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半白的道人孙彻排众而出,手中捧着一卷金黄色的圣旨。他在纯阳宫中地位不低,佩剑“应龙剑”与楼观钟镇岳的“剖胆”和上清宗天孙道人的“松纹剑”齐名,并称“道门三龙”,那天孙已在长白山上毙于折铁剑下。张彻剑灵属土,那日在乾元道人的府邸外,正是他补了“拔城剑”罗醮的空缺,和四个同门合使出混沌之龙,对付冒襄。
他提了圣旨,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吾仍纯阳宫座下应龙真人,今奉圣旨追讨原大相国寺寺址,责令相国寺诸僧即刻搬离。数日前已有人来知会,陛下有口谕,诸僧不得再有搪塞,需按圣旨上办事。你若是无干之人,即刻退下;若是寺里的和尚,便同你们合寺上下一干人等,前来领旨吧!”
和尚抖落掉僧袖上的浮灰,从长登上站起来,挑眉道:“当真是圣旨?我这辈子见过的东西不少,还真没见过这圣旨。”
孙彻将圣旨向前一伸,喝道:“岂能有假?我堂堂纯阳宫又岂屑于假传圣旨?”
和尚打了个响指,向前轻轻吹了口气,笑道:“休来唬我,哪里是什么圣旨了?你不信展开来看看。”
“少来无理取闹!诸位师兄,与我入寺……”
和尚却不理会他,只轻轻的耸动鼻头,向前面空气里嗅,眯着眼道:“好清丽的花香。”
孙彻面色一变,心知有异,急忙展开圣旨来看。却见黄色的绢丝上一点字迹也无,唯有一株翠绿色的小苗根植在绢丝上,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在生长,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展枝拓叶,结花吐蕊,片刻之间长成一蓬粉艳的秋海棠。而那金黄色的圣旨,则在它的根下被抽成了丝丝金线,绑在下面,反而更增花色。
和尚盈缺伸手一招,将飞来的花束握在掌中,在鼻端轻嗅,微露迷醉之色。他又向前面目视一圈,一边摇头,一边旁若无人的道:“唉,想不到纯阳宫和上清宗名声在外,却是连一个女弟子也派不出来,尽是些面目可憎的粗汉子。可惜这一捧秋海棠,正在艳极之刻,却送不出去。”
哪想到山门转折处正好是冒襄两人行来,闵水荇闻言高声道:“我是女子呀,送我行不行?”
孙彻脸色铁青,灰色的胡子也要被气的吹起来。大喝道:“你以为凭你一人之力,就能挡住我等吗?”说罢“噌”的一声拔剑,猛然插于地下,层层土浪翻卷而起,向着寺院的围墙袭来。
“就送与你!”
百忙之中,盈缺右手犹向前一送,将花束掷了出去。接着便用左手向地面一按,喝道:“盘!”分明有一股力量在他的意志引导下凝聚,在土下集结,迎接如怒潮般的土浪。轰然一声,土浪尽皆倒卷,而挡在前路上的,却是小半在外、水桶般粗细盘踞在一起的两条树根。
同时间,花束逃过层层堵截,安然的落入闵水荇手中。她一脸喜笑颜开,放在鼻子下细嗅,又举到冒襄面前,叫他也闻。
孙彻并不罢休,剑柄一扭,倒转的土浪又生变化,须臾间纠结成一只四五丈长的有翼土龙,正是山海经里应龙的形象。他是控土的行家,据说早年曾深入南蛮山泽寻找应龙埋骨之地,修持剑灵,并将应龙一缕真魂遗意融入剑灵之中。
盈缺见那土龙振翼飞临,张牙舞爪,道:“冒牌东西,也敢卖狂!”两根巨大的树根从土里挣月兑出来,掀起大片的泥土,如巨人所执的长鞭,猛然抽在土龙身上。那土龙得了剑灵里的一点灵性,竟似也知痛,仰头作嚎叫之状,却无声息。它的两只巨翼被拍成了碎土,那两条树根也被它抓成了四段。
土龙终于还是冲到了盈缺身前,身子已残破不堪,犹伸出鳄鱼一样的头颅来咬他。盈缺左手双指一摈,迎头刺去。刹那间,土崩瓦解,尽为糜粉!
