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锦记 十、双姝

作者 : 奥雷连诺

()大厅中的气温一下子就冷下来,伯阳先生脸上也现出戾sè:“年轻人,你问的什么?”

子杞分毫不让的瞪回去,全身如坠冰窟,却更激起了他的倔强:“我问先生,那位新人可是姓弥,而闺名是不是,叫做越裳?”

“哼!有些事情是不该问的,年轻人多学点礼数!”伯阳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其实他现在心里也是郁闷难当,因为就算他想回答子杞也答不出来,他压根儿就不知道那女子的闺名是什么!他恶狠狠的想:回头一定要问个明白。

“等等……”子杞还待追问,正巧之前那个叫丁六儿的下人带着好大一个箱子回来,想必里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伯阳先生适才罗列出的药材。他急匆匆赶到伯阳身前,禀报道:“老爷,适才甲三儿命人来报,说困龙阁里那位哥儿又闹将起来,弄出好大的动静。说是连那里头的禁制也不能完全阻隔,离着最近的正一阁宛似地震一般,住那儿的龙胆宗和紫苑宗一连派人来抱怨几回了。说没这么招待客人的,吵着要给他们换地方呢。”

“混账东西!他们几个怎么办的事儿?吉时将近,能因为这些事儿绊住手脚吗?废物,真是废物!你去跟甲三儿说,让他去把那两宗安抚住,至于困龙阁里的那位,我亲自去料理。”丁六儿领了命,把药箱和药方放在大厅门边,连忙掐了个法诀,倏忽间去了。

伯阳回身瞪了子杞一眼,道:“如今你们还是宾客的身份,我伯阳宗上下自然以礼相待。然而,你们若是敢做出些不合规矩的事儿来,哼!便休怪我不讲情面!”继而一道白光闪过,他便不见了踪影。

子杞忍不住低声嘟囔起来:“混蛋啊你,臭老头子,话还没说明白就走!越裳没可能嫁给个老头子的……要不是看在你刚刚治病的份儿上,我就——总之就是没可能啊……不是我疯了就是她疯了……”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已变成含糊不清的乌鲁声。

此时燕玉簟已从跌坐中醒来,“哼”了一声:“他不说,那就自己去弄个清楚呗,在这说这些有什么用?”还不等子杞言语,便已合身化作一缕灰烟,飘了出去。经了伯阳先生妙手回chūn,她运使锁魂玉赋予的幽冥之力越发的jīng熟了。如此无声无息、化烟化雾的手段,想必卢旭看了要眼热之极吧?话说这小子伤的不轻,自己一个人上路不要紧吧,这时候也不知到了龙虎山没?

子杞猛地拍了自己一下脑袋,分神也不挑个时候!燕玉簟就这么在人家地盘上乱跑,可有多危险!身子一纵,自己也要跟出去,却被凌玲一把拉住,对他缓缓摇头:“那位姐姐潜行的神通厉害,至不济也能保得自己周全。你若跟去……只怕还要添乱。”

子杞不禁怅怅,心知凌玲所说不假,只得看着燕玉簟化作的灰烟如风般远去。

经过伯阳“雪浪银针”的救治,燕玉簟已几乎感应不到锁魂玉的存在,而那团始终压抑在心中的幽冥死气也正在丝丝缕缕的向外排放。仿佛她的心口真被开出七窍,死气排出,让她的真息更加纯粹,那些时刻侵扰着她的负面情绪也渐渐减弱,使她对幽冥之力的运化上升了一个层次。但是她知道真正的危险仍未离去,她的魂魄已经扎根在融入身体的锁魂玉中,伯阳帮不了她,而她自己能帮自己吗?或许要把神魂练就的无比坚毅才行吧?

她感觉自己是一缕烟,能感受到风的呼吸,仿佛自己就是它们中的一员。城中行人本就不多,如今也已到了晚饭时候,外间更是人迹稀少。她知道此时城中能人无数,也不愿节外生枝,只尽力收敛气息,维持着如烟似幻的最佳状态。

困龙阁是一座只有一层的小殿,坐落于城西的边缘,泯然于众楼之间。燕玉簟还未靠近,就隐约感应到了伯阳先生的气息,通过被医治,她已经记住了他特有的神魂波动。

伯阳先生比她早到,此时只是站在困龙阁的门边,以双手扣住门上的铜环。原本地下传来的震动极为剧烈,燕玉簟虽藏身在十丈之外,依然感觉到一**震颤,仿佛地下真的囚禁着一条愤怒的巨龙。然而当伯阳先生握住铜环,震动便慢慢减弱,几至于无,而他的手背上也现出道道青筋。

