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凌海越毕竟还有几分傲骨的。
当日他对萧素履言道,天山之上,萧兄修为可称独步。余下的话虽没出口,然而言下之意,自然是萧兄之外,我凌某人不敢妄自菲薄,可称无抗手矣。
他一向对自己一身艺业颇为自诩,整个天山之中,他忌惮之人,也不过三数人而已。此时被一个小辈如此羞辱,绕是近百年练就的“铁面皮”功夫,也压不住心头怒火。
天空中露开一个大洞,就在妖脸之侧,它颇有些畏惧的表情,甚至侧过眼去看,却依旧无法遮盖脸上浓浓的贪婪神色,连嘴角都开始有馋涎滴落。洞中一片深黑,仿佛连通无限虚空,须臾之间,又见其内火光大亮,喷吐出柱形火焰。
火焰垂落而下,柱形接连天地,相对于此刻冒凌二人,足有海碗粗细,就停驻在凌海越三尺之外。
这虽是一片微缩的天地,可山河如织、树木成荫,甚至莽林之中、流水之下还有鱼鸟虫兽,真实到无以附加。天降的火柱无疑是巨大的灾难,连接地表的火焰本来已大如山岳,片刻间更是引燃了范围更在其十倍之上的广袤山林。无数飞禽走兽奔突四散,在两人眼中,犹如蜂拥蚁走,每个单体都小的几乎被人忽略。可悲啼声和野兽临死前的嘶吼,即使再微弱,以这样庞大的数量相叠加,也足以鼓动耳膜。
凌海越像个真正视万物为蝼蚁的神祇,丝毫不为所动,他将右手插入火柱,从中拉扯出一片长条的火焰。火柱因为他的扰动,边缘处吐出许多大小不一的火舌,卷走了一些自以为逃月兑险情的鸟兽。这个世界太过真实,以至于连焦臭味都清晰可闻。
柱形火焰顺着他扯出的那一块向他手心流去,那么高大的一片最后只汇聚成他手中一段三尺多长的剑形火焰。天空中的漏洞倾吐尽流火,悄无声息的重新合拢。
老狐狸难得的爽利了一回,冒襄更有何话说,不过是,以剑说话而已!
冒襄话说的响亮,可剑使得远没有在外间使得流畅:一剑之出,凝凝涩涩,如在浆液里搅动。每每发端于空灵,却收束于笨拙。他的散手剑势已深得堂奥,道法自然、响应六虚,偶有所得无不可化入剑端,成就灵明之法。然而此间的规则却与他平日里的理解不同,此天地虽极尽真实之表象,毕竟是一个妖类不够圆熟的模拟。这个妖物贪婪到了极点,连这么个世间也想据为己有,可它又能有多大神通,当真能偷来一个乾坤?
不过十几个回合,冒襄身上已添了十几道焦痕。
凌海越难得爽利,走的却还是他惯用了的路数,他自己理解为先立于不败之地,说白了还是贪生恋死的念头作祟。他在此间原本已占优势,手中一柄火剑伸缩自如,自可斩遍八荒,挥舞开来时,绕是数百丈之外击敌,也不减丝毫威力。因此只见漫天火焰状的鞭形在飞舞,他只任冒襄在空中应付,自己远远的从容施展便是。
这还是冒襄不忍见了那“众生”受荼毒,故意引他往高空里去。可偶有几道鞭影劈在地上,却也是裂地百里,焦痕触目。
冒襄紧抿着嘴唇,眼中闪着冷静又倔强的光芒,他身上的伤口越多,剑就使得越趁手。痛彻的感觉从伤口处传来;它们起初是剧烈的,而又层次分明,像是商量好了要从各个层次上逐点爆破,给他的感官做最彻底的洗礼。他自己都弄不清楚此时的身体处在什么状态,他的**明明还留在那片黄土地里,可各种感官却又如此真实。痛楚让他更加明澈,注意力仿佛被压缩成一条线,牢牢地绑住他所要领会的关键——
他要认清这个自成的天地,重铸“剑势”
渐渐地,痛楚开始剥离,虽然仍作用于此身,可他仿佛可以站在一旁,“事不关己”的旁观。他如果有余暇,甚至可以凑近去,捡菜似的从中抽出几条细分类别的感觉,细加端详。
可他无暇于顾此,剑已使的越来越顺畅,凌海越隔空而发的长形剑影虽然繁密,又往往从不可思议处击来,他也可从容抵挡,他的身上已不再多添新伤。但他知道,他仍旧没有突破那道壁障,他与这世界始终存着隔阂,让他的剑术如漂浮在水面上的无根浮萍,找不到源。
