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一、红颜白骨

作者 : 奥雷连诺

弥越裳轻闭着眼,被一片黑暗包裹着,任其填满衣服上哪怕最细小的褶皱。她的身体在轻轻颤抖,那是小时候就落下的因由,让黑暗成了她最亲密的伙伴,也是最厌恶的随行者。

每次与之单独相处,都让她无所适从到近乎失控。

“胆小鬼!你就不敢睁开眼,看看我吗?”

在她身前立着一面等身的落地铜镜,镜面打磨的极其光滑、毫无瑕疵,几乎可以完美的映照出镜前的景物。镜中的她同样被一团黑暗包裹,纤柔的体态犹如泥沼中的香兰,仿佛正静静的绽放着香气。然而诡异的是,那个铜镜中的另一个“她”已月兑离了本体的钳制,正做着与她现在完全不符的姿势,并大声的朝她说话。

“你这个没胆的丫头!你就是靠闭着眼睛来证明自己吗?哼,你在我眼里没有秘密可言,我知道你心里所有的隐秘!你不是想证明给你的老爹看,你也可以像男子一样有用吗?你的那点儿自尊自强是不是都喂给黑夜了?呸!你甚至都不敢看我一眼,没用的东西,就永远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吧!”

“闭嘴!你又知道什么,你不过是个拙劣的模仿者!”弥越裳终于睁开双目,向铜镜中的另一个“自己”看去。

铜镜中的“她”笑了,那笑不似原主人的清丽绝俗,而是刻薄冷屑的:“模仿?你莫不是说这一副你向来颇为自诩的皮囊?”“她”夸张的牵起一角裙裾,单脚支地转了一圈,象一只亭亭的天鹅。不得不承认,这副身躯实在精致的无从挑剔,即使“她”脸上是那种欠揍的表情,这一转也极是赏心悦目。然后她忽地向前伸出长长的颈子,头都几乎要探出镜外来:“哼!那这样呢?是不是也是在模仿你?”

弥越裳蹙着眉防备着,不知这个纠缠了她许久的“她”还要耍什么手段,“她”时而诡谲、时而哀怨,又仿佛能洞悉她的一切念头,像是从她心底滋生的孪生怪物。可她看着看着,忽然高声叫道:“滚开!别让我看这东西!”

镜里的“她”桀桀的笑着,一道道皱纹不知从何处爬上了那张绝美的脸庞,最开始是眼角和嘴边,跟着爬进鼻窝和眉间,接着更变本加厉的占据了额头和面颊上的大片土地,甚至恬不知耻的向脖颈进占。原本如玉瓷的皮肤渐渐失去光洁,被暗哑和深色粗糙的肌理代替;深刻的皱纹蚕食着丰满的肌肉,向着萎缩的面颊里勒紧,直到勾勒出头骨的形状。黄斑的色泽起初是浅淡的,并且只是小心翼翼的盘踞在某些角落,可随着皱纹攻城拔寨,它们也越来越大胆,最后来势汹汹的扩散到大半的脸膛,并定格成深棕色的老年斑。

一个人一辈子才慢慢走完的衰老过程,在这张脸上顷刻上演。最终,曾与她完全相同的脸像个风干的核桃,眼眸里没有丝毫神采,牙齿也尽数月兑落。

“她”艰难的抬起头,鼓着漏风的嘴说道:“肿(怎)么,抗(看)不惯你老去的样纸(子)么?”

弥越裳厌恶的转过头去,冷冷的说道:“那不是我!我永不会成为这副模样!”

“哈哈——你以为你能永远不老吗?红颜千转,终为白骨——我就是你,你就是我,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跟我一样的。”“她”蹒跚着一步步向前,甚至走出了镜框,向着弥越裳靠近,后者则不自觉的向后退去。“她”拉起自己右边的衣袖,露出一截皮包骨、且遍布着老年斑的手臂,大叫道:“看哪,原本多粉女敕的胳膊,却也抵不住时间的侵蚀。”

“还不止这些!这个皮囊里到底还裹着什么?”“她”的左手猛地发力,难以想象这个苍老的身体里还藏着这样的力量,竟将干枯的右臂齐肘处生生拗断。血一下子喷出来,还有几滴撒在弥越裳身上。

“她”丝毫不知痛楚,举起只剩半截的右臂,血一下子就流完了,伤口处是灰白色的骨茬儿,和周围包裹的血肉——血色的是肌肉,浆白色的是零星儿的油脂,还有一层皮紧紧的贴在血肉上。

“很丑是吗?可还不止,可还不止!”

“她”一步步紧逼,弥越裳在一步步后退。她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她不是养在深闺里的女子,连杀人她都亲自干过,可还是忍不住后退。呕吐的感觉在胸腔里徘徊,试图冲出喉咙。

“噗”的一声闷响,“她”将左臂猛然插进自己干瘪的胸膛里,力道如此之大,以至于半个手臂都埋没于中。继而,她硬生生撕开附着在肋骨上的血肉,将那血淋淋的一大团抛在黑暗里。两扇白岑岑的肋骨就这么显露出来,内里是两片紫黑色、正一下下起伏的肺叶。在左胸里,则有一团暗红的肉块在缓慢的搏动。

“她”指着自己衰竭的心脏,夜枭一样叫道:“看哪!这个丑东西就是心,它哪儿配得上那么多赞美它的诗句啊?什么西子捧心,什么蕙质兰心,狗屁!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玩意儿!很丑是吗?可还不止!”