“小家伙,本来你该是座上之宾,非要把自己弄成阶下囚,这是何苦来由?你不要闹,你是跟着她来的,怎么样我也不会为难你,回头等完成大礼,我自然会把你放出来。”伯阳不虞周围有人,并未刻意收束声线,声音虽极低,却逃不过五感比从前敏锐十倍的燕玉簟。困龙阁忽的微微震颤,发出轻轻地呜咽之声,她虽知道是底下的人在说话,却实在听不清楚。

过了片刻,伯阳先生忽的笑起来,摇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嘿嘿,别说是我老人家,只要不是瞎子,谁看不出你对她的痴心?嗯,年少而慕艾,原也平常。不过看起来她对你不假辞sè,这些rì子你忽的不见了她可也从来没有提过。”

阁中又是一阵颤动,伯阳先生笑的更欢:“哈哈哈哈——你以为这样就能感动的了她?那怎么她反而一口就答应了我呢?其实你也该有点自知之明,你这小子虽然不错,却配不上她。更何况,凭你这身子,怕是也没多少rì子好活了。”

阁里那人又乌鲁一阵,伯阳大怒道:“放屁!我老人家岂是那种人?哼,等我大礼之后,便从头到尾把你拾掇一番,到时候你就是想早死也不行了!”

困龙阁震感愈烈,周围又仿佛地震了一般,其中更间杂着伯阳压得极低的吼声:“你才是臭蛤蟆!”“妈的,你分明是嫉妒老子!”“有种出来呀,小王八羔子?”伯阳先生话越说越粗,可见两人唇枪舌战好不激烈。

燕玉簟在旁正感好笑,却见得那一对边缘包铜的木门向外一涨,从洞开一线的门缝中猛地窜出一道如有实质的红芒,向伯阳面门击去。那红芒中仿佛闪烁着无数个微缩的脸孔,凄厉莫名,燕玉簟只是看了一眼,便觉呼吸一窒!好个伯阳先生,眼见避无可避,竟忽的吸气撮唇,向那红芒吹出一道罡气。两者虽都是虚幻之气,然而相撞之声竟不下金铁。红芒虽被吹散,伯阳先生两鬓上的垂发却也被散逸的煞气割得七零八落。饶是他处变不惊,额上也多出一层细密汗珠。

“好你个小杂种!”

伯阳先生气得不轻,背后忽的凝出一团墙壁也似的青sè气团,他双手从中一拽,便各拿出一件兵器来。那木门无声开启,伯阳便把手中兵刃往门里一扔,随即又从青sè气团里拉出两柄,又往里扔。只见他双手里兵器走马灯似的换,不拘什么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一股脑的往门里丢,而他身后气团宛如一座武库,被取了兵器无数,却不见丝毫缩小。

过了足有一炷香功夫,他往里扔的兵器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总算消停下来,那木门也重新闭合。阁中的声息越来越微弱,可仍旧有细微之极的咆哮声透出来,饱含愤怒和不甘,如同被铁夹子钳住利爪的猛虎。

伯阳先生喘匀了气,哼了一声:“还没死么?惹恼了我有什么好处,还不是你自己受罪?谅你也没力气胡闹了吧,且好好呆着,自会有把你放出来的一天。”他收了背后青sè气团,一步跨出,便已在数丈之外。

燕玉簟心想:“这人是谁?好毒辣的剑气!”见伯阳的身影渐远,便谨慎的跟了上去。

伯阳先生从正门步入扣天阁,沿着旋转的台阶一级级登阶而上。扣天阁共分七层,内部的结构和普通的高塔也无甚区别,唯一醒目的就是所有的主体建筑都是由那种微微发光的白石构成。他站在第六层唯一的一扇门前,先把身上的褶皱弄平,才轻轻地敲响门。

里面传来一声“进来”,他才推开门,缓缓步入。门内就再没有一道门、也没有一个阁室,只是一个巨大到让人有些不适的客厅,而此时,则被收拾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闺房。原本的摆设堪称古雅,右边高墙立着两排高大的书架,内中藏书不必说,且有许多古玩陈列。左侧则是一片花圃,想必从巨大的塔窗照进来的光线充足,让各sè的花草都长得chūn意盎然。离窗子不算太远之处放着一张形状古雅的床,床顶高高的梁木上垂下两面轻纱,委顿于床沿,也可以挡住一天当中不多时候洒在床边的阳光。两面屏风立在床后,将“书房”与“卧房”分隔开。