那鞭形的火剑看起来颀长细弱,仿佛触之即断,然而以藏锋剑的锋利,几次之下也斩断不得。当日在无名小镇中,他与灰魄士狭路相逢,灰魄士以“角木蛟”妖魂为鞭,碰上了剑法初成的冒襄,还不是被斩成了几段?然而此刻,冒襄剑法受制,剑势难成,竟不能断此以“尾火虎”为根基的剑鞭。
灵光乍现似的,冒襄忽然忆起被“一眼乾坤”吸入时的刹那感官,那种熔铸一炉仿佛身在鸿蒙、自身亦为鸿蒙的奇妙感觉,那道光怪陆离的漩涡又在他眼前出现,不停的旋转着,在他的视界里越放越大,仿佛要把他整个吸进去。
他当初就觉得,那里面藏着某些秘而不宣的隐秘,然而无从揭示,无从掌控。
“啪——兹——”
就在他失神的一刻,火鞭乘虚而入,突破他的剑防,在他前胸留下一条狭长的鞭痕,高温接触皮肤时发出刺耳的“兹兹”声,在肌肤上犁开一道黑色的长沟。
火鞭得势不饶人,在空中甩了一记,发出“噼啪”的裂响,继而绕出一个大弧,又向冒襄背后击去。冒襄闭目挥剑,“藏锋”从头顶越过,看似无心的倒插于背后,正好挡在火鞭之前。然后是极轻极轻的一声“啪”,凌海越都疑心是某个蝼蚁从脚边坠入地面的声音——然而,火鞭已断。
冒襄仍是闭目,他脸上犹带着思索的神情,右臂一展,佩剑在肩上划过一个大弧,如微风剪柳一般从正要退缩而回的火鞭上划过——火鞭再断。
凌海越“嘶”的一声猛吸一口冷气,火鞭像一条受惊的蛇飞退而回,缩进了主人的庇护里。冒襄睁开眼来,他与凌海越之间只剩一片坦途,他要面对的,只有剑与火,血与肉。
至此,剑势雄成。
火鞭在手中化形成三尺长剑模样,凌海越面上无惧,向破空而来的冒襄迎去。然而他毕竟输了一阵,还是丧了几分胆气的。另有一则,他平时与尾火虎股肱相依,从来都是并肩作战,这里头好虽好,却不能把尾火虎召出来襄助,到底让他心里没底。
森然剑气扑面而来,其剑势所及分明已笼罩住他上下四方,实在避无可避,此时发剑之人犹在数丈之外。冒襄刚破了他的招数,此时正在气焰嚣张的风头上,凌海越不愿直面其锋,只想避过他这一阵锋芒,等他这股锐气消减,再挫之不迟。
那剑势虽已将他罩定,看似无从闪避,然而凌海越身在此间,空间上的一伸一缩也不过是心头闪念而已,又有什么是避不开的?他心头一念升起,头顶妖像双目一眨,即刻响应,他是要用这占尽地利的遁法磨光冒襄的锐气。
冒襄手腕忽翻,原本笔直向前的长剑遭他这一带,向侧旁的虚空之处点去。凌海越骇然发现,自己已施展遁法,身形却是动也未动!冒襄那记羚羊挂角一般的昏招,竟像是钉住了遮盖这世间的一道帷幕,任这幕的主人如何拉扯,也绝难扯动分毫。
“铛——”
两剑峥然对撞,凝成剑形的火焰凌然舞动,无数火星飞溅。凌海越仓促之下,总算是挡住了冒襄的一刺,只是蓄力不足,被冒襄以剑相抵,在空中推出数十丈远。他另有一桩异样感觉,两人终于实打实的对上了,他身上仿佛也因此被捆住了一根丝线,而线的另一头,则握在冒襄掌中。这是他慌乱中留与对方的可趁之机。
他刚要思及对策,仍旧抵着他的冒襄忽然撤去与他角力的力道,隔着交叠在一起的双剑说道:“奈何不敢以力相搏,凭勇而胜,却总要想些花巧的轻省路数?你难道不知,‘一子错,满盘皆落索’的道理?”
两人此时面隔两尺,呼吸相闻,凌海越叱道:“你这小辈,也敢教训于……”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的眼角瞥到,冒襄悄然翻开了一直握住的左掌,掌中紫光流动,正是他一度已经收回的“如影随形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