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七、弑

作者 : 奥雷连诺

不知不觉中,太阳已滑入了山的另一面,不可避免的将山谷让给阴影。被山峰挡住的残缺阳光照射在天柱峰的一面,勾勒出画面感极强的一道剪影。偶有几只飞鸟从悬壁侧划过,被阳光镀上一层金的皮毛。它们不敢靠近山谷,甚至仅仅贴近面对山谷这一面的崖壁,就忍不住哀鸣。这里,有让它们深为颤栗的东西。

血的味道,充斥着山谷的每一个角落,被风吹过来滚过去,依旧浓烈的让人窒息。天柱峰下,从未有过如此丰沛的“血祀”。[com]

子杞一面强忍着呕吐感,一面又要压制脑宫中莫名其妙的喧嚣。自从痴妖也入住进来,虽然各有其位,他便觉得泥丸紫府中颇有些拥塞了。当日在酆都地底,他强行修补通幽鬼路的封禁,止幻瞳中自然刻印了祖天师的封禁纹路,对六妖天然压制,倒是不虑其兴风作浪。

血腥气让他作呕,却又让妖魂兴奋,他低头看自己脚边的泥土,不去看周围的场面。生怕被触动了那根神经,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喉咙了。

即使已经历了那么多,他还是个害怕杀戮和血腥的少年。只是他已不在怯弱,不敢正视并不代表不能承受。

“够了,你们两个嗜血的东西。”他的元神低喃着,却在紫府中引起阵阵轰鸣。无相的云气于是从广袤无垠的世界边缘升起,向这无以名之的领域中的各个角落蔓延,渐渐渲染成仙境一般的存在。除了他本人在此处无远弗届的意志外,分明还有两道衰弱却明晰的意志,偶尔在紫府中顾盼,于是云气中便留下隐约的痕迹。

云气在滚动,因为那两道意志被点燃了狂悖的本性。继而一道灼然的剑光从极顶劈下,纵贯整个天地,将云气一分为二。而振剑的嗡然之声,则在整个紫府中回荡,云气更成了绝佳的介质,将震荡和那股充塞天地的意志力无限放大。另两道意志终于认清谁才是此刻的主宰了,于是蛰伏下去,不甘不愿的退回自己蜷缩的洞穴。

忽然,一阵歌声钻入耳中,子杞不由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面容极老的老者踏在高丘上,一边放歌,一边舞着奇异的舞。“六色阴阳旗”就插在他的身边,舞动的旗帜仿佛也暗合音律。

他的喉咙嘶哑的如同曾生吞过红碳,每一个喉音就像一根锋利的线,拉扯的闻者几乎疯癫。然而就是于这难以忍受中,又分明有某种吸引人之处。如果抛去那喉音不谈,歌声中的起承转折,让人仿佛置身于无限辽阔的苍莽之原,视线达于天地的尽头;又如同站在堤岸上,俯视滚滚的江水奔流,轰鸣声就在耳边,翻卷的浊浪如堆雪。

歌声到了穷尽处,甚至连那破哑的喉音也成了一种助力。无论苍茫,无论辽远,无论意象横生,无论一往无前,都被残破喉音披上了一层悲郁的气氛。那是种大悲大彻的情结,是人与生俱来的最强烈的情感:人生于世间,观天地之不朽、日月之雄奇,而自身不过是沧海中之一粟,生命亦不过倏忽即过,又如何能不悲?

修行之人更是执着于此,于此歌中更生出一种默契。

簇簇始终站在天柱峰头,此刻却恨不得立刻奔下去,近距离看那老者的舞。她曾听授她舞技的前辈说起,商周之时,人性天然,未被红尘所污,因此舞蹈也更近于天道,而其中又以祭亡者之舞为最。所谓舞蹈是人类有感于天地,而模拟于天地,所生发的最本源的感情宣泄之法,最纯粹的舞蹈,是最贴合于人之性灵,也是最通达于天地大道的。

老者一手提着短柄铜斧,一手紧握玉戟,双手不时回旋,铜斧和玉戟时相撞击,发出清越的声音。这单音也合入了歌声里,带出明了的节奏感。他的舞姿缓慢而有力,时而屈身抬臂,时而跨步耸腰,舞姿里没有固定的路数,却像是与歌声最贴合的一种身体反应。

他的动作分明已有些迟缓了,那是一个老人的舞姿,可那里面却又有一种张力——他是在极力的舒展着自己的身躯,以自己所能做到的最激烈的方式而舞!他本来身材矮小,可是一旦舞动,却仿佛成了顶天立地的巨人,没有人不为他的身姿而震动。

而老人的正前方,尸骸遍野,犹如修罗地狱。

碎玉公子雷霄,不久之前用事实证明,他是个堪比燕长歌的恐怖存在,尤其当他手握洗练卫花费百年精力练就的神兵时。

繁弱的一箭吹响了屠戮的号角,可即使是他,射出那样的一箭,当场射杀一脉宗主之后,也不由不感到一阵力竭。大多数人犹在错愕之时,雷霄如一只猛虎杀入人群。土蝼和白泽紧随在后,却被他的杀气所摄,不敢靠近三丈之内。

