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五、托体同山阿

作者 : 奥雷连诺

“宁夫人,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死到临头,还惺惺作态——”

岳南湘神色冷峻,看来也不愿多做解释,手指向前一点,当先冲入小院的几人便即毫不迟疑的动手。冒襄实在不知出了何事,何以一夜之间,原本亲和可敬的泰山门人就骤然翻脸,大清早便杀气腾腾的来找自己晦气?院落原本不大,多了这十几人便稍嫌拥挤,那出手几人分明不弱,手底散佚的元气搅得院中草木摧折,狼籍一片。

那几人分明存着生擒的意思,出手非绳即鞭,一时间漫天蛇影纷飞,其实共是五道长鞭。泰山供奉东方乙木神君,其门人于木系一脉术法甚是高明,那绳鞭之属多为天生藤蔓,又被木系术法加持,坚逾金铁,更兼种种神妙,甚或有些本身便是术者以自身真元催生而来。

冒襄不知状况,不愿伤了和气,向后稍撤,只是再向后几步便要抵上木屋了,院子不过才几丈方圆,他又能躲到何处?迫于无奈,他忽将右掌立于胸前,掌力到处,五条长鞭纷纷倒卷。听得几声沉喝,院中募然青光大作,长鞭“嗤嗤”之声不绝如缕,如飞龙惊天,齐齐重又杀来。只是看这架势,却不像是要生擒了。

“何苦欺人太甚?”

冒襄拨转手腕,脚步直踏中宫,右掌如一片飞羽切入鞭影中,空中只见片片残缺掌影。继而青光之中乍现一抹深紫,冒襄掌势立变,继以雷霆之势击出,漫天鞭影虽似将他罩个结实,然而他只一掌在前,便伤他不得。他这“落羽奔雷掌”本就长于批亢捣虚,又被他加进昨夜新得的体悟,周遭元气竟有点操纵由心的味道,搅得那几只长鞭如魔龙乱舞,几乎不受主人控制。

轰隆一声大响,却是长鞭收势不住,纷纷击在木屋上,那鞭上附着之力足可开碑碎石,木屋自然无幸,倒塌下来。使鞭几人待要收回长鞭,却不料被冒襄一把攥住,掌底紫电攒动,好在他有意留手,未让那电劲顺鞭而上。

“闹够了没有?就算动手,也该先给我个解释吧?”

“好威风的国师!真当泰山无人吗?”却见一条灰影急驰而来,纵以冒襄眼里急切间也看不清来人面目。右掌仍是握住几条长鞭,左掌轻飘飘抬起来,然而那人将近时,忽变山崩之势,其间变化之急,令得元气翻滚如沸,那人身形便是一窒。

“嘭——”

瞬息之间,两人不知对了多少掌,冒襄单掌独对来人,上身纹丝不动。

“嘿!”却听得冒襄忽然沉喝一声,右掌放了那五条长鞭,双掌在身前一错而过:“滚开!”一道炫目至极的紫色电光在双掌间生就,被拉成了长长一线,彷如锐利的刀锋。电光过处,长鞭寸断,先前那人退的稍晚,撒了一把热血。冒襄却不进反退,左脚刚退开一步,原本立脚处便有一根青谌谌的箭竹破土而出。冒襄右脚再退,便又是一根箭竹拔地而起,似这般连连退到木屋废墟上,脚下竟是生出数十根连成一线的绿竹!

冒襄双眉一竖,右手在身后虚握,木屋废墟里募得响起一声剑鸣,却是被埋在里头的藏锋剑夺鞘而出。一道剑光从他脚下闪出,沿着那一线翠竹向上挑劈,箭竹立成糜粉,剑光犹不止歇,劈入院门口的人群中。待众人闪避开劈来剑气时,却见冒襄已一剑在手,斜引在侧,且在他与众人之间隔空划出一条横置的剑痕,剑痕上尤有紫电跳动。

“有过此线者,莫怪剑下无情!哼——宁夫人,你这到底是何意?只怕不是出于姬盟主授意吧?”

“哈!”

人群里忽然爆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笑声,那像是一股郁结之气冲出喉咙之际,却忽地被生生卡住,短短的一个音节里竟能饱含那么强烈的情绪。冒襄也禁不住为那声音里的悲怆而动容,他开始认真的打量起这群不速之客,他们的脸上带着货真价实的悲恸和愤怒,眼睛里燃着火焰,咬牙切齿的样子则像是失去了亲族的狼。

那发声之人就是适才欺近身前的那道影子,冒襄记得昨日在云驻厅中便有他一个,是姬正阳的二徒,是个面相忠厚的中年道人。他在守正宫中号称沉稳第一,虽则修为未臻绝顶,然而一身如磐石般的道基,连姬正阳也颇为心许。

“无疆师兄,昨日还把酒言欢,如今便刀剑相向,这到底是何故?”

