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一、相看犹如龙虎

作者 : 奥雷连诺

秋高气爽,这一日是深秋里典型的好天气。

天空中一轮金盘,不似夏日里的毒辣,照在身上暖意盈盈,十分惬意。聒噪的蝉鸣也为其他更稀疏、脆亮的虫鸣取代,风里已带了些料峭,可因为那日光,也不敢如何放肆,只轻刮在脸庞,微微的有一丝凉意。

山上则不再是一意的绿,那等单调此时被红的、黄的、绿的、棕的林林总总的色彩取代。善绘山水之人,或许有些偏爱白山黑水,有些偏爱南山东篱,可此时的这一等秋景,是没有人不爱的。只是这色彩调配之精到,唯有造化自然能调得出,人间笔墨实在力有不逮。因此纵是名家里手,也不敢轻易下手。

“祈师兄,你从这个角度来看,果然有几分意思呢!”

说话这人长髯垂胸,四十许的年纪,一张方脸,也算得仪表堂堂。他想必自目英武,更颇以颔下长髯自傲,这一句话里,右手便两次拂过长髯。

酒肆里有人应了一声“我且看看”,便见一个皂衣文士步出,那人叫他师兄,然而只看面相他却似还年轻个十岁。此时已近深秋,这人却仍轻摇一把折扇,观扇面有山河兴盛,宛似名家手笔。他走到长髯客身边,同他一道向东北望去,说道:“果有龙形虎势!真个是山川形胜,只可惜……唉!”

此一声叹息却是叹进了酒肆中众人的心里,当下便有人附和而叹,也有那贪杯之辈,抓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

那东北方向上,联峰叠翠,绵延不尽,这是大好山川。尤其是其中有两座高峰相对而出,高出侪辈不少,两峰对峙,状如龙虎。

他们所在是贵溪县治下一个小小乡里,名唤元道乡,像样的酒肆也只这一家,他们这一行人一共九个,就几乎将里面的桌面挤满。酒自然也不会是什么佳酿,这是饮酒之人此时心情郁结,不过想借着酒兴儿舒一舒胸中块垒,连那酒什么味儿只怕也没尝出来。

不过他们中,也有人曾见识过,那个冠盖云集、繁华堪比郡县的元道乡的。

两人进得酒肆屋蓬里,坐中人无不点头示意。另七人分坐三桌,看起来都垂垂老矣,最年轻的怕也有五六十岁,然而神色间,却对这两个年纪稍轻的甚是尊敬。

两人归座后,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浅尝,也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这酒沉淀甚多,腌臜不说,原本也没甚酒味,若是平日光景,这几人自是一口也不肯尝。他们面目上都镇定自若,可不知怎地,屋里就是弥漫着一阵凄惶的气息,那文士和长髯客状似洒月兑,也掩不住眉间的一股沉郁之色。

酒肆主人也受不得屋里气氛,见几个酒客半响也没应求,便自己走得远远的,倚在日头下抽起烟来。他在这山脚下做了大半辈子生意,算得上见多识广,知道这些人的事儿,不是他们这些平常百姓该看该听的。

终于有个半白胡子的老儿,受不住屋里气氛,压低了声音说道:“他给咱们这么个消息,是什么意思?”

过了半响,才听另一桌上一个环眼老者应道:“都到了地头上,还问什么意思,不嫌太晚么?”他身前酒杯未动分毫,想是个滴酒不沾之辈。

先前开口说话的老人怯懦一声,又道:“其实……其实当年,是人家出的大力,帮咱们报了仇,这些年又落得这个下场。算起来,算起来,人家也不亏欠咱们。”

长髯客忽地接道:“不是谁亏欠谁的事儿!咱们这些孤魂野鬼,还想着日后有什么指望吗?可就算是到了九泉之下,听得地上还有个魔崽子在为非作歹,你就能瞑目?山门尽丧,山门尽丧啊!姓雷的还没死绝,我等到了地下,有何面目见列位先人?”

他声音虽低,话中之意却极是悲怆,这些人想起自身际遇,无不感同身受。有那想到伤心处的,几乎要掩面,撒一把浊泪。

又过了半响,半白胡子的老儿忽又闷闷说道:“那魔崽子自然不能放过,可我听说,这事儿极为机密,龙虎山上也只有老一辈的几个人知道,现在差不多都死光了。咱们,咱们就事论事,也该从长计议。”

环眼老者抢白道:“计议个屁!你就是怕了他鸟的天师道!”这一嗓子没压住音量,震得棚顶也颤了几颤。那文士一眼扫来,老者被他刀锋似的眼神瞪得心中一跳,立即噤口。

文士将折扇一收,在左手心里敲了两记,缓缓道:“诸位师兄,既然那日都肯和我来,其实旁的话也不需说了,是非公道都在各自心里。其实也不必讲什么是非公道,我辈到了这个地步,唯求心安而已。那人把消息放出来,意思也再明白不过,不过是觉着咱们这几个老东西还有些用处可榨。被人当枪使,也不是第一遭了,祈某自觉也不无可。各位有哪个现在反悔了的,这就请便,一会儿正主来了,怕也不是能轻易就走的。”

那老儿赌咒般说道:“祈师兄说哪里话!小老儿岂惜一命,咱们自然是同生共死!

