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筠子的尸体斜倚在墙壁上,全身僵硬如铁,临死前那个惊愕的表情也就此凝固在脸上。而宽大的道袍仿佛仍在抖动,尤其是下摆上那一条绣上去的河水,如在缓缓流动,水面下波涛阵阵,像是有什么要挣扎着月兑出衣袍。他生前毕竟是天下有数的大宗主,一生温养的真息至此也未能散尽,燕玉簟站在一丈之外,仍旧能感受到扑面而来、浓的化不开的寒气。
除了心口外,他的丹田处也有一个触目的血洞,“眸珠”已被人生生挖去。他的双目凸张,右手仍保持着向前抓的姿势,致死也未能瞑目。
天佑老道弑主之后,在他耳边轻轻耳语,之后在极短的时间内在他身上一阵模索,带着所获之物向前方的长廊匆匆而去。
耳语虽轻,却也没逃过燕玉簟的耳朵:
“老爷取死之道,由来久矣,智者岂无今日之虑?”
或许松筠子临死那一刻听懂了吧?可是燕玉簟不懂,她不明白明明是相互关照的一对主仆,怎么能在眨眼间上演这样的一幕?她也不知道这一场背叛有着怎样的来龙去脉,人心里的鬼蜮比近在咫尺的酆都鬼域更让她心寒。
她听着天佑的脚步声从身后的方向上传来,他也是多年修行的修士,脚步声几近于无,然而在静谧的地下仍被放大到有如雷鸣。想必他是走上向地上延伸的分岔,绕到往回走的路上去了。
单调的旅程让她很快忘掉了那段插曲,不知是不是因为离终点更近,四周墙壁上泄出来的所谓黄泉精气也愈多。松筠子呆的地方尚需用特制的宝器牵引汇聚,燕玉簟沿着向地下延伸的方向又走了一炷香,用肉眼也偶尔能看见丝缕的昏黄之气。
她对这些污浊之物生来厌恶,想起之前那些“呼噜呼噜”的吞吸声更是呕心不已,因此总是避开这些飘动的气体前行。可她却如一盏明灯,总引得精气飞蛾般扑来,纵使紧闭全身气孔,依然无法禁绝其往身体里钻。走不多时,体内已是凉浸浸一片,说不上舒服还是难受,只是凉意隐约与那张网应和,让她感到不安。
忽然,一阵微风从耳边吹过,即使带着阵阵腐朽的气味,依然让她有种久违的感觉。或许她从进入黑洞起也不过才过去几个时辰,可她却有恍如隔世的感觉。然后,才是风里带来的响动,沉闷的像是刚从巨大的山洞里溜了一圈。
她轻飘飘的走过转折,一抬头,就看到了长廊的尽头。
那是个巨大的石殿,其旷达和古远的格局,都让她想起北邙山月复里的那个大厅。所不同的是,眼前的石殿顶部并没有可以接引天光的天窗,以目前的深度看,即使大殿高及十丈,头顶离着地面也还有好大的距离。石殿上空漂浮着一颗颗提灯大小的圆形鬼火,发出低暗而幽蓝的光芒,是殿中唯一的光源所在。
燕玉簟更小心的收束自己的气息,紧张的躲到长廊的阴影里,因为她看见殿中唯一站着的一个正是那个骑黑猿的首领,那头巨大的黑猿正蹲在他身后,在地上缩成一团,哪有半点威风可言。她瞥见石殿的其他方向也有类似的门户,想必后面也连通着一条条如许长廊,他们就是从其中一条进来的吧?
除了那首领外,掠去子杞的那老头儿也坐在一边,只是似乎极不自在,抓耳挠腮没个正形,说是坐卧不安也算轻的,到似是坐在火山口上,热得难耐又怕乱动掉下去一般。还有一人侧对着她看不清样貌,只是看那人身上戴的几副铁爪子,想必是长春子无疑,眼睛依旧紧闭着。子杞也好端端的侧坐在他身旁,脸上看不清什么神情,只是那一双眼眸在昏暗中如同两颗晶石,倒还算澄澈无波。
正值那老头儿嚷嚷道:“百里,快把事儿办完了,咱们好出去,这她妈真不是能呆人的地方!回头还得到湖上捡些上好的血食送进来,耽搁久了可别让那些铁疙瘩都糟蹋了。”
首领“百里”闷闷地应了一声,向长春子身前走去。燕玉簟这才注意到,长春子所对的前方三丈远处竟有一团极深重的黑暗,鬼火发出的光亮不能照彻这团黑暗中的一丝一毫,也因此其不规则的形状便从四周的黑暗中显露出来。看其规模足有几丈方圆,边缘处像是层层波浪,正自缓缓吞吐,内里似乎也有阵阵涌动,只是它原本便是一团深黑,自然也无法分辨其中涌动的纹理。
首领右手里握着一截微微闪光的骨头,漫不经心似的向着黑暗团中一处轻轻一插。然后他便松开了手,可像是插在虚空里的骨头并没有就此坠落——
有传说,六骨锥是开启酆都鬼城的钥匙,在某种意义上并没有说错。
闪动着明黄色光辉的符箓纹理开始从六骨锥的头部辐射而出,在那一大团的黑暗上笔走龙蛇,顷刻之间就描绘出一片精密而华美的符文。如果有深通此道的修者此时目睹,想必会激动的泪流满面吧,那黑暗画布上此刻正誊写的符箓几乎是道家符术全部精华的缩影,那其中的每一笔起程转折都代表着祖天师对此道最凝练的诠释……
