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四、俯仰皆自得

作者 : 奥雷连诺

骆风飐忽地凑近来,低声说道:“适才兄弟一时迷糊,口出妄言,冒兄只当是过耳清风,听过便算,还望勿在家师身前言说。”他见冒襄微微点头,便抱拳一礼,转身大步向前走去。

他声音虽低,然而并未用传音之法,那八个青衣子弟如何听不到?冒襄见八人皆面色如常,便知都是骆风飐月复心。

说是山门,其实不过有几个天然生就的巨大岩石伫立而已。只是某一步踏出之后,冒襄就感觉到了明显的不同,脚边细微的元气波动昭示着禁制的存在。它现在处于隐秘的状态,温和的接纳外来者进入,像包容溪流的海洋。冒襄虽不是此道里手,也能体察到其下暗藏的汹涌潜流,总之,当这禁制处在狂暴期时,他可不想面对。

冒襄庆幸没有遭遇盛大的迎接场面,一路向上,仍是崇山峻岭,无数阁楼殿宇已然在望。此处已有些青衣子弟散在山麓间,均活动如常,并未因一位国师驾临而有所表示,反令冒襄坦然。说来他这所谓国师得的蹊跷,自己也难以认真面对这么个身份。

几人信步行去,冒襄向左边望去,见有一块狭长的大石块孤立一隅,石上竖排写着“渐远红尘”四个大字,儒雅之中透着勃勃英气。他便如饮了琼浆玉液,越看越觉沉醉,正要细思这字里暗藏的玄机,却听得身旁一位陪同的青衣子弟道:“这是姬老爷十六年前亲手刻上去的,说自己已远红尘,从此后,唯身前一条狭径,再无后路。”

冒襄暗暗心惊,没想到这四个字有如许魔力,可其他泰山弟子为何视若无睹?先前说话那子弟真好谈锋,又指着对面一处如挂在崖壁上的一座楼阁,说道:“国师且看那崖上危阁,这是我守正宫的藏剑阁,险峻处虽不如恒山的悬空寺,却也有几分奇巧。姬老爷当年应先帝之邀,就是在此处做成了一时风传的‘天下名剑谱’。可自华山林师姐入了榜,老爷就没再动过它了,甚至三年前他还命人到藏剑阁里把‘名剑谱’的原稿毁去。他说自己本就不以剑术见长,实在没资格品评天下名剑,做了这谱反倒将天下人愚弄了几十年。”

说话间,众人已到了正殿前,那守正宫几乎占据半座山头,墙壁色泽以瓦红色为主,依山势而建,气势滂沱,雄壮难言,一条长长的石阶一直通向殿门。八名青衣子弟再不往前去,而是重又分列两边站立,骆风飐右手伸出前胸,示意冒襄先行。冒襄唯一拱手,也不客气,仰头登极而上,骆风飐跟随在后。

一共九十九道台阶,冒襄刚刚踏完,便听得前面宫殿内有人说道:“冒公子年来声名鹊起,今日一见,果然是少年俊彦,比老夫当年强得多了。”

那声音听来实在分不清远近,悠远处仿佛从天边传来,清晰处又似是耳边语声,且方向亦是无从捉模,冒襄明明知道说话之人在前,却忍不住想回过头去,看看两侧和身后是不是也同时有人再说话。他知道这并非说话者故意显露,而是一身神通到了化同无极的体现。

骆风飐在身后道了一声“师父”,冒襄心中便有谱了。

那一身淡青色长袍的正是姬正阳,虽名垂天下六十年余,面目也不过四十许间。他身量略低,怕是只到冒襄眉睫,一张脸也平平无奇,眼神毫无锋芒,唯沉寂了那些岁月赋予他的沧桑。然而他只是站在那里,便立升一股气度,甚至让人忽略掉他身后雄伟的宫殿,仿佛天塌下来,他也能一人独立肩负。

绕是冒襄轻易不动形色,见了这天下第一人,也有些激动,折腰拜道:“小子惶恐,怎敢劳姬前辈亲来迎接。”

姬正阳只一步就走到他身前,单手将他托起身来,道:“你不也是新登国师?老夫来迎你,原也寻常。只是你年轻人,虽早登高位,能不自矜自夸,也是好事。风飐,你陪着冒公子,同我去云驻厅。”

