身在主位旁边的玄空。佛门此次各大宗联合前来,什么四大道场、大相国寺、洛阳白马、禅宗祖庭之类的名刹,都挤在了一片席位上,怕不有数百人之多,正是要一振多年来的颓势。可惜毕竟有些暮气难掩,坐在最上首一排的人物几乎都是些老得掉渣的和尚,唯有一个玄空身当壮年、仪表堂堂。

玄空身旁的主位却是空的,他是这一排唯一一个站起来的,其他老和尚莫不愁眉苦脸的窝在位置上,不住口的念阿弥陀佛。

“我佛门主旨便是普度众生,焉有为自己修行而弃世人于迷途的道理?我佛慈悲,正是要佛光普度,映照一切世人,大相国寺立基于京都,为天下寺院表率,正是深入红尘中,传遍一切法的道理。说什么耽误修行,岂不大谬?”

赵济皱起眉头,故意向身旁的太监问道:“这人是谁?”

没等那太监看清下面那人的脸面,玄空已冷冷接口道:“贫僧是东海普陀山大千阁寺的僧人,法号玄空。我四大道场与大相国寺同气连枝,从未听说净水师兄有迁寺的意向。”

“哦?大千阁寺?就是那个所谓的天下第一名刹?——朕听说贵寺执佛门牛耳多年,今日之会,你等主持方丈何在?”

玄空面上微露尴尬,道:“敝寺新任方丈刚刚上任,诸事繁杂,未曾前来。”

赵济脸色一冷,怫然道:“哼!好大的架子!君无戏言,朕一言既出,汝等再勿多言!”

“君无戏言吗?哼哼……却是你好大的架子!”玄空忽一拂袖,眼中神光一闪,冷喝道:“当年释祖传法,坐下听经的君王何止百位,可也没你这等的傲慢皇帝!今日这宴会,不来也罢——诸位师兄,何必在这儿瞧人眼色,自往归处去罢!”

也不见他作势,便已跃出席位之外,站在席前空阔的石阶上。那首排的诸位老僧齐齐一惊,没人料到这东来的佛门大德竟来上这么一手,原本便不大好使的脑子更是一时转不过来,只张大嘴巴呆望着他,露出些三五成群的豁牙。

后排轰然应诺,跟着玄空来的四大道场的年轻弟子们无不满脸义愤,这一阵吼声,直要掀翻了秋畋苑中的高坛,大有一方雷动、八方相应之势。跟着响起呼啦啦一阵衣袂破风之声,这些个少壮和尚都跃到玄空身后,看一个个身法灵动,想来尽是佛门年轻一辈的精锐。

玄空看着前座上仍在发怔的老僧们,心底暗叹一声,就是这么些个所谓的“佛门大德”,让佛门糜烂至此,竟至于被人当场羞辱的境地。他又忍不住回头看身后这么年轻的面孔,他们是未来的希望,心中还有一腔热血,决不能让这些热血在老头子们的手里再度冷却。他忽然想起那个不知所踪的新任住持,如果他在这里,又会做出什么决定?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你们太放肆了!”赵济涨红了脸,暴怒之极的神色,若不是他不懂神通,谁都不会怀疑他会立时冲下去跟玄空拼命。

“怎么?诸位师兄还恋栈着此间的繁华,不肯走么?”

玄空却当是没听见高坛上的吼声,淡淡的对老和尚们说道,丝毫不掩饰语气里的轻蔑。那离他最近的一个,白胡子一阵颤动,树皮般的脸皮也没能完全遮住潮红,霍得站起身来,怒道:“这是什么话?我等同参佛理,自然是休戚与共!——哎呦!”前面说的大气凛然,最后那一句却是起得猛了,闪着了腰,疼的叫唤起来。

其他老僧被他哎呦之声唤醒,纷纷站起,后面各自的弟子门人自然不敢落于尊者后,片刻之间,百数十号人都走出席外。远远看去,这一片场中光华攒动,都是被一个个闪亮的光头映射的日光。

百姓们不敢阻拦众佛爷,自发的清出一片道路,供众人离开。而维持治安的羽林军则不知所措,领军的将领紧攥着手里的钢枪,他心里清楚和尚们绝不是他的军队能够对付的,然而军令如山,如果年轻的君王此时下令进击……不知道这柄跟他多年、百战功成的蟠龙大枪,能不能挑掉哪怕一个敌人?

