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一、素昧平生

作者 : 奥雷连诺

她一遍一遍的想着,冒襄留在心里的无数个剪影。

她当然不愿回忆起初次见面的场景,那时她还陷在姐妹们和宗门的纷争中,连她自己也觉得那时的她冷血可恶。亲情有多冷血,过往的人生是怎样的充斥着利益和**的关系交换。无疑,即使她刻意让自己冷血,刻意的模仿身边成功的范例,可她依然败北了,被逐出了核心的利益圈之外。[]

她无法忘记他从天而降的那一刹风采,那是她被救赎的经历——连她也不清楚,那个挺剑立于她身前的男子,对她意味着什么。她的心境在变化,以她自己都在惊诧的速度。

她想着那对时常微皱的眉毛,也想着他握剑的那只稳定的手。她想着有一天那只手可以温柔的轻抚她的长发,然后拨开发丛,摩挲她的脖颈。她想那只常年握剑的手,一定是冷的,冷硬冷硬的——她希望颈窝上的温暖,能化得开那种冷。

她也想着上次临别时,他眉间若有若无的惆怅。于是她便莫名其妙的有些开心,其实在那个人的心里面,也还是记挂着她的吧?

她当然知道他此刻惨烈到无以复加的处境,可这更让她想义无返顾的把他拥入怀中。也许女子的心底,都曾隐隐的期许着这样的轰轰烈烈吧?谁说“虽千万人吾往矣”是男子的专属?对于在爱恋中的女子,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举动。

她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亲耳听到他喊自己“妖女”。

她在官道和荒野之间飞奔,数十种质性不同的香毒在周身环绕。它们没有被风吹散,而仿佛能接受她意志的控制,如一条条缎带,随意的在空中摆舞。她一挥手,就能感觉到那些无形的香料在指尖滑过。

她是在前日忽然从迷梦中惊醒后,才能这样运使香料的。那是个又长又短的迷梦,长的好像是累世的记忆叠加,然而梦醒时却不过过了几个时辰。她忘记了梦中绝大部分的内容,只记得那些陌生又熟悉的味道,每一种都好像藏着一个故事。那些味道,藏着她曾经的全部。

她能体会到有一种“力”在身体里苏醒了,一旦那种力全然成熟,她曾经苦心追求的一切,或许就唾手可得。然而可笑的是,她已不再追求那些。

然后,冥冥中有一种召唤,指引她向南。她在奔跑中渐渐熟悉着新的能力,药宗出身,她原本就是此道行家,此时更是如臂使指。对于药理的理解,她也自觉比从前不同。只是嗅一嗅气味,便能知功效机理,甚或与何种药物搭配,能获得何种药力、效果,心中也能略有雏形。她现在甚至有自信,如得真传,可在十年之内将那号称自书成之日便无人能全数参透的“药王神篇”,尽数掌握。

不知为何,南来路上,她便有强烈的预感,觉得可能会见到冒襄。她的眼角时不时的跳动几下,心底里冒起丝丝的不祥预感。修行之人,上体天心,向来是不敢对这些冥冥中的感应等闲视之的。

之前的来路上,她在官道遇见了一队疾奔中的羽林甲士,更是坐实了自己的预感。

白衣银甲、红枪烈马的羽林天军,向来只负责戍卫京畿,何时曾跑来过这等偏僻之野?赵济对冒襄的通缉令已遍发诸路,据说还特意发动一万羽林,配合举国的搜捕。更何况这一队羽林中还明显夹杂了几位修士,要对付什么样的人,不问可知。

她尾随了一程,知道这批为数八百的羽林军是分散在安徽路上的一支,受命星夜兼程赶往天柱山,与大部汇合,缉拿要犯。

闵水荇很想出手收拾收拾这些兵士,让他们也知道什么人是惹不得的。但明显前路上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何况坐实了心中所想,她的心早已不在此处,而是向天柱山飞也似的去了。

近了,天柱峰插天的身影已跃入视野,仿佛天尽头立起的一杆旗帜。那源自血脉深处的召唤反而渐渐沉淀,成了低回的呢喃。

她忽然察觉到一阵低沉的轰鸣声,大地在微微震颤,像是远处有象群在奔跑。她能明显的感觉到元气震动,然而气息平和安然,没有丝毫凶煞的感觉。她隐隐有种熟悉感,不由御剑向那个方向上靠近去。

“喂,骑马的小哥儿,好威风呐!”