宫殿内空寂清静,竟是无人。姬正阳在前领路,冒襄随着骆风飐,转出大殿,从左边侧门出去,下了一条石阶,走过一个大天井,天井两旁各植了几颗梅树,枝干如铁,极是苍劲。走进大厅前,冒襄见厅前悬着书写“云驻”二字的牌匾,笔法与“渐远红尘”相同,知是姬正阳手笔,然而字上却再没有之前的古怪。

云驻厅中此时却聚了数十人,长少咸集,或道或俗,或男或女,不一而足,见姬正阳三人进来,或点头,或微笑,算是打过招呼。姬正阳自顾在正位的藤椅上坐下,向身旁一指,请冒襄入座。待他坐定,姬正阳道:“这里许多人,老夫便不一一介绍了。你们谁想和冒公子亲近的,私下只管去请益。他龙虎山是千年门庭,你们若能得些缘法,触类旁通,胜过几年的苦修。”

冒襄忙起身作四方揖,口称不敢。这厅中人物无不是泰山或其他四岳的翘楚,有些人甚或在他出生前就已名噪天下,他这般姿态,原是正理。众人见他一个年轻人,被这一群高人围着,行事说话不卑不亢,心中也暗自称许。

姬正阳又道:“你既是帝王钦差,便先做了正事罢。山上关键人物大抵在此,你在此宣读圣旨便是。”

冒襄从包袱中取出圣旨,展卷而读,这屋中都不是凡夫俗子,也没谁真个跪拜领旨,只在原位不动,侧耳倾听而已。冒襄这钦差,更是懒得理会那些世俗里的君臣礼仪,匆匆将圣旨读罢。那里头写的不过是些锦绣文字,十句里有八句是全无用处的骈俪修饰。意思无非说册封大典姬正阳未能亲至,朕心中实在挂念云云。又说起姬正阳与先帝的布艺交谊,朕当执晚辈里,本当亲上泰山,只是社稷事多,今请冒国师前来,代呈拳拳思渴之意。

圣旨读罢,冒襄又拿出那一方蟠龙玉印,到名来历。姬正阳一眼扫过,叫骆风飐将之与圣旨一并接过,又道:“冒公子也是出尘修行之人,可还愿尝尝人间烟火?”

冒襄颔首道:“一切谨凭前辈吩咐。”

姬正阳笑道:“那便吃一些罢,其实酒席早已齐备,若不吃反不美。你们这一些人里,有几个可是有些年没沾着酒食了,今日可不是沾了冒公子的光,解解嘴馋?”

骆风飐笑说道:“师父辟谷不是日子更久些,谁能比得您?要说沾光,也是您沾的最多。”

厅中另有个女冠道:“何来的沾光之说?咱们这些人本来餐风饮露,洗涤凡躯,这一回可好,又要大嚼大饮,岂不是坏了修行?冒公子咱们怪不着,可都要怪在老爷身上了!”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笑起来,这泰山门下想必平日玩笑惯了,气氛才如此融洽。姬正阳的性子必然是随和近亲,不拘礼数,才由得他们这等放肆。

不一刻,厅中便摆下两桌,众人随意入席,也不讲主次分别。冒襄受了感染,大觉心胸舒畅,实在比京城里每日绷着心神强的太多。想来是因为坐中有出家人,席上都是素斋,酒也是果子酿的淡酒,清香好闻。

这厢姬正阳举杯道:“我们这些人平时聚齐一半也难,今日冒公子上山,却这般巧法,竟有大半人在山上。单只这一条,也该庆贺一番。”

话音未毕,厅外便传来脚步声,接着一阵娇娥女声道:“怎么摆了酒席,竟不通知我来?”冒襄循声望去,见岳南湘施施然走近,那脸上容光,与数日前相比,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她今日换了一身绯色的衣衫,如一株日边红杏,风情展露的恰到好处。她未施粉黛,然而唇不点而朱,颊不涂而白,嘴边噙着一抹淡淡笑意,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却又觉倏然飘渺,似云端仙子,不可亲近。

姬正阳眉头微不可查的一皱,道:“你不是去玉皇顶祭拜东君了么?回来的却早,那一桌尚有位子,你且与小辈们挤一挤吧。”

岳南湘道一声“不妨事”,便入席去。

修行人吃饭也不过是个表面意思,尤其是这一群人,大多辟谷,因此不过略吃一点而已。席上颇有人谈笑风生,或纵论掌故、品评时人,或高谈玄经、大论道法,全然不因姬正阳在座而有所收敛。姬正阳有时也插上一句,往往画龙点睛,一语便切中要害。冒襄或听或说,参与其中,只觉喜乐平和,不知不觉间,已是月上梢头。

收了酒席,冒襄才想起赵济还有一封书信要面呈与姬正阳,便拿出那封书信要交予姬正阳。

姬正阳摆一摆手,道:“先不急。我想去后山观月,你不若和我一道走走,看一看这月观峰上的景致。”

岳南湘在一旁淡笑道:“师兄这一瞻星观月,怕不又是十天半月?”

