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襄紧了紧身上褴褛的衣衫,微微的缩了缩脖颈。他不禁有些自嘲的笑起来——有多少年没感觉过冷了?托这一身伤患的福,他倒是再次体会到了龙虎山夜晚阔别多年的料峭。
这一片森林仍旧诡谲如斯,即使树枝上都覆着一层树叶,也掩不住它的狰狞。这里头仿佛藏着什么凶狠之物,走在其间,更能感觉到一阵不该在仲秋夜晚出现的阴冷。
穿过树林,前面的石崖已在望,却听得脚下“咯吱”一声,冒襄低头去看,原来是踩上一片碎陶。他不由哑然失笑,这片碎陶可不就是他那日打碎的酒坛吗?怎地这般巧法?不过话说回来,除了他怕也无人愿来这一片荒林吧?那日他来和老丈告别,以为从此再见无期,不想一别经年,自己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从泰山到龙虎山,这一路并不好走。乾元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的,即使他从泰山上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但仍然有一道以防万一的杀阵在泰安之外等着他。最惨的时候,他连御剑也不能,那“金鳞龙锦”里的龙魂更是召也召不出来。乾元想必手上能用的人手不多,分到他这儿的不过四人而已,就是那日京郊围剿佛门的“十二天尊”中的人物,余者还好,那收着“鬼金羊”的灵宝真人却着实不好对付。阔别不过数月,那人和“鬼金羊”的契合程度竟大为提高,也不再用那乾坤袋时时装着,而是架在肩头。他并不用之于击敌,只凭那妖物一双环金鬼眼,洞彻数十里方圆动静,真让冒襄无路可逃。
他那日在闵水荇面前好大口气,只道:“若一剑在手,破掉这十二人的奇门法器也是平常事。”这也不是他吹牛,这些人的法器看起来不错,威力似乎也大,然而并未到登堂入室的程度,实在难入方家法眼。可他此时一身伤患欲死,真个是虎落平阳,怎么看,都像是任人鱼肉的份儿。
其时,冒襄倚树而立,长剑斜引,藏锋剑上寒光峥然。他的四个方向上俱有人截住,四人与他都相距十五丈远,仿佛用尺子用心丈量过一般。双手托举巨大三足铜鼎的“玉鼎真人”与他正面而立,那鼎当日被和尚打出了许多缺口,此时虽经修补,也看不出丝毫痕迹,仍显得古朴浑雄;“黄龙真人”的铁扇已全然打开,将他大半个身子挡住,只看扇面上镂刻的狰狞龙形,右方便似已无路;立于左边的是“太乙真人”,金属卦盘上的爻位正自缓缓移动,八种金属颜色已尽数混杂在一起,内里暗藏玄机。
肩头端坐“鬼金羊”的灵宝真人则站在树后,断掉了冒襄最后的退路。
冒襄在猜想着乾元可能交代过他们的言语,应该是相机行事,以备无患吧?看他们眼神中掩藏不住的犹疑神色也看得出来,他们是没想到自己能活着下山来的。原本只当是个清闲差事,如今却要面临生死搏杀——他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对于刚刚离死亡那么接近的他来说,最不怕的就是以命换命,何况这几人哪里有换命的勇气?
他慢慢直起上身,失去了树干的支撑,身子一沉,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可他的心神却渐渐沉降,如浸冰水,透彻通达。他的眼睛闭合又张开,虽然并无变化,可藏锋剑上的气机却仿佛一下变得飘渺难寻了,连锋芒也敛去了不少。他看见那四人几乎同时微微退后了半步,恐怕在他们心底,连自己刚刚无力御剑而代以步行,在他们眼里也变成了莫测高深吧?