然而,盈缺却疏无喜色。身后传来一阵阵墙体破碎倒塌的声音,他不用回头也已知晓,那一片聊作遮羞的院墙已尽数倒塌。
“哼!这可不是比武来着,你以为我们还一个个得上啊?”站在人群前排的罗醮从地上拔出佩剑,语声里带着明显的蜀川口音。他的个头矮小,站在人群里好不出彩,然而“拔城剑”在手时,却自有一股渊岳气度,与其他人区分开来。
那一整片几十丈长的院墙就是倒起来也很费一番功夫,也不知罗醮是如何发力的,竟让它整片倒下。烟尘在盈缺身后造了反,像群饥不择食的恶鬼四下奔突,却没有一点能沾上盈缺的身。直过了大半柱香的时间,所有的尘土才全部落地。
然而即使烟尘浓重,却也挡不住这一群人的视线。大相国寺极宽大的广场,那些七八层高的石浮屠和雄伟肃穆的佛殿,早已落在他们眼里。而整个寺院中此时只有一人,他安静的立在通往大雄宝殿的台阶之下,丝毫不受院墙倒塌的影响。他的身边倒插着一把合鞘的长剑,且是少见的五尺长,他的人也一如长剑,凌厉,桀骜。
他是玄空。
罗醮哈哈大笑道:“果然不出掌教师兄所料,他佛门一窝脓包,是断然不敢跟咱们硬碰硬干一场的!”
孙彻问道:“玄空法师,你是特意留下来接旨的吧?那这个和尚又是谁,在这里多做阻挠?”
玄空不答反问:“你看我像是来接旨的吗?”
“哼!那你还待怎地?果如掌教所言,却也无甚趣味。”
玄空再不理他,却问盈缺道:“如今就剩我们两个顽固不化的,你还不肯跟我并肩一战吗?”
盈缺冷笑道:“不是有那么几个热血的吗,都让你一个个骂走了,现在装什么可怜?”
“当年的事情其实并不全如你所想,我知道是亏负你们太多。我那时一心想成佛作祖,倒把世俗里的亲人当成了修行路上的障碍,后来才知,这又岂是佛法所教?我有此挂碍在身,众生也再休言果证。可当初的错,我是真心想有所弥补的。”
“哼,你是老糊涂了,还是在交代临终遗言?”
玄空摇头道:“其实这大相国寺本不是自家的基业,也未必要以身挡之。”
盈缺仰天大笑:“哈哈哈哈——你是不是想说,是因为我才留下来送死的?贫僧可不敢领你这个情!我一生行迹,并无愧心之处,今日又岂会一走了之?我辈行事自该进退由心,生死亦不当为挂碍!那燕长歌倾天之势我犹不惧,”他用手指将眼前群道扫过一遍:“此等小人,又有何惧哉?”
“好狂妄的小子!”
罗醮大喝声中,飞身而起,拔城剑在他手里放出一团耀目的黄光。他修炼的“黑云压城之术”极重气势,想当年长髯罗醮何等威名,所过之处无不人仰马翻,可惜前几日那一战,一缕漂亮的美髯被张泯然化成了焦灰。然而那毕竟是虚表,他这“拔城”一剑,威力可是丝毫无损。他这几日养精蓄锐,养好了伤势,就是要在今日里立威人前,震一震京师里的同道,找回那日的场子。
盈缺左手凭空一抓,土地里猛然爆出几十根细长的树根,如牢笼般向罗醮罩来。那罗醮是个火爆脾气,见了前路受阻,剑上罡炁大盛,怒卷而出,将坚韧的树根一一寸断。盈缺不退反进,左手向上一翻,作弹指之状。
“哧”的一声轻响,罗醮看不见有何物袭来,全凭着一点作用于神魂的气机感应,凭空扭身,竖起长剑挡在身侧。果然有一点如实质般的空气撞了上来,让他的身形向后一挫。
“嘿,好恼人哇!”还不等他重整身形,剑上那被击的一点上又生变化,一大蓬绿到了极致的枝叶急速生就,转眼之间化成了大片的藤萝,卷上了罗醮的全身。这是盈缺温养已久的绿萝花魂,最喜土性元气,若是环境足够,可以长成漫野的规模。
绿萝的缠绕性极强,一只只不断生长的气根缠住“拔城剑”,贪婪的吸食着其上的土性元气。罗醮一霎功夫已被一团翠绿色裹成了粽子也似,甚至头顶之上还有一朵艳红色的绿萝花,正自悄然盛放。
不过他到底是成名已久的人物,这等花魂只有阻扰之力,被他鼓起全身真煞,冲了个七零八落。盈缺左手回扣,收回受损的绿萝花魂。那罗醮怒吼连连,终于挺剑杀到了头顶。
“臭小子,我看你还有什么手段!”
罗醮这凌头一剑,绝无花巧,只是携着山岳般的气势猛然压下。
盈缺嘴角一牵,笑道:“早等着你呢!”
右手忽握成拳,迎着剑锋逆轰而上。出拳之际,拳锋之前更有一道幻影从虚空中渐渐凝实,那是一杆深棕色的杵杖,杵头是五股汇拢,如含苞的莲花。
别无悬念,罗醮被连人带剑轰飞出去,遭遇了在帝京的第二次尴尬。
盈缺转过身来,双手合十,向着大雄宝殿旁的韦驮殿低头一拜,道:“今日借得韦驮菩萨一点灵气,为吾山门护法!”
一拜之后,他缓缓转身,喝道:“吾乃普陀山大千阁寺新晋主持盈缺,总领天下比丘。汝等犯我山门,本座绝无一步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