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六、星落

作者 : 奥雷连诺

“他不过是沾着点血缘,天生便没得选择,本身又有什么过错?如果说谁当真有什么错,那也都是我一人的罪孽,和旁人没有关系。”

圆明天师此时虽是粗布衣衫,却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神采,如那一线月色和流淌的银河,仿佛有种永恒的意味。

他没去看一脸惶急的王中一,而是近乎贪婪的望着四方,迢迢星汉下的一切仿佛都成了无比珍贵的事物。光秃的石崖、诡谲的树林、漫天的星辰、孤独伫立的石块,都是他已阔别二十年而不得见的东西。王中一不敢打扰他,等待着他热切的目光渐渐消退,他听见天师喃喃的低语:“如此山河,怎叫人看得够……”

他的左手不经意的缓缓下垂,拳头大小的“青舆珠”如有灵性,在他的指尖微作盘旋,便坠到地上。然后并无声响,它像是被什么托举着,滚入了冒襄的袖口。冒襄此时已支起上身,手指和珠子碰触的一瞬间,有一道热流从中窜入身体。让他惊讶的并不是伤势一下子就有了可以感受到的起色,随着那热流涌入,他耳边也响起一道声音:

“带着这个珠子,去这个地方——这段仇恨原来和你无关,可你恐怕要一直背负了……我一生优柔寡断,空有修为又有何用?这珠中所藏天龙封印,是当年佛门败北后,我师尊亲自加持的。我也不知揭开它是对也不对,然而到了这一刻,我不想再犹豫下去了。天下将乱,然而苍生何辜?望你能……以此为念。”

他下意识的握了握掌心中的珠子,仿佛感到了某些异常的温暖,他似乎看到背对着他的老人,背在身后的左手微微颤抖。然后他听到杂沓的脚步声从远处隐隐传来,大多数人都在那一片树林外止住了脚步,其中唯有一人向这边走来。

王中一也讶然向脚步传来的方向望去,没等他看清来人的面目,便听得那里传来一声颤抖中混杂极度惊讶的叫声:“你,你是……”

他终于看清了来人,那两个字也适时钻进了他的耳朵:“爹爹!?”

黑暗中走出来的张泯然满脸愕然,今晚圆明天师带来的惊愕已经太多了,可也没有人能够和张泯然相比。本该在二十年前已死去的父亲乍然出现,而且圆明天师枯荣逆反后的容貌和他童年中的记忆全然吻合,甚至让他以为是父亲的英魂降灵人间,来看望他这个犹在苦苦支持的独子了。

圆明天师细细的打量着阔别二十年的儿子,微微点头,又缓缓摇头。他太息一声,叹道:“你也已经这么大了,时光能给予衰老,也同样能给予成长,果然抗拒不得。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想必时局已到了无法可想的程度。这本是我种的因,却要你来承受,是我对不住你。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中陡现厉芒,喝道:“我张家人历代以除魔为己任,焉有你这等行径!你有生之年若不能将它剔除,我便不许你身后入住宗祠!”

张泯然被喝得冷汗涔涔,低头不语。

圆明又叹了一声,道:“罢了,你好自为之吧!你是知道我在这山中,特意来的?”

张泯然还没从多年不曾感受过的严父喝问中恢复过来,闻言便到:“我怎知爹爹竟在这山头?我原是从‘子弟苑’里把冒襄的本命灵牌拿出来后,见得山门阵法有外人入侵的波动,才知冒襄已上山来了。哪知原是寻他,竟、竟能重见爹爹,您老人家尚在人间,真是太好了,孩儿这些年重担在身,实在……”

在各种情绪的干扰下,他竟未发现圆明天师回光返照似的异常。

“把本命灵牌从‘子弟苑’里拿出来?你是铁了心要把他逐出山门?”

他话里头的冷峭味道任谁也听得出,张泯然忙道:“父亲大人明鉴!冒襄身世确凿,已天下知闻。就算他并无悖逆之心,又是宗门后辈中的翘楚,以本宗今时今日的状况,也实在容他不得。值此风雨飘摇之际,孩儿岂能冒险?”

圆明天师紧盯着他的双眼,仿佛能看入他的心底,低声道:“这真是你的真心话?”

张泯然退了一步,别开头去,道:“孩儿不明白您为何如此发问。”

“嘿,你有你的缘法,他有他的缘法,天师道也自有天师道的缘法,都到了这时,我还何必操这个心?”他忽地转过身来,向已经站起来的冒襄问道:“我的那些话,希望你能慎重考虑。”

冒襄深吸一口气,说道:“我能不能活到那一天,还不一定呢。交给一个将死之人去做,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亲手养大的。”

最初仿佛喷薄欲出的光芒,渐渐在圆明身上减弱,此时则如细碎的星辉,在他周身萦绕不去。尤其是发丝上,清冷的光辉又将他变黑的头发映成了灰白色。

“少慕长生,而至今日,可知其路蹉跎。欲求天道,又岂能绕得过人事?欲求出尘者,又岂能不先染尘?修为再高,原来,还是改不得本性的。”

圆明天师微微瞑目,星辉在他身上跳动不休,似要离体而去,却像受着束缚,逃离不得。他又道:“第十七代天师张泯然,听我遗训!”

