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八、血浓

作者 : 奥雷连诺

洗练卫忽扼腕长叹,一头白发染上夕阳之色,更见萧然,面容也仿佛一下老了十几岁。他叹息方罢,竟是转身便走。

赵令愕然,也顾不得别的,一把攥住他手臂,疑惑道:“——先生?”[]

洗练缓缓摇头:“它已经不是我的了。”

“可……断臂之仇?”赵令之前还怕他压不下火气,此时自己却忍不住提出来。

“你的犹豫,让最好的时机溜走了。本来我们还有六成的机会,现在么,最多四成,且是惨胜。你方才都没有动,自然也不会再动了。”洗练忍不住又看了看那柄刚刚被命名的剑,此时红光已内敛,那剑身上依然有黑暗的光泽在浮动:“真的是把好剑,不愧是我一生的心血……那个人,也算配得上它。”

赵令默默地松开了手,任由洗练越走越远。他说的不错,如果方才自己有正面一撼的决心,五岳盟势必会紧随在后的。毕竟在名义上,他仍有节制之权。可雷霄的动作太快了,也太惊人,让他措手不及,甚至不知思付利害。他这一颗心,千锤百炼,自认不生波澜,可是那一刹那,竟忍不住生出惊惧。也因此,才坐失良机。

“最后给你个忠告,非迫不得已,不要和那个男人为敌。”

洗练的背影老态龙钟,背脊也隆了起来,全不似平时那般古月照神之姿。他最后的忠告,赵令也没放在心上,心气尽丧,他说的不过是些丧气话罢了。他想这老人曾随自家开国大帝南征北战,活了百几十岁,也算一生叱咤,不想晚节落得如此。想来从今日算起,他那一身修为也延不了几日寿命了吧?

赵令收拾情绪,向形象实在有些吓人的雷霄拱手,遥遥说道:“六天混元道重入修行一脉,可喜可贺!我与身后诸位连日奔波,实在有些乏了,雷宗主若是杀够了,可容我等告辞?”他也当真算个枭雄人物,当机立断,死在雷霄手里的总有四十几人,死前尚且是他名义上的同盟,死后却被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带过。

他不容雷霄答复,便又向西边拱手,扬声道:“厉先生,我等欲去,不敢问先生去留?”他这姿态却也摆的恰到好处,五岳盟未伤筋骨,有这么一个同盟共同进退,他说去说留也就有了底气。只是他也在心中叹息:这姿态,毕竟摆的有些晚了。那碎玉公子,以前从不曾听过名号,这两次接触却都是其疾如风、侵略如火,打得他措手不及。

一道暗光在山坡下一闪即逝,“弑”不知被雷霄收到了哪里。他甩了甩头,将发梢上沾染的血滴和碎肉都甩个干净,脸上又恢复惯常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我也杀的尽兴了——来日方长,又何必急在一时?”

“便先让你们兄弟的人头,寄在项上!”五岳盟并未折损多少人手,之前被冒襄斩了两个,雷霄又斩一人,这些血仇自然是要记在混元道头上了。厉无咎干脆利落,五岳盟元气尤在,去留亦无需看人脸色。三十余人整齐划一,如有默契,统一向谷口西首那边平地而去。继而剑光祭出,纷纷御剑而起。便是有伤势沉重的,也自有同门援手策应,被放在核心之中,厉无咎更是亲自断后。一团飞剑向东而去,从升起之处便远远地躲开神鸟大风。大风嘎嘎的叫了几声,好不得意。

赵令不敢迟疑,伸手一挥,与身后“二十四卫”纷纷架起飞剑,紧随在五岳盟之后遁走。赵令临走时,还不忘对盈缺说一句:“师弟,保重了。”

谷中顿时清静不少,残留的佛门诸人却好不尴尬。就有那许多僧人闷着头,对着一滩尸骨低声念经,也不知是真的发慈悲心肠超度,还是想装模作样蒙混过去。连龙树和行拙两个和尚也愣愣的杵在原地,岚徽冷厉的剑气仍遥遥的锁在身上,他俩也不敢乱动招致误会。森扎卓被一箭逼下云端,头上还有一只大风,索性坐在金甲力士肩上。好在摩呼罗迦已失了狂性,只盘踞在谷口。

众和尚们一边念经,一边偷偷瞄两眼雷霄,那窝囊模样,实在让他哭笑不得。都说佛门式微,雷霄若不是亲见,也不信竟至于此。能得到消息,来到天柱峰的和尚,在佛门可算地位不低,可他一眼扫过,竟使绝大多数敛眉顺目,唯有那手持七色长枪的和尚堪称英雄人物。就连那号称佛门龙象的师徒,和号称隐宗的“那烂陀”上师,也颇让他叹气摇头。

雷霄双目一竖,顿时有一股煞气翻涌,众和尚无不打了个激灵,经也念不下了。只听雷霄冷然道:“都散了吧,还不肯去的,莫不是还恋栈着他身上的血脉?”他手中所指,自然是那一团色彩风暴。

众僧如蒙大赦,争先恐后低宣佛号。兼且大部分都是须眉花白的老和尚,那场面便似有一位大得升坛说法,众人听到奥妙处忍不住赞叹一般。

落在雷霄手里的几条人命,是没人敢再追究了。要说在场觉醒的八部血脉,觊觎也要有实力去取,能有一位盈缺继承下迦陵频伽已是万幸。那传承乾达婆的女子怕是用不多久就死了,死后血脉重入六道,只要寻得殷勤些,总还有机会重新引渡回佛门。谷口那大家伙,佛门子弟自然认得,且看它头顶隐隐凸起,是贯麟顶角的征兆,对这么一只已被点开灵智的摩呼罗迦,众僧岂能不艳羡?何况这神兽一岁千年,它若不死,摩呼罗迦的血脉便始终落在它身上。然而羡归羡,却没人敢招惹麻烦。簇簇站在山顶,到没人发现她身上的半份紧那罗血脉。

