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五、破执

作者 : 奥雷连诺

孙彻用惊骇的眼神看着寺院中唯二的两个人,他举起“应龙剑”又放下,肩膀感觉到了离开他多年的酸痛。他握着赖以成名的兵器,却感到不知所措。

罗醮站在他五步之内,现在已经没力气骂“龟儿子”了,只是神经质的低声嘟囔着什么,身上挂满了藤条和野草,脸也肿了半边,谁会相信这人是名震滇缅的“拔城山人”?

他身边还有很多个同门,绝大部分都还站的笔直,只有几个倒霉鬼躺下了,可站着的人也未必比躺下的体面多少。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站在寺院之外。

没错,大相国寺的院墙已经倒塌一个时辰了,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曾踏进一步!

这是两个有多疯狂的人啊,面对着已经注定的结局,为何就是不肯放手?孙彻有些后悔今天是自己带队来的了。

大千阁寺首座玄空的大名,他也是久闻。这个和尚算得上后八部天龙时代佛门唯一的人物。那时候佛门完败于天师道之手,具体上旁人虽不得知,但天下疯传连自家的八众护法魔神也被封镇。孙彻自己盛年时就知道他,他依稀记得那时的玄空声势如日中天,大有一挽佛门颓势的势头。可后来不知为何,几年之间,他的声名不降反退,修为也停滞不前,因此渐渐消失在别人的谈资里,及至于今日,名头甚至还不如二十几年之前。

他却不知,这和尚原来是猛虎一般的人。

他忘了是玄空先大声呼啸,拔剑而起,继而全身透出宝莲光芒,照彻十方寺影;还是那个年轻和尚先从地底拽出无边树根,席卷山门,又从中抽出一段硬木,将那韦陀杵影合入木中。他记得玄空曾数度杀入人群,剑如疯魔,拳拳抵肉,浑身莲影支离破碎;他也忘不掉盈缺一杵在手,砸入人群,在地上留下三十丈长的深坑,自己却在纵横的剑气里飘摇。那是真正的万兽之王般的倔强,即使面对可以把自己撕成碎片的群狼,也不肯稍稍低伏染血的头颅。

孙彻真他妈不愿承认自己是群狼里的一头。

玄空像一只下山的猛虎,那自称佛门总领的和尚则有着狮子般的双眼。

他们始终合力守护着大相国寺,却完全不算是并肩作战,更像是互相拆台。不仅攻击范围时常相互重叠而导致多次的彼此力量对冲,甚至还故意错开身位,把对方的防御盲点让给敌人,他们原本不用受这么重的伤,可即使浑身浴血,也不愿改变这种混蛋的战法。

上千次的身形交错,他们没有交换一个眼神。

“老子她妈不信邪啊!”

孙彻听声辩位,身体往旁边一让,见个白衣道人挺剑杀出。是他一个年轻的师弟,当真杀红了眼,朝着院门口的玄空不管不顾的杀过去。

玄空现在的样子很吓人,说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也不为过,衣衫破碎,偶有几朵莲花绕体,“千叶宝莲劲”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的面目还算干净,露出岁月留下的风霜,九颗硕大的戒疤深刻在头顶上,像是除风霜外他此生唯一的记录。

年轻道人气势汹汹,他却面容平静,低声道:“一切众生,从无始来。”八字之后,便是短兵相接的肉搏。

两剑交错,玄空的剑长,可没因此占到便宜。年轻道人修的是剑上罡炁,可数十尺外斩人头颅,何况压缩在剑端三尺之内?玄空似乎已无力躲闪,侧身的动作在年轻道人眼里慢的出奇,而他的剑路也因为躲闪而改变方向,已无法构成威胁。硕果仅存的一颗细小莲花无巧不巧,挡在了凝实的剑气之前,带偏了剑势,在完成最后的使命后,散成了点点金粉。

两人错身而过,剑气割开僧衣,带过一条细小的血花。

忽然,闷响声充塞年轻道人的耳膜,胸口如被巨石撞中。

他虽然杀红了眼,却时刻保持警醒,即使这和尚已灯枯油尽,他仍秉持着修者最敏锐的机心。可他还是着了道儿——他惊怒的看着玄空肩窝处凭空多出来的四条胳膊,狠狠轰中自己的胸膛,令人绝望的骨碎声里,他被抛飞的途中便失去了知觉。

仅仅一个回合,如血人的玄空就拿下了这个前途一片光明的年轻修者。

他将五尺长剑插在脚下,肩上共生出六条手臂,最里边的一对在胸前合十,另两对则在两边舒展,如经轮转动。他缓缓道:“阿弥陀佛,贫僧临阵开悟,入无畏之境,得此六臂幻体,实在侥幸。”

“格老子,以为多了两条手臂就了不起啊?这和尚不行啦,哪一个跟我去取了他的首级?”罗醮叫的大声,却也没动。

玄空此时颇显出几分云淡风清,然而这不萦于怀总让人联想到死前的豁达。他目视众人,道:“大相国寺是我佛弘法之地,为万千信民信仰之所系,诸位当真要持强而公然抢夺吗?中间哪怕无一丝回旋的余地?”

孙彻言道:“法师此言差矣,这怎算是抢夺呢?明明是当今皇帝金口玉言,御赐于我纯阳宫的。反而是两位恋栈着京师的繁华不肯离去,未免失了出家人的本分吧?”

“哪来这许多啰唣,你还真以为两个人能翻了盘去啊?这时候还来说这样的话,脑子刚才让人给打坏了吧?”罗醮不爱整那些虚的,专拣实话说。

玄空的一条手臂伸出来,作下按状,道:“诸位道友可稍安勿躁。”

他转过身去,自开战以来第一次直视盈缺——他的儿子。盈缺就站在不远处,浑身也没一个完好处,将一根粗若儿臂的木根插在地上,有些无力的倚靠在上面。他似乎也意识到,这场两人为主角、众道士作陪衬的闹剧终于要走到尾声。他终于让自己的视线与玄空的对接,只是里面空如幽谷,无悲无喜。

两人对视了良久,玄空才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将视线转到盈缺身后的大雄宝殿上。他看着看着,忽然两手合十,另四臂低垂,向佛殿纳头一拜。

然后,他转回身子,说道:“我终此一生,虽言开悟,然尤有此两道执念,挡在真如之前。我自知除非丢掉这身臭皮囊,永不能破开这两道执念。”他从地上拔出长剑,剑柄在掌中一碾,忽化作六柄,剑锋也为之六分。因此他六条手臂上各握一柄长剑,蔚为人间奇景。

“和尚,我今先去一步。不知西天路远,可有道旁相逢之幸?”这场中除了他,再没第三个和尚,因此不需指名道姓,也知是说与谁的。

盈缺站直身体,双手合十,道:“预祝和尚得罗汉果。”

六臂尽展,剑光如轮——

“诸位可以动手了。为我,破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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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节写的很少,本来想写的更壮烈些,可忽然觉得无言才能表达这两人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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