原野上,一匹紫色的骏马正与一只庞然大物并驾齐驱,好像狮子与仓鼠同行。闵水荇当然不知道那个巨蛇一样的怪物就是传说中的摩呼罗迦,嶙峋的石棘甲壳、森然的巨口、磨盘一般的巨眼,无不在昭示此物的可怖。然而她隐隐有种熟悉之感,便未觉得多么可怕。

马上的少年刚抬起头,未及说话,巨大的蛇躯上便露出一个小脑瓜,苍白的面孔出奇的清秀,带着水仙花似的幽独。她警惕的看着御剑而来的不速之客,冷冷的说道:“你是谁?干嘛跟着我们?”

闵水荇不搭理她,御剑低飞,几乎到了与马头平齐的高度。“我没猜错的话,小哥就是与天师道冒襄齐名、近年来难得的少年英雄,王屋山陆子杞陆少仙师吧?”

马自是超光,人则是子杞无疑了。他抬腿转了个身,为方便说话正对着她,侧坐马背好不潇洒。他慌不迭的抱拳:“仙师可不敢当。咦?你怎么知道我是谁的?”

“果然是你呢!我看到你腰上那一青一白两柄宝剑就知错不了的。啧啧,果然是少年英雄,眉清目秀……啊不,年少英发,骑神驹、携美眷,又有神兽随行——”她见子杞被头发胡须盖住了小半的脸开始泛红,不由嘻嘻一笑,“总之是闻名不如见面呢!难怪冒襄总说起你,果然是他的好兄弟!”

子杞闻言大喜,几乎在马背上站起来:“你认识冒襄!那你——”

燕玉簟在上头冷不丁的来了一句:“人心险恶,这女人看着就不是好人,又和咱们素昧平生,别被她蒙住了。”

闵水荇依旧不理她:“咦?他没跟你提起过我?也对呢,你跟他分离的时候,他还不认识我呢。”

“那你一定是他的红颜知己啦!哈哈,臭冒襄,就在我面前装个正人君子,你不也……哎,不对呀?他不是喜欢华山林婉来着吗,难道你……可似乎不太……唔!”子杞忽的醒悟过来,才醒起说错了话。这女子妩媚动人,却绝没有传说中林婉那般顾世无铸的锋锐之气,显然不是她。可她若是冒襄的新欢,自己可不是说漏了嘴,惹她不快?

果然闵水荇面色一暗,低喃道:“他果然喜欢她。”可瞬间又恢复常态,笑道:“你不用瞎猜啦,我叫闵水荇,是天山金莲宗宗主的幼女,不过现在跟她金莲宗也没多大关系啦!你既然是冒襄的兄弟,他陷入危险,你救不救他?”

子杞剑眉一竖:“那还用问!”

闵水荇见他言行,猜测他不知因为什么变故,竟似不知道发生在冒襄身上的那几件惊天大事。便草草将冒襄从入京以来的遭遇和自己先前的猜测,说与他听。

听她道来时,子杞面色一息数变、连连惊呼,实在想不到分离之后,冒襄竟有这许多遭遇。而当年的天师道新星,已成了被天下人追杀的夷狄胡种。

子杞深深吸了口气,仰起头来大声道:“玉簟,岚徽,我的好兄弟可能正深陷重围,我是必定要去助他的。你们先和摩老兄去,若是我……”

燕玉簟抢道:“若什么若,天天听你念叨那个冒襄,耳朵都起茧子了。我倒要去见见那是个什么人物。”

“可此行凶险,我怎能……”

“你敢再说?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是不是啊,岚姐姐?”