至于冒襄身中的因陀罗血脉,那也便……等他死后再找下个传人去吧。

和尚们退走时,却只见盈缺兀自不动,浑没半点撤离的意思的。这可真是要了他们亲娘的命一般,八部天龙,佛门可就生这么一根苗儿了,如何能让他折在这里?当下就有人偷偷来劝,盈缺摇头道:“你们自去,我要看着冒襄。”

那来劝的老和尚嘴里发苦:看着冒襄?人家自有族人朋友,与你何干呀?嘴里却不敢说的太过:“我看他伤势虽重,应无性命之忧,此地、此地那个不好久留,还是随贫僧等速去吧。”

盈缺斜眼看着他:“我想去想留,与你何干?少来与我套近乎,别以为大家头上都顶着几块疤,就是一家人了!”

老和尚心叫一声苦也,真是佛祖不显灵啊,隐没数百年的灭佛之剑重现人间,眼前这迦楼罗传承又不愿买账,何时是个出头之日哇?盈缺见他一脸苦相,更是厌烦,喝道:“少来跟我装可怜样子!老大不小的,以为自己是二八少女呐?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家那模样有多恶心。你要去自去,我随性惯了,是绝不会受你们这群秃驴拘使的!”

这个新任大千阁寺主持老和尚是隐有所闻的,想不到其惫懒之处比传闻更甚。他气得白眉乱颤,苦忍着不敢发作,老半响憋出一句:“哎,你好自为之吧。”便转身去了。还有想来劝解的和尚,也被他一一拉住,跟上大队,从谷口撤离了。

有森扎卓在前,龙树行拙两人断后,这一众和尚只要不遇上燕长歌这等杀神,倒也安全得紧。

雷霄忽的走到色彩风暴之前,五指成爪,两只手伸入风暴中。只听他厉喝一声,双手一分,竟将风暴硬生生从中撕开!

风暴被撕扯开,发生一阵剧烈的絮乱,那些混乱的气流足以割裂钢铁,雷霄站在中心处,却连衣衫都未被扯破。风暴消散的地方,冒襄盘腿坐在地上,紧紧抱着怀中一动不动的闵水荇。他的身上尽是伤口和血污,脸上也铺满尘土,却有两道稍显干净的痕迹从眼角直到下巴。泪水已干,只留下冲刷出的肉色。

冒襄的双眼像深不见底的黑洞,可雷霄的眼神却像是一往无前的箭,再深的洞也要被探到底。两人都是不信宿命的人,可是对视之中,却仿佛真的感觉到冥冥中有左右命运的伟力。这是昆仑雷家剩下的最后两个男人,他们的对视,撞出风暴,风暴将席卷天下。

冒襄终于知道初遇时为何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他们本就血浓于水。

雷霄忽的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想救这个女人?”

冒襄眼中猛然爆出绚烂之极的神采,连雷霄都不得不侧目。那是最强烈的希望的具现,他的问题根本不需要答案。

雷霄摇着头笑了,他慢慢的伸出一只手:“那么,跟我来吧,去天山,找伯阳宗。”

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天柱峰山腰处浓尘滚滚,看声势,仿佛是产生了剧烈的滑坡。天柱峰的山体本就陡直,巨大的石块如同从天而降,笔直的砸进山脚。

待尘土散去,众人看到山腰处多了五处坑洞。放在一整座山上,每个坑洞不过是小小的疤痕,可也足有近丈方圆。坑洞的深处闪耀着朦胧的光泽,分别是紫色、深棕、金色、青色和淡红。

雷霄神意扫过,不由微微惊诧,是这些传说中出现过的东西吗?天龙封印解封,果然是会出现很有趣的东西呢。他们曾经在这世上叱咤风云,雷霄转头看着自己的亲弟,那么你呢?是否能当得众神之神的名号?摩呼罗迦竖起身躯,仰天裂开大嘴,一道深棕色的流光从坑洞中飞出,落入它的巨口之中。

“你看,连八部众的宝物都现了出来。她既然已被宝物肯定了乾达婆的身份,又怎么会死?你尽快养伤吧,她一定不会死。这是我给你的承诺,就算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

弥越裳和完颜真走了十日,才从玉门关出关。这已是让常人乍舌的速度,普通人坐马车昼夜不停地赶路,也要走上一个月。可两人若肯御剑,就是每日飞三五个时辰,也不过两三日便到。

进入新疆后,两人取道伊吾,向北疆而去。天山纵贯新疆,地跨万里,弥越裳只知伯阳宗的大致方位,要在这茫茫天山找到一个宗门,实在是要靠运气的事。

两人沿着天山北麓又走了五日,才真正进入天山的主脉覆盖范围。他们穿过成片成片的草场,也路过几个堪比城市的大型聚居地。关外的天格外的高,草原像大海般辽阔,牛羊如同地上的白云,而远处总有一条白线似的雪山挂在地平线上,和天的蓝鲜明的区分开来。那像是天的尽头,有时阳光的角度正好,便被那白线映射出七彩的光,让人错以为,天尽头即是天堂。

在入山之前,他们到了一个山脚下最后的聚居地。那是个依山而建的小城,城中有来自天南海北的各族人,也有风格各异的各式住宅与商铺,甚至还有几道低矮的城郭。从小城的最高处,可以俯视山下茫茫的草原。当地人叫这里为昌吉呼图,意为“雪山与草原的交界处”。

这里离江南,已远隔万里。

(快捷键 ←)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
割锦记最新章节 | 割锦记全文阅读 | 割锦记全集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