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下面那一路该安全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老大,希望日后再见着你,你已是剑凌九霄,傲视侪辈!嘿嘿,到时候什么华山林婉,道宗佛门,都给他们一个个打趴下喽。”
卢旭走在前面,冒襄和他一同望着前方如平川似的下坡路,山影嗤嗤,黑夜如盖。[]
其实卢旭身上的伤瞒不过他,即使跟他的没法比,可也唯有悍勇之人,能如胖子一般全部当一回事儿。他不知卢旭是怎么发现山下的埋伏和张敏然的筹算的,总之里面总少不了些凶险。他和胖子的交情,远没到两肋插刀的程度,就算是惺惺相惜——或许胖子比较惜他,而在他自己心底,却也不过许胖子是个人物,也就如此而已了。可胖子此番出手助他,他却是毫不犹豫便信了。即使这世上能让他信得过的人已太少,可他就是想赌一把,就算最后输进去的是自己的命。若连胖子这样的人也学会了口蜜月复剑,于这样的世事,那便不活也罢吧?
冒襄微微拱手,山风虽冷,心中却有一股热流,轻声道:“我倒希望相见无期,要不然,除非你练好了本事,再见面怕是要这在我手里。”
卢胖子嘿嘿一笑,道:“咱家不曾惹恼你,干嘛拿我开刀?以你老人家的正义凛然,这天下有太多人要你打杀的,胖子我自认还排不上号。”
“哎呦,险些忘了!”胖子叫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物,往风口上一抖,展开来却是件天青色的长袍。听他说道:“别以为是啥宝贝啊,就一件儿寻常衣服,不过现在可还真比什么宝物都宝贝。你穿着肯定是大,不过也能将就了。我说老大你逃命归逃命,至于把自己糟践成这样吗?你是怕别人都不知道你在逃命?就算你身上没银两,不会随便在哪儿顺他几件?得得,别用那眼光看我,我知道你清高,不屑于此,可你就好意思这么个模样招摇过市?我要跟谁说眼前这位蓬头垢面、乞丐似的小爷,就是当今大名鼎鼎的冒大国师,人家还不得以为我失心疯了呢。”
冒襄也知自己现在的鬼样子不招人待见,苦笑一声,便解下腰间红锦扔给胖子,双手在胸前一撕,“刺啦”一声将身上的破烂袍子整个扯下来,将胖子那一件套上。胖子一手摩挲着那“金鳞龙锦”,啧啧称奇道:“真是个好东西,怕比我这件儿鹤氅还强些。你说那皇帝小儿都肯把这玩意儿割爱,怎么还要坑你呢?”
“比起他心中所图,就是百件千件,他也舍得的。”
本来点滴离情,让这胖子一顿插科打诨都给冲了个干净。冒襄不惯流露感情,倒乐得剩个冷面肚肠,接过他递来的红锦,道:“就此别过,他日、他日,他日最好不见。”说罢,微一点头,便转身下山去。
“且慢!”
冒襄赫然停步,心中没来由的一冷。不为别的,只为——直率如此人,原来也是叵测居心?
胖子抢上两步,道:“还有此物!”
冒襄转过身来,见胖子手里握着一个肚子圆鼓鼓的小酒壶。“啵”的一声轻响,瓶塞被打开,登时有扑鼻酒香飘出。因着这酒香,仿佛连这黑夜也鲜活起来,那些藏在黑暗中的景物也崭露出自己原本的些许色彩。
“这是我从上清宗顺来的百年陈酿,据说是当年的九弦真人亲手所酿。咱冒死弄出这一瓶,一直不舍得喝,今日和老大一别,想来今后也没有一起喝酒的机会了,不如就此一饮!”
“好!我正愁前路凄风苦雨,有这一口酒下肚,也先暖一暖我的肚肠!”冒襄抓过酒壶,仰头灌下,只觉一股前所未有的清冽穿喉而过。所过之处,仿佛带动起这具疲惫身躯的活力,有一道道热力从四肢百骸向这一道酒线处汇拢。如醍醐灌顶,又不可名状,几乎像是再世为人。
一口气,他就几乎灌下去三分之一。卢旭接过酒壶,同样仰头痛饮,看他那一张胖脸不停抖动,喉咙一耸一耸,当真是畅快到了极点。
“啊哈!畅快,真是畅快!怎么样,还能不能喝?——咦?啊哈哈……我这辈子打是打不过你,可是这喝酒,你可就差得远啦!”冒襄一大口酒下肚,已是满面\潮\红,几乎是摇摇欲倒,难怪胖子要笑他。
卢旭摇了摇快要见底的酒壶,摇头叹道:“可惜子杞不在这儿,不然咱们三个一起喝酒,岂不更畅快?不过要是他在,这么一小壶还不够他一人受用的呢。”他忽一仰头,将残酒倾尽,向山坡上猛力一扔,好大力道,那空酒壶也不知飞出多远,直过了半晌才听到落地声响。
“保重!”卢旭将大氅往身上一裹,仿佛有一层黑暗须臾裹住全身,几乎将他身形隐去。便见得一道幽魂似的影子往山上纵去,一忽儿便已踪影俱无。
“保……重。”冒襄也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可惜卢旭已听不到了。
子杞,子杞,想到他,冒襄心里就升起了一道暖流:就算天下俱是仇雠,他也还会是自己的知己吧?