“她”的左手再往下走,又是一把撕扯掉肚皮上覆盖的血肉,一股脑儿扔进黑暗里。于是露出蠕动的胃、浅棕色的肝、藏青色的胆、蜷做一团各在一边的肾、干瘪的子宫和藏在更深处的卵巢……

“看看这些五脏六腑,没有一个不是丑陋不堪!等到你死了以后,它们的样子更是不堪。变烂变臭,让蛆虫在里面进进出出,像滩烂泥一样挂在骨头上,直到被谁知道什么丑东西啃个干净。这就是你那副引以为傲的皮囊呀,也只是……”

“够了!”弥越裳忽地仰起头,大叫着打断了“她”。

她手中忽现一线锋芒,如天地初开时的第一道光,劈开黑暗。锋芒如刀,在她身前一闪而过,将“她”和“她”身后的铜镜一同斩断。

“啪”——铜镜破碎的同时,“她”也消散在黑暗里。

弥越裳猛地睁开眼睛,呼吸虽然仍与入定时无异,骤睁的双眼中却仿佛有雷火攒动!直过数息之后才渐渐消散。

她向四周打量,看到熟悉的静室,和盘坐入定之前一般无二。她身前平放着一个巴掌大的玉盒,盒盖已经打开,其中空空如也,原本躺在里面的第二枚“千颜丹”已被她尽数吸纳。她的右边横躺着一柄古拙的连鞘长剑,正是她从燕长歌草庐中寻回的“逐鹿剑”。她入定前剑尚是合鞘,此时却微微出鞘,露出了一寸长的剑锋。

她轻轻的将手靠近剑柄,可还未碰着,指尖便传来一丝凉意,食指雪白的指肚上沁出了一滴鲜红的血滴。这“逐鹿剑”属火,本与属水的“定秦剑”是一对兄弟之剑,内里也自生出一个雄浑炽热的剑灵,却有着如此森严寒彻的外相。

“阁下请回吧!顺便把这人也一并带走!”

前院里悠悠传来柳婆婆的声音,她惊诧于师父话音里隐忍的怒气,便断了乍得的思绪,将精力投注过去。指尖微微一动,静室的一页门扉悄然打开了一线,正好能让她的视线穿过去。虽然隔着一个小庭院,可前厅窗子上的那道薄薄的窗纱并不能挡住她的视线。

“婆婆何必如此大声,不怕让后室的女弟子听见吗?”接话之人语气平静,低沉中略有一丝哑音,自有一股隐士般的从容。弥越裳看到那是个带着奇怪面具的白衣男子,那副面具兽面鸟喙,猛恶异常,很像是传说中的枭兽。那男子安坐在一只木椅上,举止安适,仿佛身处幽邈的竹林之下,和那凶恶的面具一点也不搭调。

柳婆婆与他对面而坐,在弥越裳的角度,只能看到小半个侧脸。“她正在灭寂禅定之中,最快也要明日才能醒来。何况我又没什么瞒她,也不怕让她听见什么。”

“哦?那婆婆赠她仅存的两枚‘千颜丹’,助她短时间里大成‘红颜诀’,原来是安得什么好心——”

“住口!”柳婆婆的喝声打断了他:“休来挑拨我们师徒之间的关系。”

男子不以为忤,道:“我也无意置喙你们师徒之事。何况你之图谋,与我相得,我自然乐见其成。”他将头转到门口的方向,又道:“这个人,婆婆当真不肯救吗?”

柳婆婆轻哼了一声:“这人满身罪业,还杀了自己的授业之师,我岂能救?我虽与寂鸿和尚不相熟,到底是我的邻居,且我也敬佩他的修行,就更没有救此人之理了。”

弥越裳这才看到前厅门口还躺着一人,面如金纸,正自昏迷不醒,看那面容,不是那个自称“女真王子”的完颜真又是谁来?

面具男子缓缓摇头,轻轻说道:“你可不要忘了,这人是你那魏师兄最钟爱的弟子!”

柳婆婆一震,道:“此话当真?”

男子道:“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前厅里一时寂然,两人皆不说话。过了许久才听柳婆婆问道:“那你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不过是受人之托而已。我见他命在旦夕,想到了婆婆的医术和你俩之间的渊源,这才带他来求医。”

柳婆婆又静默了一会儿,才道:“你走吧,把他留下。”

“如此,多谢了。”面具男子站起身来,微微一拜,便要转身而去。

却听柳婆婆忽问道:“你是不是想利用魏师兄?对他到底意欲何为?”

“何来利用之说?魏先生当日曾与我有救命之恩,我但求报还而已。”

柳婆婆的语气里尽是狐疑:“真的就是报恩这么简单?”

面具男子怫然道:“难道我便不能报恩吗?你又知道我天山洪崖是何人,凭什么如此怀疑于我?我不愿管你们三个师兄妹之间的旧事,只是你若一心为解月兑魏先生,我也愿襄助一臂。不然为了你那‘千颜丹’里的几味稀缺药品,我又何必跑遍天山内外?”

柳婆婆轻叹一口气,道:“是老身多虑了,望先生海涵。”

“无妨。如此,我这便告辞了。”面具男子转身而走,到了门边,低头看了沉睡的完颜真一眼,道:“他就交与婆婆了,想来以婆婆的妙手成春,他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另外,还有一事请婆婆应允,他醒了以后,莫要对他说是我带他来此的,也不要跟他提起我的外形样貌,有劳。”

话毕,他便绕过完颜真出门而去,不过片刻,门外便传来一阵“得得”的驴蹄声,渐行渐远,终至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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