只有子杞痴迷的盯着符文上的变化看,其他人包括燕玉簟都紧盯着六骨锥,看着它奇迹般的一节节分解,重新还愿成六节脊椎骨。
演示过程的一道道纹路经过归拢整合,向符箓的核心节点中回缩,最终这个符文固定在一个简练而玄奥的图案上。那其中似有云纹、鱼符、鸟迹、鬼面等多重形象,然而熔铸一炉后,便再说不清具体像什么了,六颗分离的骨头则各嵌一方,正位于符箓的窍穴之上。
首领连连后退,直到离那符文有十几丈远才堪堪站定,低声喃喃道:“诸位主掌黄泉的渴望之辈啊,吾已遵照誓约,将契机崭露于汝等面前。”
就是他这样轻轻的一句话,忽然使得石殿中风声大作,不知是起于何处,也不知将终于何处。沉闷的大吼声从地底传来,震得四面的石壁也簌簌而动,仿佛随时有坍圮的风险。阴冷的气息更重了,无形中像有一只大手,把所有散发暖意的源头都一个个掐灭。只是一瞬间,燕玉簟就已冷得打颤,睫毛和头发上挂满冻结的冰花。
子杞猛地一颤,从符文的吸引力中回过神来,不知所措的望着四周;那只大黑猿身体蜷伏的更紧了,发出阵阵低声的哀鸣,不知在恐惧什么。
忽然,长春子睁开了双目,于是所有来自地底的吼声戛然而止。
他的双目如剑,死死的盯住符文,又仿佛是盯紧符文背后的那团黑暗,又或者,那黑暗也不是终点,他的目光已穿透空间的壁垒,直达于彼端。袅袅的烟气从他的头顶冒出来,他像是坐在狂暴的风眼中,衣衫被吹得猎猎而动,几乎要被撕成碎片。血丝一根根从眼球的深处爬出来,渐渐覆盖了瞳孔。
没有人怀疑,他此时正尽展平生所能,与某个不知身在何处的存在死死对峙。这种层次上的战斗,已非关于修为高深,而全然是神魂强韧程度的比拼。
只见他忽然张口,发出一声无声的喝叫,头顶的烟气猛地汇聚成一柄剑,直直刺进符文之中。那烟气之剑不过是继承了他的一段剑意,将之递入彼处之后,便失了凭依,散成无形。
地底发出一记短促的惨嚎,里面满是怨毒之意。与此同时,长春子的嘴角溢出两道血痕,胸口处翕然一响,似是什么东西崩裂了。
石殿里静谧无声,只有长春子再无法压抑的沉重呼吸声。
过了许久,长春子忽然仰天大笑起来,血沫随着笑声从嘴边洒落,他笑过之后,恣然说道:“不想将死之时,犹能和你这妖物联手,灭掉一只黄泉大魔,也算平生一快事矣!当初是你让我重复心智,我却不能帮你达成心愿了。祖天师不愧是祖天师,他把你那肉身丢在那一头,又用你等的神魂之力为锁封在这一头,而钥匙却恰恰是你们这几只妖魂!你若是开锁,势必被那头儿的饕餮之物吞噬,失掉本我,如此岂不是永陷于两难之境?咳咳,我已走到尽头,之后却是护你不得,你且好自为之吧。”
他自顾自的说了这一段话后,转头向首领百里道:“喂,还不把这几个鬼爪子拿开吗?”
百里竟微微点头应是,向他走来,且道:“地府迢迢,此处正是捷径。先生是当代人杰,就是入了地府,也当为一代鬼雄!”
长春子又是一阵长笑,这两串笑怕是比他十年里的笑加起来还多:“你这老怪物,倒是笃定我要下地狱啊。”
说话间,几颗铁爪已被一一摘下。长春子站起身来,忽向子杞问道:“娃儿,你可是还恨我入骨?”
子杞呆愣着看着他,竟不知如何作答。
长春子嘿然一笑,从怀中掏出三皇经,扔到子杞怀里,道:“你师父是个真正修行的人,我们都不如他。可惜,我和他不同路。”
他又从腰间解下佩剑,倒插于地,仰头目视头顶,那里虽有厚厚的土石遮挡,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岩石,达于天空。
“折铁,此生我终不如你。可惜我已没有时间,来实现这个最大的心愿了……想来以你的为人,也难霞举飞升,我们,地狱再会!”
一道光华破颅而出,绕着承影剑飞了三圈,便飞升而去,须臾间没入殿顶的石壁里。一代剑仙,就此而逝,他最后仍保持着如剑般的身姿。
另有一道暗淡些的光芒跟着飞出,却被无形中的某种力量禁锢住,在虚空中不住的抖动。百里伸手一招,便将那暗淡光芒握入掌中。他眉头微微一皱,微仰头颅道:
“既然已经来了,何不进殿来,与我等见证这千年未有之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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