他等了很久,连手心被钢枪的棱突顶破、伤口被汗水痧的生疼也浑然不觉,可依然没有等到命令。在他这个位置上,只看得到高台上那人的背影,可是他想,以官家的心胸,此时只怕已大怒欲狂了吧?他如何能忍受和尚这等近乎面辱的行为?

他眼看着和尚们渐渐没入人群,连那个丰神俊朗、第一个站出来说话的壮年和尚也已从他身边走过。当那人走过时,他没来由的感到浑身一冷,胯下的战马扑簌簌的发抖,他看到那人即将走入人群,忽然回过身来道:“乾元道友,若你仍旧想要大相国寺的基业,只管来取,何必要那世俗帝王的恩赐?我等世外之人,自然按着世外的规矩办!”

好一阵子,席上鸦雀无声,更外围的百姓更是不敢言语,仿佛有一场积压到极限的风暴正在祭天坛上酝酿。

“呼——”

赵济忽然轻轻的呼出一口气,风暴也跟着消弭于无形。

“朕说过,册封国师之前,朕有两道旨意要宣布。”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平静,向身边的一个太监使个眼色,那太监将捧在双手中的一只长形锦盒微微一举,示意无碍。旁边另一个太监尖声说道:“请龙虎山天师道冒先生上坛!”

“龙虎山天师道冒先生上坛!”

“天师道冒先生上坛!”

“冒先生上坛!”

“上坛!”

这一把尖细的嗓音在众人上空回响不绝,渐渐地融入风中,在天地间震荡着久久不绝的余音。

冒襄没想到有这么一出,在各种眼神的注视下,缓缓走上高坛。及至近时,赵济一把握住他手臂,高声道:“冒先生多次襄助于朕,救朕于危难,近日多厢请益,更令朕有耳目顿开之感。朕与冒先生,正如先帝爷与泰山姬盟主,是风云际会,如鱼得水!”

赵济忽地松开他手臂,走到那捧盒的太监跟前,亲自打开锦盒,取出一件红色长锦,道:“冒先生是世外仙家,朕虽坐拥四海,毕竟是凡尘之人,竟无一物以谢之。近日正好偶得一物,今转赠于冒先生,聊表朕之寸心!”

他将双手一展,一片金红色的华灿在双手间抖落开来,随即披在冒襄背上。

下面席间传来几声惊呼声,便听得一人压着嗓音低呼道:“金鳞龙锦!”

只见那红锦如袍,本是大红之色,其上又以金线绣出一只金色长龙,那金龙须眉宛然,角爪鳞尾无不惟妙惟肖,可惜一双眼却空洞洞的。按说如此颜色搭配本该显得俗气,然则此锦一出,只见其雍容华灿,煌煌然自有一股龙腾之气,没有半点俗意。

冒襄抱拳道:“如此重礼,我怎敢领受,请陛下还是收回……”

“冒先生哪里话!”赵济抢过话来,一边托起他背上红锦,道:“此物名曰‘金鳞龙锦’,展之可为袍,束之亦可为带,倒是使用之物。哎——冒先生请再勿多言,来,且借冒先生两滴鲜血,为此金龙点睛,亦可算是认主。”

红锦加身之时,冒襄便从中感到澎湃的元气,他平生所识宝物也算丰富,却无一物能与之比肩。他虽觉收之不妥,然而神魂深处却仿佛对此物有留恋之感,便如遇上了旧识一般。皇帝既然在众人之前殷殷至此,他也不愿多做矫饰之态,当下运功于指尖,逼出两点精血,滴于金龙双眼之上。

刹那间,锦上金光大亮,仿佛当真如‘画龙点睛’一般,将这锦上金龙点活,要飞出天外去。众人耳边也响起了一阵浑厚的龙吟之声。

祭天坛上,金红之色漫天,将整个高坛都镀上了一层威仪的色彩。然而更奇之处,却是东方之外,忽地现出一片夕阳落尽时才该有的红霞,那艳丽的火一般的颜色,抢尽太阳的风头,映红了大半个天空。

冒襄霍然转头,双眉如剑;席上有数人同时站起,举目凝望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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