轻握着忽然滚入手中的青舆珠,冒襄接着酒力,向山下奔去。
下山后,冒襄一刻不停,绕山而去。他是从南边下山,要往北去,因此绕过了整片西麓。他此时伤势比上山时犹重,王中一那含恨一掌不是说笑的。好在青舆珠上得异气和卢旭的那酒颇有功效,让他不至于伤重难支,然而离能御剑还差得远。
他刻意避开了东麓,自然不知卢旭后来的一番大闹,也不知那些有的没的、总之当年多少受过混元道迫害的人见到卢旭如从虚无中出现、从天而降时的惊愕嘴脸。好个胖子,以一敌众,悍勇绝伦,一手“紫薇天斗诀”搅得十数里内异光纷呈。且他借了鹤羽玄氅的妙处,将一身潜幽入密的功法用到极处,虽是铁血激斗,竟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使敌手瞻前顾后,不知其踪。连斩了七人之后,卢旭全身而退,造就了他出道以来最辉煌的一战。从此“飞星暗刺”之名不胫而走,龙虎山上又添一位人杰。
越是赶路,冒襄越是能体会到身体里糟糕的状态,那酒和珠子里的异气虽有补益,此刻却更像是在透支。在他元气饱满时尚能损有余而补不足,可此时他的身子活像个到处是孔的筛子,透支只会让筛孔越来越大。修行之人历来讲究不假外求,而他此时却觉得,整个气脉轮转仿佛都出了问题,他十数年修炼而来的内循环都岌岌可危。
他突破重围后,几乎是凭着一腔怨念才撑到了龙虎山,他就是要把他的身世彻底查个清楚。如今真相大白了,抚养他长大的老丈忽然成了传说中的圆明天师,且在他的眼前逝去。他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怨念散去,连那支撑着他忘记伤势的执念也跟着一同消失。
伤势之重已远超他的想象,若此时不能觅得一处元气浑厚的洞天静心养伤,就算伤势能慢慢好转,也要动摇他的根本。尤其是气海深处,有一条游丝也似的异气,盘桓不去,且和他神魂之中某种烙印之记互相牵扯,只消他稍微放松警惕,便有搅出些事端来。
冒襄细加甄别,才悟出那印在神魂上的痕迹,正是泰山那一条青龙的龙威余烈!
果然那等山区之魂小觑不得啊,仅仅是擦着些皮毛,也够人伤筋动骨的了。
不过冒襄并没有选择觅地养伤,而是拖着残病之躯一路向北行。他几乎都是用的步行,一步一个脚印的走着,即使夜晚也偶有停歇,像是用这种如同自虐的方式完成一种仪式,以之告诫自己,彻底和过去告别。比泰山到龙虎山的距离短一倍有余,他却用了几乎相同的时间。到达天柱山时,已是第十三日的清晨。
远处数峰攒射向天,其中最高的一支如插天之剑,陡峭笔直,破开云雾,实在有天下奇峰未有之险。冒襄望着那山峰,喃喃道:“所谓一柱擎天,也不过如此。似此峰之险绝,想必罕有人迹吧?”
天柱山在道教典籍中也名列三十六洞天之一,然而其最为世人所知的身份,还是佛门禅宗祖庭。只可惜佛门渐衰,那些曾坐落在此山中、名噪一时的古刹都已荒芜。况且当其时禅宗虽出了几个大名鼎鼎的祖师人物,到底未算得佛门正统,比之天台、华严犹有不及,这天柱山之名,反是在墨客笔下多受青睐。
冒襄在山中随意找了些野果充饥,天柱峰下有一道穿过山谷的溪水,水质清澈甘冽,冒襄饮了几口,便觉这十几日的疲惫一扫而光。
虽然身上无处不火辣辣的痛,冒襄精神却极好,望着眼前巍峨山峰,便有用双脚征服它的**。他现在几乎用不出平时那些飞天入地的神通本领,体力怕也只比寻常男子稍好一些。他从山林里捡了一根四尺来长的树枝,削成手杖。他早听人说天柱峰四面嶙峋,便跟一个破出地面的竹笋似的,因此也不刻意去找个缓坡,拨开草丛便往上爬。要从那无路的陡坡上硬踏出一条路来。
这山路当真难爬,有些地方几乎要手脚并用,他爬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已觉气喘。好在他身上浑然自足的气势犹在,山中猛兽都远远避开,不敢来招惹他。再爬了大半个时辰,坡度忽现平缓,此处离封顶已是不远,四周尽是灰白色的岩石。他倚着一块大石向其他峰头眺望,忽见得东北方向上有一片耀眼的碧光,凝目望去,原来是一片坐落在山中的小湖,湖水碧绿,如同一整块镶嵌在山中的美玉,让人见之欣喜。
“咦?”冒襄本想再接再厉,往峰顶冲刺,一阵风吹来,却往耳朵里送入了一缕隐约的人声。
这是,从山背后传来的?他耸了耸双耳,似乎这声音有些耳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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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实在有些忙,更新龟速,千万见谅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