可惜到处张挂的大红颜sè破坏了屋子里原本的美感,喜气没有增添多少,反而带进来不少俗气。弥越裳此时就坐在一张木椅上,安静的看着身前的梳妆镜。很明显,这个梳妆台,原本应该是书案。

“弥姑娘,准备的如何了,这里住的可还习惯吧?”伯阳先生一边笑说,一边向弥越裳走来。

弥越裳没有动,只是问道:“为什么要弄这些世俗的东西?我们不过是要结为道侣,又哪里用得到这些?”

伯阳先生“嘿嘿”笑了两声,“虽然如此,但到底也是终身大事,就算俗气一些,也是要考虑周全的。何况宗门平rì冷清得紧,好容易有这样的喜事,下人们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来准备,总不好拂了他们的一片忠心。”

“你倒是很会体恤下人呢,”弥越裳向着床上瞟上一眼,那轻纱之中红紫满目,却是一对绣工考究的鸳鸯绣花枕和一床双人的龙凤呈祥锦被,“那这个呢,又是要做什么?你不是真的想和我耳鬓厮磨,一被同眠吧?”

伯阳先生仰天打个哈哈,却到底掩饰不住自家的尴尬:“这个……这个是下人们不懂,竟比照着寻常人家的婚礼准备了的。”

“你我其实都知道,虽然要结为道侣,然而除了修行便给,实在没有旁的瓜葛的。合籍双修,其间自然免不了尴尬事,那却在我忍受的范围里。其他的,也请先生照拂一下我的感受吧。”

伯阳急的搓手,道:“虽然是出于修行的考量,然而、然而我对姑娘的爱慕之情……”

弥越裳忽的回转身子,看着他的眼睛,竟让他说不下去。她轻轻地道:“当初答应了你,可不是为了听这些话的。”

伯阳顿时垂头丧气,叹道:“哎,若是你师父知道了这个事情,更不知要做何感想了。”

“反正师父对你的观感已经那个样子了,知不知道也没有什么分别。”

“是啊,柳儿对我的误会太深。如今我竟然要娶她的徒弟,她更是不可能会理解我的了。”

“如果你只是来打招呼的,招呼也打完了。我有些乏了,想一个人休息一会儿。”弥越裳显然不愿与他多说,这就下了逐客令。

伯阳先生张了张口,过了半响,却只是道:“那你休息吧。”一步一挪的走到门边,开门去了。他直到出了门,才想起来,忘记了问她的闺名。

弥越裳仍旧坐回椅上,看着镜子里绝美的容颜。时间一点点过去,最后的光线也将落幕,屋子里漆黑下来。不知何时,镜子中忽然多了一缕袅娜的烟气,慢慢凝chéngrén形,那张脸同样俏丽,只是苍白得多。

一时间,两张美丽的面孔,就这么通过一面镜子,相互对视。

燕玉簟轻轻地说道:“弥越裳。”

弥越裳像是用了许久才认出她来:“原来是你。”

“陆子杞来了。”燕玉簟盯着弥越裳的双眸,不想漏过对方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哦?那么说,他是跟你一起来的?”弥越裳的神情平静的堪称无懈可击。

“哼!”燕玉簟骄傲的扬起头:“不错,自从从普陀山离开后,我们俩没有一时一刻分开过。”

弥越裳轻轻地笑起来:“他身边能有个人照顾他,我很高兴呢。”

燕玉簟恶狠狠的说:“这你就想错了!我才不懂照顾人,一路上都是他在照顾我!”

弥越裳笑着摇头:“你既然已经意识到了这点,就说明离你照顾他的rì子不远了。”

燕玉簟像个斗败的公鸡,收敛了怒容,然后又不解的问道:“为什么要嫁给那个糟老头子?”

“女人这一生,除非出家,不然总是要找个人嫁了的。”

“可你知不知道,子杞听说了以后,有多么难受?”

弥越裳的眸光微不可查的颤动了一下,她微微别过头,问道:“那你呢?你应该是开心的吧?”

“不错!我是开心,可是还不够开心!”燕玉簟掌中忽然多了一点寒光,是她那柄比匕首长不了多少的“湘娥”剑,“如果你干脆死掉,我才真正开心呢!”

寒光迸溅,镜面竟然无法反shè那yīn寒的剑芒,轰然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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