岚徽未曾发话,摩呼罗迦却忽的耸动巨躯,张开大口呼出一片风暴,呼应燕玉簟。

子杞摇头苦笑,闵水荇嘻嘻笑道:“陆公子果然是豪气干云!嘻嘻,也是福气干云呢。”

头顶上忽然传来岚徽冷冰冰的话音:“要吹捧还早着点呢。前面山谷口子外,堆了好些白甲骑士,把谷口塞得满满当当。”闵水荇心里一惊,心想上面果然还有一个人,若不是闻到了两种体香,她都没察觉出岚徽的存在。

“那就是皇帝派来的鹰犬了!”闵水荇正了正颜色:“陆公子,请你帮忙引开谷口那些鹰犬,掩护我悄悄入谷。小心些,除了羽林军,那其中必有大内豢养的供奉修士。”

“好!”子杞大声应了,更无多言,拍马便走。摩呼罗迦仰天发出无声一啸,紧随其后。子杞、超光加起来和摩呼罗迦体型虽相差悬殊,气势却是一般无二,如同两只从山泽中苏醒的洪荒巨兽。

没多久,远处的羽林天军就发现了奔来的一马一兽,军阵中立时如投下巨石,掀起滔天大浪。

这一边子杞带头冲击军阵,搅得谷外沸反盈天。闵水荇趁乱潜入谷口,说不得,其间也料理了几个倒霉鬼,所幸没引起多大注意。

她入谷时,将一种“石沉香”布在周围十丈,这种香可隔绝修士神念,只要不是刻意探查,等闲不露行藏。

此时羽融子刚退,闵水荇看清场中形势,心口不由得剧烈的跳动起来,双臂微微发颤,掌心里捏了一把汗水。她很想就那么冲上去,和冒襄同生共死,可耳畔忽然传入一声:“嘿!闵水荇!”

她悚然一惊!急速转身四顾,紧皱着眉头,寻找那个不存在的出声之人。十根芊芊玉指不停地颤动,萦绕着她的诸般香毒便一一动作起来,如同军阵在空气中分进合击。她忽的双眉一拧,注目于右后方的一点,右手本能的握上了腰间软件的剑柄。

“别动手!”她注目的位置上神奇的露出了一张胖胖的脸,待她看清之后,又隐去不见。

“我是冒襄的师兄,天师道卢旭。嘿,咱们在京师似乎见过吧。想不到,你对冒老大倒是痴情一片呢!”

闵水荇不管他的调笑,蹙眉道:“你能看破我的香阵?”

“侥幸侥幸,我有一块沉沙木傍身,似乎对香毒之类有些抗性。”那话音里忽的收了笑虐之意,变得出奇的凝重:“听说你是天山金莲宗的高足,是用毒的行家,可有办法能让场中大多数人短时间内五感失位?”

闵水荇想了想,谨慎的点点头,又道:“我凭什么信你?”

“嘿!咱们虽算是素昧平生,可就为了一个冒老大,还不值你信上一信?”

“好,我便信你!那你是想……”

“嘿嘿,我是想碰一碰运气,拿一命换一命!”

闵水荇不由被他话中的坚定激得热血一沸!虽不知具体如何施为,但她也听出了他那一身胆气之所聚。她很想问你为何如此,可又生生止住了。人都是自私的,能用任何一个人的命,去换冒襄的命,她都是愿意的吧。她会感激这个男人,却不会阻止他。

“等一会儿,你仔细看我的行动,施毒你是行家,便自己找时机配合我吧。我去了,你可别辜负了我的心血!”

“等等!”闵水荇左掌一翻,掌心中多出两颗药丸,“你自己先吃一颗,别忘了把另一个给冒襄。”手心一凉,药丸便已不见。她知道那个神出鬼没的男子已经走远了,不由按住心口,在心底里默默祈祷。

黄天在上,只要能救得冒襄性命,小女子愿付出任何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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