一身玄黑道袍的无疆道人缓缓走到剑痕之前,字字铿锵的说道:“那是因为昨日还不曾知道你的狼子野心!过此线者,剑下无情吗?哼,我却来试试!”

无疆也不作势,双掌紧握成拳,在胸前一击,依稀仿佛有“吱呀”之声从天外传来,便似是一道门被悄然推开了。他身后诸人听得声响,莫不脸色一变,向后退开,便连岳南湘也悄悄退后了两步。

无疆低喝一声:“长风,震!”右手向前一挥,跟着右脚便踏将出去!

狂风忽起,沙尘四扬,遮蔽了天光,刹那之间四周竟似入夜一般,身前身后都是灰黄颜色,几乎对面不能相视!然而风沙再大,却也有一条明显的轨迹被勾勒出来,那是一只巨大的风刀,锋刃处细沙吞吐翻卷,即使是石块,被那风刀卷入,也立时便被内里的气劲搅成碎砂。风刀锋芒所向,自是冒襄。

冒襄也被他惹出了火气,虽在风沙之中,也能隐约见得无疆右脚将要踏实,落在剑痕这头儿。他不管几乎要及身的风刀,先大喝一声:“回去!”引剑一指,剑气应机而发,直贯在无疆右脚背上,硬是给顶了回去,钉死在原地。然后才左掌伸展,拍在风刀上,风刀虽遭这一记“沉鸦式”拍散,余劲也在胸前砸了个结实。冒襄闷哼一声,左掌和胸月复齐齐一痛,却是牵扯出之前的旧伤来。

无疆再低喝道:“千刀,刑!”

他性子也是坚忍,右脚被钉住,便又迈出左脚,要跨过那剑痕。风沙中无数气旋生就,如千柄旋转的刀刃,往冒襄身上斩来。仅仅是风沙已打的面目生疼,冒襄虽有护体真煞亦不好过,何况那仿佛无穷无尽的刀刃?既然目难视物,冒襄所幸闭眼,任代替视觉的另一种感官肆意扩张,就仿佛昨夜在月观峰顶,冒襄被姬正阳带入“俯仰自得”的境界时放出的万千触丝。

“呼——”

挥舞中的藏锋剑忽然化成一阵雾气,仿佛散入虚空,而剑意也似乎因此而扩散开来,九天十地,无远弗届,无一处剑意不可至!周遭元气也在剑意的主导下激烈重组,排列成种种冒襄想要达成的效果。剑法此时则成了更广义而模糊的概念——他举手投足,即是剑法,他一念生灭,亦是剑法——借势雄成,是他从宁士奇处学来;万法由心,则是昨夜姬正阳对他的馈赠。

“啪!”

一记在此时几乎微不可查的声响,是无疆脚步的落地声,他终于踏过了剑痕。然后风沙中传来一声低沉的“破”,他隐约看来那个模糊的身影一阵晃动,于是上千柄风沙之刃同时爆开。

他无法感知发生的具体细节,只知道仍未建功,于是双手连动,低喝道:“雷行,——”

那个随后的“折”字还未曾出口,就觉一道细微至无可察觉的剑气刺入右肋肺中,那里正对应八门中的“伤门”。瞬间的真气逆走,让他后续的术法无以为继。

他听到耳边的话音:“伤门,关!”接着见到漫天沙尘落地,狂风止歇,景物回复旧观。他惊觉自己强行开启的伤门真的关上了之后,才愕然发现喉咙前悬停的剑尖。而冒襄正平举着剑,几乎和他面面相对。

“无疆师兄,你过界了。”

无疆双目圆睁,喝道:“那你为什么不刺进来?你连我师尊都敢杀,何况我这个小小徒弟?”

冒襄一怔,道:“姬前辈死了?这玩笑可开不得。”

“我岂会拿师尊的性命开玩笑!你既做下事来,何必再装傻?”

冒襄这一回却是真愕住了,看无疆神情实在不想说笑,愣了半响,他才摇头叹道:“姬前辈修为通天,几达飞仙之境,怎可能会死——何况以我的能耐,又怎能对他老人家有甚威胁,更遑论杀害?”

无疆双目如玉喷火,切齿道:“你自然是使了卑劣手段!可恨昨日我们还当你是难得的后进,师尊对你也青眼有加,想不到,想不到……”说到此处,他想起师尊生前面目,几如哽咽,再难成语。

冒襄也觉心中一凉,视线再次扫过那次闯入者的脸庞,开始有一些理解他们脸上的那种悲怆和愤怒,甚至是茫然和凄惶。他最先想到的,不是为什么自己会莫名的卷入这样的纷争,也不是接下来可能会迎接怎样的盛怒,而是——那个如山如岳般的男人,真的死了?难道山岳崩殂,真的可以这样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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