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十、泛如不系舟

作者 : 奥雷连诺

他单掌向前,侧身而立,就因为背脊兀然一挺,闲散玩世的味道便尽数褪去,为岳驰渊停般的浩瀚所替代。仿佛千仞之峰,转眼之间拔地而起。他脚边还插了两柄无鞘的长剑。

额心处的紫色抹额闪如星辰,他的掌竖直如刀,蜷缩的拇指正好和抹额落在同一条水平线上。

而如刀锋般的掌缘所对,是御虎而来、杀气腾腾的凌海越。

凌老儿在自成的天地里与冒襄战了一场,受伤不轻,尤其是那一条金龙最喜吞人神魂之气,他此时仍觉泥丸宫中震颤不休。只是他呕尽心血布下今日之局、捕杀火凤,就在片刻之前还是个完杀的征兆,此时要他像洪崖先生一般放手,又岂能干休?

他此时乘骑飞虎,右手呈握剑之状,掌中却空无一物。然而阵阵风啸之声从其掌中发出,不绝于耳。他右手挥动之时,便有可以目见的狂暴飓风随之翻滚,如同海上的大浪,翻卷不定。更有甚者,几道接天连地的羊角风暴自黄土之上拔地而起,如几只张牙舞爪的魔龙,窜入霄冥,围着空中的一人一虎摆舞身躯,像是护驾的卫士。

这是他当日凭之以放对萧素履、形影全无的绝技——“风聚之剑”,且被他不管不顾的用到了极处。

“你是何人,敢来阻扰本座!”

他曾对冒襄自称“碎玉公子”,曾草菅人命、从闵水荇手里强夺了“龙元丹”,也曾只身入大内,救下已陷绝地的完颜真。可他仍不闻于修行一界,甚或对绝大多数的修士,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

“这两个人,你已杀不得了——”他的眸光如同两道流火,从掌刀的两边穿行而过,凌海越猛地闭上双眼,那样凌厉如鹰的眼神,竟使得他不敢对视!接着他心底突地一跳,骤然睁眼,只见到那人的手掌慢慢翻转,从他的角度上看,正是从掌缘变成掌心——

“破!”

这一个音从“碎玉公子”口中吐出后,天地间便再没了别的声响。林婉眼中瞬间爆出极亮的神采,满头长发无风自动,宛如乍然盛放的花朵,然后又缓缓飘落。冒襄则几乎本能的抓紧剑柄,几乎就要拔剑而起,却又生生止住,只一瞬间,便已汗透重衫。

他只觉得,一掌既出,风声俱灭。

这是凌海越今夜第二次被人打的飞了出去,想他这一生只怕都少有几次狼狈似此。好在他用“风聚之剑”硬挡了这记隔空掌力,没被直接贯体而入。只是什么“风聚”、什么羊角风暴都成了笑话,均已灭地无闻。

好个凌老儿,果然是当机立断的角色!只见他连人带虎被贯出七八十丈远,晃晃悠悠的在空中浮沉几次,终被他稳住阵势,在离地三四丈的高度上稳了一稳,随即调转虎头,头也不回的跑了!

冒襄不由得在心里叹息:所谓能屈能伸者,只怕是无过于此老了吧?

领军人物一跑,其他人自然跟作鸟兽散。上官朝九早已没了行迹,“五侍五常”各用各的遁法,纤浓卫不知何时跑回了豪放卫身边,两人四下警惕,撤的也是不慢。那“碎玉公子”忽地拔起一柄细长的束腰剑,不管别人,却隔空挥剑,要向一个正要御剑而起的天山修士击去。他脚边不远处还躺着具尸体,正是这三个凌海越今日带来的强助之一,也是这人刚被冒襄所施的“云笈印”所伤,又猝不及防,才被一招斩了。

冒襄忽地拔出藏锋剑,颤颤巍巍的向前刺出,剑端在夜空里抖出了几朵细碎的小花。按说他俩相隔十几丈,冒襄又真气溃散,剑上缺乏真力,实在半点也威胁不到那人。碎玉公子见了他出剑,却转过剑锋,与他迎面刺来。

冒襄见他刺来之势,半途便弃了前式,手腕一转,换了剑招。碎玉公子“咦”了一声,也跟着换招,冒襄则再变,剑招又在中途变换,只有剑尖在身前颤动不休。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隔着十几丈远换了几十招,外行人若不懂,还以为是两个呆子。林婉却目光灼灼,眼神在两人间跳来跳去,不愿错过一个变化。

碎玉公子忽地哈哈一笑,把束腰剑收入腰间衣带里,此时被他盯上的那人早御剑而起,跟另一个同伴追着凌海越去了。他笑道:“这是你最近领悟的剑法?”

冒襄冷冷答道:“今夜偶得。”

“哦?可有什么名目?”

冒襄想了一刻,才道:“名目……‘不系舟’。”

碎玉公子笑容一涩,皱眉道:“是此身亦如不系舟,平生拘牵不自由?”他只顿了一顿,忽又说道:“即便是这样的剑法,你以为就挡得住我?何况那人刚才还想要你的命,我竟不知你还是如此优柔之人。”

冒襄哼了一声,道:“我只不过是看不惯你杀人而已。”

“你难道忘了,我刚刚成了你的救命恩人?”

冒襄提起剑斜指着他:“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施以援手?你救下我们,不会只是想自己来动手吧?”

碎玉公子仰天大笑,气焰当真不可一世,他背转过身道:“救你何须理由?不过偶过此处,兴之所至而已!你若想跟我比剑,就先保住自己的命吧。”说罢从土中拔出另一柄长剑,就着青苍色的月光大步而去。

始终未发一语的林婉忽地说道:“林婉他日可为先生做一件事情,已报今日之事。若是有缘,我愿领教先生高招。”

刚刚还说要与人比剑的人此时却道:“我非嗜斗之人,这比试嘛,能免则免吧。”语声未尽,他已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此时,月色正浓,黄土之上,只剩冒襄与林婉二人。

冒襄压抑着正在加速的心跳,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你难道还在期待着什么吗?你明明已经知道是幻梦一场,为何还不愿意醒来?非要让人把最后的一点点也戳破,然后把尊严也一同抛弃?好了!心不准疼,别再像个傻子!

然后他忽听到林婉说:“……今晚之事我会报答的,我不习惯欠别人的情。你的资质更胜于我,不要——荒废了它。”

更胜于我……这是挖苦吗,还是说我那几年里的停滞不前不过是个笑话……什么叫荒废,我修的可不是什么太上忘情,我当然想如你那般洒月兑……

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猛然醒来,见月色下的林婉只剩了淡淡的一个影子,仿佛被夜风所侵,微微颤粟的样子。此时的背影,显得纤长纤细,如此的柔弱。

他大叫道:“你就这样孤身上路吗?前面不知还有多少埋伏在等着你!现在连你的同门都不可靠!”

林婉的声音罕见的显得飘忽细弱:“我这样的人,总有些自保的手段的。不会用多久,那些站错了位置的人,会因为自己的愚蠢而付出代价。反倒是你——且自珍重吧。”

且自珍重……冒襄呆呆的出了一会儿神,忽地向后一仰,全身大字型的仰倒于黄土之上,激起了大片的尘土。满月此时升到中天,像个不真实的幻梦,他用尽全力呼出胸中的浊气,平生第一次觉得如此轻松,和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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