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声止歇,唯有秋风兀自吹个不停。
张泯然再次折腰行下大礼,带领殿前的众门人向天师剑最后一拜。他的动作一丝不苟,神色肃然,似乎丝毫没有觉察到,刚换上身的新袍子上,腰间已晕开了几抹殷红。
即使历代天师因为血统,生来就是天师剑的主人,可也不会随时带在身边。每次外出要佩剑时,需得焚香斋戒从天师殿请出宝剑,归来时,则要送回殿内去。面对这把宝剑,他们就如同对待那位创教的先祖一样尊敬。甚至有种说法,说祖天师即使早已霞举飞升,仍留得一缕神识永驻于天师剑内。
将天师剑完璧归赵后,张泯然转过身来,在他左边稍后处站立的鹿鸣也跟着转身,面对身后的一众门人。他右边则空无一人,那里本应该是冒襄的位置。殿前的天师教众多是垂垂老朽,不过来充个门面而已。见少天师无话,便各自散去了。山上不多的年轻子弟这一回都跟着天师去京师了,回山路上连遭伏击,恶战数场,不仅人人带伤,还有几个只有尸身回得山来。张泯然命他们各自回去疗伤,不要跟来天师殿送剑。
鹿鸣微皱眉头,他现在反而站在张泯然身前,看不到他,却能闻到淡淡的血腥气。他知道少天师的伤势绝对不轻,可之前一系列的仪式中,也挑不出他一丁点的疏忽。
等殿前众人散尽后,张泯然才说道:“弥师叔,过几日择个良辰,将天师剑请回东亭落剑阁去吧。我以后也不打算再用它了。”
他明显感觉到鹿鸣的身体一僵,却不见他回话,直等得耐心几乎要耗尽,才见得鹿鸣转过身来,望着他道:“你当真要因小失大?”
接触到他的眼神,张泯然没来由的一阵心惊,别过头去,道:“师叔这话说的好生奇怪。”
鹿鸣摇头道:“是我该奇怪才对——”
他话音一顿,忽然指着远处的一座山峰道:“那座狱峰下镇的双首夔妖八百年前肆虐南荒,被我八代柔云天师枭其双首,将妖身与妖魂永镇于此峰下。”
顿了一顿,他又指向更远处的一座山峰道:“盛唐之时,拜火妖教传入我中土,他们所谓的圣兽火莪却荼毒四方,被我屠异天师封镇,让那拜火妖教从此一蹶不振。”
他收回目光,又道:“不说那些远的,就是本朝初年,为你曾祖所收服的一百单八天魔星不也镇在伏魔殿的井下吗?这几百里山川中,不知镇压了多少妖魔鬼怪,都是我天师道历代先贤感念苍生无辜,奋不顾身而创下的伟绩。我煌煌道门正朔,历来与妖魔为仇寇,绝无一人曾养之而自肥!”
张泯然惊得倒退一步,张目道:“师叔何来此言,我……”
鹿鸣挥手道:“我虽然沉迷声乐,却也不是诸事不闻。你出关之前,天师剑曾一度自鸣,别人或许不解其意,我却还是知道的。”
张泯然面色煞白,腰侧的血迹又晕开了不少。他初时脸上尚有慌乱,后来嘴唇越抿越紧,脸上则尽成了倔强之色。师叔侄两个就这么对视着,谁也不肯让一步。天师殿里有个常驻的老道,远远见这两人呆头鸡一般立着,也不敢上前来看个究竟。不知怎地,殿里忽然就冷了起来,这才几月的天,他都穿上了夹衫,站在供炉边儿上,仍是不停的打着冷颤。
不知过了多久,张泯然头上早被汗水打湿,虚月兑了似的叹口气,摇头道:“这已是我立身之基,断无推倒重来的可能!师叔还是请回天师剑吧。若还顾忌着咱这门中剩下的那点儿体面,便请师叔不要再声张罢。”
鹿鸣也不再纠缠,他知道这个师侄个性太强,不然也做不出凿心自锁的事儿来。那妖魂已入他脑宫禁区,只怕是早已根深蒂固,若此时强拔出来,必然使他修为倒退一大截。以他的性情,那只怕比杀了他还难受吧?至于那天师剑,纵然是天下名剑,若反成了制肘,又有什么用处?
“冒襄的事情,天师可有定夺?”
张泯然反问道:“他那身世,是真的吧?弥师叔当年是父亲臂膀,自然是深知内情的。”
他见鹿鸣不答,意似默认,续道:“那还有什么定夺不定夺的呢?何况他又背下那么大的一个罪状?别人哪管是不是他干的,只要他那身世坐实了,就深信不疑了吧?其实就是我们,也是一样。信不信,也都一样。”
他说罢,走向殿前的那一排石栏,凭栏下视。他们正处在天师殿的主殿之前,从这里向下俯视,可以看到层次分明、仿佛垂直排列的三层广场,每一层都有祭台和陪殿。一条笔直的山路则从山脚下的殿门一直通达到此处,从这里看过去,细的如同一条遗落在山林里的衣带。鹿鸣跟着走过来,走了京师这一趟,他发觉面前这人似乎稍微有些通达人情了。
“我父亲已作古多年,我们是不该来品评他的是非的。若仅以修为论,纵然我张家代代皆有人杰,他老人家也是埋没不了的。若他能活到寿终,怕是这百多年来无人能得道果飞升的局面,就要被他打破。可他的性情,又实在温和的过了头,咱们天师道从他手下破落,已是不争的事实,考离叔爷续的那张家族史,笔下也自有其定论的。别人有些人或不信冒师弟的身世,我却一次也没怀疑过的,因为这实在像父亲的风格。他们都说这是父亲留下的后招,总有深意在里头。可我想,其实,那不过只是父亲一时的恻隐之心吧?”