这一句话说来,酒肆中诸老儿无不面上发光,之前一股沉郁之气刹那间便无影无踪。就是说话那一个,性情素来怯懦,这些年又心丧若死,也不由得为众人感染,自觉胸中升起一股慨然之气。这样的感觉,真是阔别多年,陌生地紧了。

“咦?”

长髯客轻咦一声,忽地长身而起,座中都是有修为在身的人,适才都听得一声微如蚊呐的琴音,似是从极远处飘来。可怜那老儿本来一腔豪气,被这无来由的一记琴音搅扰,心弦又猛然绷紧,胸中之气也散了个七七八八。

那文士也跟着站起,见长髯客欲走出酒肆,伸手一拦,向他轻轻摇头。

忽然又是一声轻音响起,这一回便清晰得多,琴音如有魔力,仿佛在人的心房上轻轻拨动。接着便响起一阵如从天外传来的话音:“诸位故旧驾临,有失远迎,乞望恕罪。”话音飘渺婉转,不知其来处。

就是这么客客气气的一番话,却把那老儿吓得不轻。“啪”的一声,他手中的酒杯月兑手而出,在地上摔成了几瓣。

文士轻哼一声,侧耳稍一辩位,手中折扇打开,向外一扇。只见一道白华顺窗飞出,将窗上挂着的布帘整片掀起。

琴音恰在这时,连响两声——那布帘犹未落下,众人便见得穿出窗外的白华,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两记,扭曲一阵,便散了个干净。众人面色无不煞白,文士也是皱纹不语,先前那老儿更是面如土色,微微颤粟。

“我只当‘洞天九友’从此再不出世,哪想到足不出山,哪能再见诸位仙颜。”

酒肆门口极是敞亮,众人视野开阔,原本还什么也不曾见。这话音起时,忽见了一个小黑点儿从远处行来,到这话说完,便有一人站在了门外。

见了来人,众人无不立起身来,个个屏息凝视,如临大敌。那文士合扇向来人拜道:“原来是‘第一知客’到了!我们这些老骨头何来的面子,竟能惊动尊驾?”

来人朝天冠、步云履,面如冠玉、长身宝树,岂不正是龙虎山的鹿鸣居士?

他的眼睛一个个的看过去,每个被他眼神扫过的人,都觉气海隐隐翻动,忙不迭将神念移过去镇压。却听得鹿鸣居士问道:“所为何来?”说话时,他嘴角犹带笑意。

那环眼老人当先叫起来:“你何必明知故问?哼!听说你早已埋剑归隐,原来到底没有死心!”

鹿鸣将目光移到他身上,道:“我此来可并无佩剑呐。”话音虽似笑谑,眼神却利如剑锋,那老人似掉进冰窟里,一身真元像也要冻住,不由得倒退了几步。

这两人说话时,长髯客移到文士身旁,传音道:“如何?”

那文士微微摇头,同样传音入密:“只怕囚笼已成。真是大意了!”

鹿鸣居士却似听到两人说话般道:“祈师兄和虞师兄不用再商议了,我这‘周行礼乐’已成,正为招待嘉宾之用。”

文士摇头叹道:“都说‘嘉宾’一剑早为淤泥所污,谁知‘第一知客’原不是最善使剑的!”

鹿鸣看着眼前这一张张颓唐老脸,也不由一叹,说道:“趁我家天师没到,你们都下山去罢。这世道如此,唯心狠之人能成活,你们这一群心死之辈,又要图个什么?”

长髯客面色一激,大声道:“你想让我们就这么走掉?我十大洞天,除了那早已衰落的王屋,无不是遭那魔头屠戮,一蹶不振!你让我们就眼睁睁的看着那魔崽子在外横行?”

“住口!”

鹿鸣居士右手忽在胸前一拨,仿佛那里架着一只无形之琴,便听得琴音峥然,落入酒肆。

“住手!”“敢尔!”“小心!”——但听得一声声喝叫,酒肆里一下热闹起来。众老儿也真有义气,知道这一手厉害,无不出手拦阻,要以身相代。要说这几人,原也不弱,循着隐秘的气机感应,都觉自己一击中的,气血翻腾不休,甚至有几人嘴角都留下血来。然而回头看时,却仍见那长髯客腾腾腾退了数步,胸前衣衫尽裂,露出***胸膛。他身边那“祈师兄”显然也出了手,可手中折扇已只剩下几根扇骨。

到头来,却是长髯客受伤最轻。众人又哪里不知,这还是鹿鸣手下留情,不然要取他性命,也不过弹指间事。

“我天师道弟子,还轮不到你们来置喙!你看看你们,一个个惶惶如丧家之犬。就算我家天师身受重伤,就凭你们几个,真以为能奈何得了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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