“爹爹!”就是在迟钝,张泯然也看出了圆明天师的状态,然而听得“遗训”二字,仍如五雷轰顶,猛地跪倒在地,脸上已多了两道泪痕。

“冒襄虽是六天混元道余孤,然而自幼在我宗修行,天性正义凛然,亦无劣迹。今虽迫于无奈,将其逐出山门,然而不得为难于他。日后,只要他不做损害苍生之事,不主动与我天师道为难,龙虎山上下便不得有一指加于其身!”

张泯然紧咬了咬牙,道:“孩儿谨遵。”

“我张圆明忝为天师,外不能抵御外侮,内不能振兴宗门,堂堂正一天师道,几乎毁于我一人之手,我实乃天师道创教以来第一位罪人!吾儿听命,我身死之后,尸骨成灰,便撒在这片山岗上,你不得为我举行葬礼,也不许叫山上子弟知晓。无论我衣冠、手书及一应遗物,均不得放入祖师灵堂。我的名字,也不准列入宗祠!”

张泯然大惊,仰头要说话,见了圆明天师决然的神色,不由一窒,颤声道:“孩儿谨遵!”

“好,很好……”忽然一阵山风卷来,他周身萦绕的无数辉光,顿时如同插上羽翼,欢畅的随风而行,如在山间也绘出一道银河!风声里圆明天师的话音似有似无:“月兑离桎梏,吾之所愿……”

在场三人大惊,无不伸出手去,要拦住那辉光,然而清辉毫不停留的从指间滑过,又能挽留住什么?他们眼睁睁的看着圆明的身体,因清辉的流逝而一点点淡去——及至最后,衣衫轻扬,落入尘中,他化作的地上银河也已随风飘过山岗。

难怪他说,我身死之后,尸骨成灰。

张泯然以头戕地很久很久,骤然得到和骤然失去让他失去了方寸,他宁愿今夜不曾来过,也不曾见到过他。过了许久,他才缓缓从地上站起来,木无表情,又从怀里掏出一物,扔给了呆立在不远处的冒襄,冷然道:“刚才他的话你也听见了,我既然答应了他,就绝不会失言。可龙虎山,以后也不再是你说来就能来的地方,你下山去罢。”

冒襄捧着手中乌沉沉的木牌,不禁苦笑,这么说,从此以后,他和天师道再无瓜葛了吗?木牌正中心一点鲜红亮的刺眼,他还记得很小的时候被硬逼着挤出了指间的一点精血,那疼痛记忆犹新,仿佛发生在昨天。本命灵牌上凝一点精血,被放入“子弟苑”中,就是天师道弟子的明证。从此后,山门禁制便能认出你来,无论你在山外遇到什么仇家,只要躲进这片山中,就是安全了。而没有这块灵牌,则龙虎山中,举步维艰。

“咔啦”一声,木牌被冒襄一握而碎,那材质也是少见的硬木,冒襄此时力乏,握碎了它几乎便扯出伤势来。然而被丢掉的东西,又有什么存在的价值?他已不想再看到,他向王中一微一扬眉,道:“你还要杀我吗?若想便尽管来,我也不会束手待毙的。”

王中一还沉浸在圆明化去的哀恸中,摇着头说道:“掌教师兄的话我也会遵从的,你下山去罢——可若有一日你和本宗为敌,我就是性命不要,也必杀你。”

“只怕那时,你便力有不逮了。”

冒襄说罢,转身行出,刚踏出一步,便又停住,直直的看了地上那一摊衣裳半响,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便径自穿入了林中。林子边上停留的几人要拦住他,张泯然的声音适时传道:“不要为难他,放他走。”

夜黑沉沉的,星辰虽明,却照不亮山路,黑夜里只有一些更黑的影子勾勒出山的形状。山风一道道打在身上,有一种冷澈的快感,让他直欲月兑去衣衫,让风吹得更彻底一些。

其实,他是想让风带走那些莫名其妙的惆怅吧?

那天看着折铁下山时的背影,他除了惆怅,还有些隐约的喜悦。可这一次看着地上散落的衣衫,除了惆怅——他用力的甩了甩头,想把多余的甩掉。

他猛地顿住脚步,眼中闪过一线锋芒,他的头微转向右方,然后冷然说道:“谁?出来!”

开始时,树影嗤嗤,山风依旧。可冒襄仍一动不动的那样站着,然后他右侧的风便仿佛停止了,黑影里渐渐有一个轮廓被勾勒出来,全部现形后,风才恢复了流动。

“你也想要我的命?”冒襄看着黑暗中凭空出现的人说。

“哪能啊,冒老大,跟我你还开这种玩笑。”来人一副嬉皮笑脸,完全不顾及冒襄此时的感受。

“真不愧是冒老大,还以为得了这个宝贝,能在你跟前大大的露一回脸呢。女乃女乃的,还是妈的手忙脚乱!”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他的手在自家的大肚子上拍了又拍,身后那件满是鹤羽的玄色大氅煞是好看,可披在他肩上还真是不搭。

“那是想比试?也罢,以后也未必能够了,今日就让你赢一场吧。”

卢胖子脸上露出正色,道:“你什么时候这么爱开玩笑了?都火烧眉毛了,还有这心情!别走这条路啦,那姓张的嘴里说的好听,其实没安好心。他是要借刀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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