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一片苍茫,沉沉的暮霭笼罩着目光可以到达的一切位置,天地如蒸。
陆子杞盘膝坐在地上,雾气像一面铺开的毯子,将地面覆住,让他如同坐在云端。双膝上放着一柄果鞘的长剑,剑身中下段有“白果”两字铭文,此时正有如丝如缕的白光从铭文上喷薄而出,将数尺范围内的雾气都驱散干净。子杞微仰着头,目光穿过层层迷雾,直达混浊的天际。
天空也被雾气统治,偶尔有雾气涌动之处,那里随即隐隐约约便出现一段附着鳞甲的长躯,不见其端,也不见其尾,只有如虹桥般弓起的那一截,旋即也被翻滚的雾气所吞没,只是偶然的那么几次惊鸿一现,已显出它的宏大浩瀚。那鳞甲有着水银一般的质感和颜色。
然而子杞注目的却不是隐在雾中的长躯,他的双目如剑,刺破暮霭,与天空中悬挂的一对巨大的银色妖瞳对视。
子杞像是成了一尊石像,动也不动,就那么保持着头颅微仰的姿势,眼中的锋芒却未有丝毫弱化。
仿佛此界初开,他们就已翕然对视,更不知要持续到何时。漫天大雾也不过是聊添佐料,为这么场无声的对峙稍作声势而已。
有几次东边天外滚过低沉且自蕴威煞的雷声,西边则腾起过直贯天地的青色光焰,子杞也未曾动一下眉睫,天空中那对儿隐在雾中的眸子也没有丝毫变化。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这里都失去了计量的能力,子杞忽然呲了呲牙齿,扭动着生硬的脖颈,发出一连串“噼啪”的声响。
他先是哀叫了一声,才又仰着头叫道:“你到底闹够了没有,能不能消停消停?这里怎么着也是我的地头儿啊!”
偌大天空里的迷雾被他这一句话搅得天翻地覆,如大锅里的滚水般沸沸扬扬。几段巨大的长躯又在雾气中隐现,甚至有两段中间隔着浓雾,尤有些藕断丝连的意味。
天地间被一阵巨大的咆哮声充塞,仿佛是世界本身发出的声音,那是对子杞的回应:
“吾乃万妖之妖,大幻龙王!”
“龙王?你还真会自我彪炳呢。天下龙种凡几,何况就是龙生九子也各有不同,不知道你又是哪个?”
咆哮声再起:“吾若非真力所存百不及一,汝安能如此放肆?”
子杞“啪”的一拍手:“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他提起膝头横放的“白果”,长身而起,以长剑斜指天空道:“你就是条真龙,入了我这小小水潭,也得收了你那兴风作雨的做派!”
他一手擎剑,一手食指、中指摈成剑指,在剑身上一抹而过。那“白果”二字顿如烛照,白色光芒如实质一般从中流遍整个剑体,使得子杞掌中所擎,如一把光焰腾腾的巨大火把。
“我好好的泥丸紫府,让你搅了个乌七八糟!你以为你真能把我钳住,去为你寻你的肉身呐?偏生在这时候来给我添堵!外头都不知道是什么时日了。我今日就跟你计较计较,看你这破船还剩下几分钉?”
只见子杞腾身而起,破入雾气之中,手中光剑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亮色。不知他以何为阶,就那样一步步蹬踏虚空而上,接近天穹。他身在长空,引剑呈“白虹贯日”的架势,忽作歌曰:
“天之穹兮地之庐,登高台兮目云都,下有水兮清且寒,吾为鹄兮翔哉翻!”
剑白果之上的亮色不住向上延展,一线的光芒一直到达雾气的尽头。子杞的歌诀拖着悠长的调子,在天与地之间反复回荡,宇宙洪荒此刻也与它共鸣,隆隆之声不绝,与歌声合奏出难以言传的乐章。之前的咆哮声怒吼连连,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单音,只是在这天人合一的浩瀚合奏面前,显得软弱无力。
雾气在震颤,像是到了分崩离析的边缘。远空中巨大的长躯终于以整体的姿态展露出来,盘旋于长空之中,身与尾几乎有千里之长,那是一条巨大的、却模糊地有些不真实的龙影。
可是,管他什么雾气漫天,管他什么虚空妖瞳,管他什么经天龙影,子杞忽然清喝一声,双手握剑挥舞。霎时间,直贯天宇的光焰横陈,余物均都隐去,只剩下这一道足以开天辟地的剑光。
“亲眼所见?那你是被酆都所奴役,灵魂被囚禁在身体里,一千年来一直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腐烂变质吗?”
岚徽指着那个自说自话的老人家,冷冰冰的说着人家决不爱听的话:“你的身体里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只有一团死尸的味道。”
刚刚还一会儿得意一会儿生气、脾气犹如孩童的老头儿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四周的厮杀声仿佛一下子离他们远去,留他们四人默默的站在死一般的寂静里。老头儿的眼角不停的跳动着,越发衬得他的眼神闪烁不定。良久,他忽地举起一只大袖,放在鼻端轻嗅,皱眉道:“我的气味真的这么糟糕吗?”