他忽然转过身,直视着鹿鸣的双眼,道:“当初连仇人之子,父亲都能养而不杀,更何况冒师弟和我等朝夕相处二十年?——可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如我父亲,宗门也和当日攻上昆仑山时截然不同!师叔请恕我,最后一次叫他冒师弟!”
“可惜了这么个人啊,本似当年天师与折铁……”
一阵山风吹来,张泯然猛地打了个哆嗦,似他这等修行人岂止于此?着实是一身伤势所累,鹿鸣一手搭在他手肘上,正统的道家内息渡过去,几乎有立竿见影之功。他内气所到之处,无论沉疴新伤无不了然,然而张泯然体内始终有几个禁区未对他开放,他几次试探无功也便作罢,不然就不是疗伤,而是添乱了。
“乾元出动了多少人手?”
张泯然嘿然一声:“不算很多。第一次在京郊不过是想乱人心智,自家不想出力,纠结的那些乌合之众又无甚用处。后来在临江口,用的全是他纯阳宫的班底,想毕全功于一役,到底没让他得逞。上清宗不肯出力,楼观又出了那等事儿,老贼手上实力也是捉襟见肘。”
鹿鸣忽喝道:“张口!”张泯然随他这一声喝,猛地一咳,却咳出红灿灿的一枚珠子,甫一落地便化成一团火焰,竟是能燃烧泥土!鹿鸣长袖一扫,一道青气降下,将之打灭。他轻吁一声,道:“想不到除了乾元和墨阳,纯阳宫还有大纯阳掌如此厉害的人,残余掌力竟能凝成火胆!好在你自身真煞抱合如一,滴水不漏,没让它出来肆虐……乾元几十年经营,果然不能小觑。”
张泯然面上一片通红,被风一吹,又变得极其煞白,他稍一躬身,要抱拳向鹿鸣道谢。
鹿鸣却伸手一托,道:“不必如此。我还有一事相请,如今外间波云诡谲,遍地不测风云,请天师从今日起收束门人,尽量不要出山去。靠着祖宗余荫庇护虽然窝囊,也比丧命好。我等只需磨砺自身,勤加修行,以待时变。”
张泯然一颚,少顷摇头道:“我出关来,可不是为了龟缩在山门里的!今次虽有波折,却也未始没有机缘,师叔何必说出这等策略,没得寒了诸位同门的心!要说波云诡谲,这些年哪一天不是如此,咱们还不都挺过来了?”
“当初尚有折铁师兄一肩承担,如今连冒襄也去了,谁人能像他一般?”
张泯然面色一激,厉声道:“你是说我不如他?”
鹿鸣面色木然,淡淡道:“如不如他,可不是音量大些就能比得过的。”
“你……你不要太放肆!”
鹿鸣便似没有听见,又道:“宗门兴废面前,个人的荣辱又算得什么?我说以待时变,你以为是泛泛而谈吗?”他从袖中拿出一张白纸,放在张泯然眼前,道:“天师可知此人?”
张泯然摇头不知,鹿鸣“嘿”了一声,听在他耳里,犹觉刺耳。像是在讥讽他见识短浅,只在小事上了了,对真正重要之事却茫然不知。
鹿鸣道:“这人如彗星一般忽然出现,近来在修行一界很是活跃。根据我的线报,这几年大江南北发生的一些大事里,都似乎有这么一人掺和其中,至于他具体起的什么作用,却不得而知。或许有些事,说他是幕后黑手,也不为过吧?若我所料不差,这人当是六天混元道的遗孤!”
“六天混元道?冒襄……你是想说……”
鹿鸣断然摇头:“冒襄和他此前绝无关系,他就是连自家身世,知道的也未必比你我更早。”
张泯然也不是愚鲁之人,稍一思虑便知鹿鸣深意,道:“师叔说的养精蓄锐、以待时变,就是这么回事?这人若当真能兴风作浪,凭着冒襄那一层关系,咱们天师道或许也不必再首当其冲了吧?好算盘,当真是好算盘!”
然而他话音一变,忽地厉声道:“可师叔你不要忘了,当年屠他满门,领头的正是咱们天师道!师叔刚才明明还教导我,我宗从无养敌自肥的人物!若他真是昆仑余孽,那才正是我等重新立威扬名的时机!”
“还请三思而行——”
“不用再说了,我宗弟子行止仍是照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用多久,我仍会下山一行的。”
“既然如此……”
鹿鸣顿了一顿,话音中忽然多了些萧瑟之意:“近来山中无事,大家聚的又齐。还请天师赶在下山之前,把与秦师侄女的亲事办了罢。”
张泯然双目一瞪,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天师甫出关来,就定下这门亲事是什么意思,我便是什么意思。”鹿鸣再不理他,将手中那白纸松月兑,任它随风飘远。自己则转身拾阶而下,不多时便沿着那条细细的石阶走出山门去了。
张泯然等再看不到他的背影,才白着脸沿同一条路径下山。
那一张白纸被风吹走,无巧不巧,“啪”的一声贴在了殿侧的石墙上,被两条石砖的缝隙卡住。也不知过了多久,山风似乎更大了,那石墙边忽地起了一道水似的波纹,波纹过处,一脸专注的冒襄正伫立于墙下。所谓君子不立危墙,这面原本算得上他自家的石墙,现在也变成了危墙吧?
他面容枯槁,身上更狼狈不堪,腰间红锦为血污所染,也不比先时光鲜——然而眼中锐利却丝毫不减,正紧紧盯住那纸片。
那纸上所绘人像他见过不止一面,印象是极深刻的。虽然那不过是黑白描画,却也极是形似——他知道,若是着色,那人额上一块抹额应当染上深紫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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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几日未更,今日多写了一点,笑纳笑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