他开始一步一步向前走,并不是故意走的慢,而实在是再快一点就要拉动至少四处的伤势。寒芒在左侧闪过,他继续向前,隐隐的龙吟声在右边低回,可听过泰山上那只青龙的吼叫后,这声音听来实在绵软。十丈、九丈、八丈……相距只有五丈时,“玉鼎真人”终于怒喝一声,单手持一鼎脚横挥而来,单只那一只鼎就几乎有一丈之长,而鼎口内漆黑一片,一道恶风从中跃出,先期而至。
轻声“嗤”响——
藏锋剑抬起的那样慢,绝不会是与风摩擦发出的声响,可仿佛有什么气机在剑身与天地之间交融——剑锋抬起之刻,不知拉动了怎样的“势”——那声响并不激烈,只如清风过耳,却让人难以忘却。
像是被长剑拉动,冒襄一个踉跄,斜着向前方一倒然后又站直,那道黑风如商量好了一般从他身边绕过。此时人与剑仿佛呼唤角色,冒襄仿佛成了从属一方,以剑御人,如看客一般在一旁看藏锋剑施为。
“噌——”藏锋剑顺势而出,剑锋抵上铜鼎,却只是轻擦而过,未留下丝毫痕迹。铜鼎仍旧呼啸不休,向着冒襄左边腰身砸来,那浑圆的鼎身有他三四个大,若真让它砸个实成,怕就是个骨肉成泥的下场。藏锋剑游鱼一般,贴着鼎身疾走,却拉的冒襄步履蹒跚,紧跟在后,这几步走的急切,却堪堪躲过鼎击。那巨鼎旋转半圈,复又击来,鼎口中黑乎乎一片,凝然欲滴,仿佛随时都能涌出些东西来一般。
冒襄却忽一站立,藏锋剑如蛇一般从鼎身旁跳开,继而垂直而出,“叮”的一声,剑尖陡然刺在一只鼎腿和鼎身的交接之处。同时见,他口中轻吐:“断!”
鼎腿并没有依言而断,“玉鼎真人”却如遭雷击,蹭蹭蹭连退几步,三足巨鼎更是险些拿捏不住,“嘭”的一声砸在身前,砸出好大一个坑来。
冒襄也似受不住反震之力,后撤几步,藏锋剑顺势回转,拉着他转过身去,在身后虚空中连劈四剑。剑剑劈在空处,然而却连响起四记低哑而短促的啸音。“黄龙真人”和“太乙真人”都比之前站的地方移近了五丈不止,并未直接动手,可前者打开的铁扇上赫然多了两条狭长的刻痕,正好在龙头上画了个十字;后者擎在手里的金属卦盘“柯啦啦”一阵乱响,有些金属爻位却怎么也再回不到正确的位置上。
冒襄猛地大大的吸了口气,身子前倾,忙用长剑抵在地上。然而一口气未及喘完,他忽地抬头,向后看去,视线落处,原本已前倾身子的“鬼金羊”重又坐回到主人肩上。
目光交汇的那一瞬,连“鬼金羊”仿佛也微微一颤!
空气仿佛一下子被凝结住,围攻的四人亦未再有动作,冒襄慢慢的挺直上身,藏锋剑也被从土里拔出来。
灵宝真人的话音像被霜打了一般:“敢问阁下,剑招何名?”
冒襄微一思索,道:“不系舟。”
“真是不世剑法。”感叹完这一句,便没了后话,因为带着面具,因此便连他的表情也看不清。
冒襄却转过身来,提着长剑向前走去,依旧是和之前相同的速度。他与“玉鼎真人”擦身而过时,对方也没有丝毫阻拦的意思,任他从身边走过。直到走出好远好远,那四个人仍旧木头一般杵在原地。
剑锋没入鞘中,他没有丝毫死里逃生的感觉,虽然强弱之势明显,可他从没考虑过自己有死在这种人手里的可能。和泰山上面对护山大阵时相比,这不过是个砥砺剑技的小插曲而已。他每走出一步,就有涓滴之力在气海中回复,可同时各处伤口也有一点点恶化的趋势。当他终于聚起那么可怜的一点真元的时候,便毫不吝啬的都倾注于“金鳞龙锦”中,驾龙飞天而去。
和那时相比,他现在的情况算是好得多了。一路又是飞又是走,他用了十日才到得龙虎山,沿途还要躲避诸多闻讯而来,如逐臭之蝇般的追击者。他上山时,也远远的看到了张泯然那一行,他们那身伤势怕也是受自己所累吧?冒襄抬头望了望天,只有一丝儿的月牙挂在角落上,横穿天宇的迢迢银河壮丽的难以想象。
自己死了以后,也会化成它们中的一颗吧?他使劲的眨了眨眼睛,让眼皮把瞳孔上的潮湿感都尽数吸走。
“咯噔——”前面的一排石崖中忽然传来微微的响动,是自己一时失情,脚下踩到草叶发出的声响惊动了他吗?他忽然站住不前,虽然是刻意来见他的,可临到了这儿,他却忽然觉得自己并没有准备好,不知该怎么面对他,或者说质问他?
“是……襄儿吗?”
石崖前忽然响起微弱的人语声——
那声音比上一次更见嘶哑了,只闻其声就想见其人已苍老到何种程度。那声音虽低,却像一把钝刀子,只一下,就在他心口上拉开了一道血肉模糊的口子。
他一下子忘掉了所有顾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那熟悉的石洞跟前,以他的目力,自然可以看见里面隐约的人影。他双膝一软,募得跪在洞前,过了良久,才抬起头轻轻说道:“我该叫你——圆明天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