上清宗和纯阳宫众人多多少少都受了些伤,其他道门人物也好不到哪里,可最重要的还是众人胆气已丧,士气落到了最低谷。紫虬被当场射杀,对上清门人打击之大自不必说,纯阳宫更是不堪,领头人竟然临阵倒戈,反对自己举起了屠刀。而雷霄锋锐无匹的剑势,和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则成了压垮众人心志的最后一根稻草。

毕竟在场之人都是精锐,生死关头,自有一番搏命之举。转眼间,只见漫天霞闪,如天落光雨,将这一片天地映成霓虹世界。而这片天地里,元气被煮沸,各种可以将人碾成粉末的力量横空乱窜,共同交织着死亡的乐章。每一刻,都有鲜血飞溅,每一刻都有断肢横飞,每一刻都有人头落地。

人已癫狂,握在人手中的杀器则在兴奋地咆哮。

“哇咧!好痛——”土蝼被石甲包裹的右臂已经坑坑洼洼,他看准了势头,闪电般伸出右臂,捞住擦身而过的齐剑秋。后者也杀红了眼,一剑回斩,几乎卸掉他一只胳膊。

“干什么!”白泽一向看不起这个同出昆仑的妖物,他此时杀心正炽,却不在乎顺手把他也给宰了。

土蝼嘴角一歪:“干啥?念在当年一场交情,救你一命……哇咧!你是个疯子哇,还往里头去,还不往外撤——”一边拉着他往外围跑,一边哇啦大叫:“你个老东西,就想在少主面前邀功,你以为他现在看得见呐?我卖你一个乖,他现在杀得兴起,可是什么都不顾的,你还死气白赖的往里冲,指不定就要他顺手斩了,那才叫一个冤枉!得得……你也别想着出风头了,以为少主还真缺你这把剑呐?在这儿仔细看着吧,看看什么才叫锋芒绝世,总要你知道,刚才的选择,一点儿也不亏!”

绚烂的天地中,始终有一道暗紫色的影子在动,它或者游弋于地面,或者如闪电般在天空中闪现,各种致命的流罡都无法阻挡他前行。而当那紫色猛然爆发出一蓬亮色时,便说明,又有一个生命在他的剑下陨落。

初时,他还只是针对于道教之人下手,可渐渐杀的兴起,那紫光纵横的范围越来越大。凡是敢于卷入这一片战场的人物,无不被那剑光痛斩。佛门中有几个倒霉鬼,就成了剑下亡魂,五岳盟中也有个走避不及的被斩杀。赵令脸色冷的像要结冰,终究没有动手,他身后的“二十四卫”人物,见了这般剑势,更是不敢妄自参战。

齐剑秋越看脸色越白,好在自己及时退走,看少主这等疯魔架势,怕真是眼里不认人的。

这是什么功法?六天混元道的术法虽以霸烈著称,却也似乎并无此等将杀气完全外铄,将自己推入疯魔之境的外道法门。他看的出其中有混元道“诛仙剑”的影子,其余法门则恐怕是传于别家。

仿佛只是眨眼功夫,又像是过了许久许久,沸腾的元气波动终于渐渐归于平静,而澎湃的光影效果也化成了无数流光,在夕阳下消散。大地上满是纵横交错的深痕,像一个个恐怖的伤口,如果以人作比,这些都是深入腠理、足可见骨的伤痕。断肢和鲜血,抛洒在深痕上,这一地的尸身,竟没有一个是完整的。

修行之人的血气仿佛比常人浓烈的多,死去的是四五十人,散发出的血腥气却堪比刚刚经历过万人大战的战场。

方圆近百丈,只有一个人屹立着。雷霄满身满脸的血污,提着长剑,像从地狱中杀回人间的魔神。老人的歌声响了起来,他抬起头,一脸虔诚的看着老人的舞姿。

渐渐地,老人的歌声终了,舞也舞罢。他将铜斧和玉戟插回背上,忽双手将大旗拔出地面,对着堆满尸首的方向舞动。人们有种错觉,仿佛大旗上的六道颜色从旗面上流了出来,漫过地面,将鲜血的颜色掩盖。而似乎又有一道道透明的鬼魂从地面上升起,逐一从六种颜色中穿过,继而升入天空。

老者忽的仰头发出一阵啸声,似是祈祷,似是呼求。如果这世上真有神明在注视,那也一定能听到这啸音。

啸音在山谷间回荡,终至于无,人们回过神来时,老者已将大旗插回地上。雷霄脚下的土地仍是红的,然而血腥气竟真的淡了几分。

雷霄向山坡上的老人行了一礼,然后将长剑举到眼前。黑色的剑刃上没有沾染一丝血迹,剑锋处却透出隐隐的红光。雷霄用手指轻轻抚过剑身,黑剑随着他的轻抚微微震颤。他忽的轻轻叹息一声,说道:“从今天起,你叫做‘弑’。”

他额心的抹额紫芒大盛,黑剑也剧烈震颤,发出阵阵鸣叫。他的话就此结成印记,在冥冥中完成了契约。

“嗡——”从他的指尖透出一道光芒,转眼间将整只黑剑漫过一遍。当光芒散去,剑柄处、蛟头独角之后的位置上,多了一个篆书的“弑”字刻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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