“我本是想去坐几日的,冒小兄这也见了,正可去清闲几日。”

冒襄接道:“小子来的真不是时候,竟是耽误了前辈的功课,罪过罪过。”

岳南湘道:“你也不必告罪,到了师兄这境界,又哪有一定成法?他常常在后山一坐半月,其实却还是贪恋那夜里的风光。”她又转过头去看姬正阳,道:“我想借师兄在日观峰上的法坛,师兄这几日该用不着吧?我最近气海总有翻动,想必或有机缘,借师兄的法坛来坐关,未必不能再向上冲一冲。”

姬正阳在岳南湘面上扫过一眼,点头道:“你熟门熟路,借去便是。我看你紫府泥丸跃跃欲动,虽是转折之机,却也未必是佳兆。修行之事,当自省如宜,不可冒进。当然若当真机缘在前,也当勇猛精进,砥砺道心。”

岳南湘正色道:“谢师兄提点。”便转身出门去了。

冒襄和姬正阳踏着月色上到月观峰顶,这里视野开阔,仿佛高可摘星,果然是观月的好去处。无论山下苍茫大地,还是头顶璀璨星空,都让人心胸为之澄澈。两人在山路上慢慢踱步,也不言语,然而自有一种气机悄然连接,不仅是在两人间,更和这高山、这星群、这阔野、甚至这一片山区中无数的生灵气机互通。仿佛以两人为中心,织就了一张玄而又玄的气机之网,其中传递的是足以洞悉天道的自然之密。

冒襄知道,自己是被动的成为了这一张网的中心之一,这并非全然是姬正阳有意为之。他此时自身修为和道心的通透,都已非吴下阿蒙,只要姬正阳不排斥,自然而然的,便能融入到这玄妙的境界中去。

不知过了多久,姬正阳忽然轻轻的呼出一口气,无数延伸于外的触丝如流水一般,收入两人体内。那一瞬间的灵觉膨胀,几乎让冒襄误以为自己化身成了高山。

他明白,这一夜的经历在道途中,有多珍贵。

他正想道谢,姬正阳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指了指头顶的星空,道:“我们都该谢谢它。”

冒襄举头望天,此时那一条横亘眼前的迢迢银河,仿佛也有了不同的意义。

“把那一封书信给我罢。”

冒襄依言递过书信,姬正阳接过后,并不立即去看,又道:“风飐在云驻厅中等着你,他会带你去卧房休息。”

冒襄向姬正阳一拜,便沿着来路向守正宫去了。他去后,姬正阳便随处找了一块平整石头坐下来,一时仰头望天,一时侧耳倾听松涛,一时又寂然不动。

骆风飐果然还在云驻厅里,远远的见了冒襄便迎上来,冒襄笑道:“原本不知骆兄还在这儿等候,若是知道,小弟断不敢劳您的大驾。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骆风飐上下将他打量一番,捻着胡茬思索道:“这一去三个时辰,你这神魂精气好像有些不同了呢?”

“如何不同?”

骆风飐摇头道:“俯仰皆自得,我怎知道?时辰也不早了,我带你去休息吧。明日正可好好逛一逛山门,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骆风飐将他领到一处带着庭院的小小木屋,便自告辞而去。

冒襄到了寓所,但觉心中裹着无数纷杂的信息,若不梳理清楚,任它溜走,只怕要抱憾不已。他在屋中找了一个蒲团,安坐其上,须臾便入了心斋之境。再睁开眼时,阳光已从窗子透了进来,洒在身上,暖煦之极。

他忽然听到由远及近的杂沓脚步声,便推开门走出来,却见十几个人从小院门口涌入,个个气势汹汹。而最后现身的却是岳南湘,她刚刚踏足小院,便即冷冷喝道:“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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