子杞刚从神魂世界里挣月兑出来,第一个听到的就是这句。虽然是在虚幻的泥丸宫里,可是适才一剑斩下、从此摆月兑幻妖纠缠的感觉却是实实在在的。即使那一剑近乎耗尽了他的精气神,让他在现实中都有点两腿发软,可是那般天地之大亦不如掌中一剑的感觉,真是让他体会到了此生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
不过还算好呢,他偷眼向四下瞅瞅,在里头像是过了一辈子,外头似乎只是短短一瞬。
就见那笑得特假的老头儿忽然凑过脸上来,明明还离着近丈远,子杞便忍不住犯恶心,向后躲了开去。老头儿不以为意,笑道:“小哥儿刚才那一手耍的好漂亮啊,神魂沉沉如烟,虚渺不定,人虽然站在这儿,却仿佛身在九天之外,让我怎么也锁不住根基。只是怎么才有片刻,就忽地精气衰竭?莫不是……诱敌之计?”
“小心!”
“让开!”
老头子毫无信义,说打就打,偷袭都用到了化境。燕玉簟和岚徽可是一根神经始终绷着,早防着他呢,岂能让他得手?只有子杞还有些迷糊,被岚徽扯着后领拉开,狼狈的仰倒在黑水里头。
燕玉簟如一缕轻烟,当先卷上了老头子探来的右爪,湘娥剑在她手里化成了一片虚无,“叮——”声的长音是无数个细小的单音连成一线。那一瞬间,“湘娥”不知道在老头子手臂上斩了多少下。
“回来!别跟他正面冲突!”子杞刚弄清形势,还来不及站起身来,便向燕玉簟大叫道。
她也原没打算硬拼,抽身便走,要为后至的岚徽空出进击的位子来。老头儿嘿然一笑,右边袖子已碎成了无数条儿,那被砍了无数下的右臂整条在外,像一段乱七八糟扭成一股的铜条。也不见他作势,右手紧握成拳,向着燕玉簟纵去的方向轻轻一捣,仿佛连虚空也因为这么一下而稍有扭曲。燕玉簟闷哼一声,纵然身体已几乎化为烟屏,理应全不受力,却“咚”的一声摔在数丈之外的石堆上,头发散乱一地。
岚徽顾不得看燕玉簟生死,见了老头儿手段,一咬牙关,右手便向怀中红衣里探去。听得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之声,岚徽已将无鞘的龙津剑挚出,亢奋的龙魂在剑中嘶声大叫,其辐射的威煞瞬间笼罩了整片湖地!
“乖乖!”
老头儿显然极畏惧这龙津剑,绕是退的飞快,仍被剑锋带到了一点儿,削断了两根指头,伤口处却没丝毫鲜血流出。
“怎么还有这种玩意儿,这岂是人力能驾驭得了的?”岚徽速度绝伦,老头子虽然快逾闪电,却也被逼得左支右绌。他此时只有闪躲的份儿,又哪有半点儿之前的傲慢?
龙魂叫的越发欢畅,它闻到了场中无数死魂的味道,这是它生前最喜食的进补之物。反而是湖面上众多的酆都鬼骑感受到龙魂的威压,这种来自于跨越等级的存在的威能,直接作用于神魂,纵然众鬼骑几无灵智,也大受影响,被众道人逮住机会,连斩了几个,堪堪把局面扳回来一些。
最不好过的却还是岚徽,她手里这把双刃剑,一边的锋刃是老头儿和酆都鬼骑集体来承受,可另一边锋刃所对,却是她一人!如此庞然的神魂杀伐之力,即使她久经磨合,依然觉得难以承受。
老头儿在剑底游走,觑着岚徽一次神竭、剑势走偏,双拳当胸互相一捣,激起的拳风呼啸而出,岚徽只沾了一星半点儿,便给撞了出去。老头儿也不恋战,闪电一般向子杞落身处飞去,可怜子杞眼睁睁看他逼近,一身精气见底,憋足了劲儿也呼不出一个“定”字。被他毫不费力抄在腋下,向着湖中央的高塔飞去了。
空中枭阳正和巨大的鬼灵捉对厮杀,蔺无终三人也和那骑黑猿的首领斗个不亦乐乎,都无人有空理会老头儿和子杞。岚徽被撞得血气翻腾,却不能眼见着子杞被掳进塔去,红影一纵,便要追上那两人。
老头儿全力赶路,到得塔顶不过一晃眼的工夫,他叫了声:“红衣女娃的龙魂厉害,不能让她进塔里去。”说罢便携着子杞,一头扎进了塔顶上一篇浓黑的洞口里去。
那首领酣战之际仍应了一声,一边抵挡三人如潮的攻势,一边说道:“出来吧!奉楚雄为主的巨鬼,像你的兄弟一样来抵御入侵者。”
正飞向高塔的岚徽忽觉一阵大风分别从双耳刮过,眼前随即募然一黑!她没有看见,有一双巨大的黑色手掌从湖底伸出来,将她扣在了掌心里。那双巨掌停顿了片刻,又重新缩回湖底,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除了岚徽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