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裳,你出来见我!”
局势不知道怎么就乱成一团了,而作为主人的伯阳先生却仿佛事不关己,悠闲地坐在扣天阁四层上一个突出的斗角上,俨然成了一个看客。他看的不是玉京中热闹非常的“对博相戏”,而是楼底仰着头呼喊的少年。
可惜楼上没有回应,伯阳先生倒是不由一叹:“哎!她不想见就不会见的,你还是走吧。”
“怎么,伯阳先生终于要亲自来斗一斗了吗?如果这是一种考验,我奉陪到底!”本来子杞陷在纪华庭的蛇阵中,燕玉簟一头扎了进来,对他喝道:“这儿有我顶着,你走!去把她揪出来!哼,要是揪不出来,我就给你两耳光!”
子杞问道:“那要是揪出来了呢?”
“那我就给她两耳光!”燕玉簟恶狠狠地像个小魔女,吓得子杞灰溜溜的跑了。当然,因为有岚徽给她压阵,他才能放心跑出来。
伯阳先生却摇了摇头,对月吟哦道:“自古多情空余恨,少年偏作寄情郎!哎,斯为苦?斯为乐哉?”他指了指身后,又道:“这是她的意愿,我岂会干涉?虽然扣天阁内的每一道禁制每一个机关都是我亲手布置,可你看看我可曾发动分毫,挡你去路?哎——其实上去又如何,相见争如不见,争奈自伤怀抱呢?”
“你少发酸!越裳,虽离别rì多,可我不明白,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你不愿理我不要紧,但终生大事岂是儿戏,这个老头子无论如何也不是你的良配啊!”
伯阳先生一脸苦笑:“我好像是刚刚给你的朋友治了病吧?转脸就不认人,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丝毫不懂得礼数啊!”
“怎么,你后悔治病了吧?”
“笑话!我老人家做事向来不问对错,随心而为,一生都不知道什么叫后悔!”
“那敢情好,你这么说我可就敢闯一闯了。”子杞双手在胸前一拢,掌心处有淡淡的青气汇聚,他以两根食指蘸着青气,便在虚空中画了起来。他开始画出的纹路都复杂异常,在空中留下了繁密的气机纹路,后来则越来越简单,只是反复在几个地方点画。最后所有的的符纹都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统摄,化为四枚篆字,分别飞入他两眼中。
然后他又抽出白果剑,珍而重之的在剑身上又写又画,怀中甚至响起一阵“云玉铛”的嗡鸣。子杞借着那节奏,指尖用力点在剑锋上,喝道“封!”剑身上那片污迹如同活物一般,剧烈的扭动了一下,便被青气捆成一团,散于无形。
伯阳先生哑然失笑:“不过是进楼里,也才七层而已,怎么跟进龙潭虎穴似的?”
“小心点总没什么坏处。”子杞冲他一笑,又道:“豹兄,请现身助我!”背上豹王剑忽的化成一道流光,落在地上,化成身长十尺的巨大青豹,昂首轻嘶,意似回应。
伯阳先生眼前一亮,忍不住赞道:“好俊的豹子!”豹王又比先时不同,脸上分明多了三分神采,已然有灵智渐开之象。而毛皮华灿鲜亮,灵气更见凝实,丝毫没有虚幻之体的感觉。
“少陪,我便不请自入了。”一人一豹缓缓向大门走去,只看背影,很有些风萧萧兮的意味。
“咦?”
刚要跨过门槛,子杞忽的停步,豹王也jǐng觉地停了下来。伯阳先生也挑了挑眉,忽然出现在一层的檐角上,倒挂身子往里张望,完全没有顾忌形象的意思。
子杞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道淡白sè的身影,清雅幽然,宛如初见。
“子杞,好久不见了。”
弥越裳的脸上甚至还带着温婉的笑容,子杞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因为只有每每梦回时,他才能重见这样的笑容。可是,可是——
像是泛舟西湖时,她指着水面下的游鱼,掩着嘴淡淡的笑;像是在岩石上悠悠醒来,她揉着眼角,迷蒙慵懒的笑容;像是临崖书写时,她轻轻的回首,矜持又值得玩味的笑着。可是那风情,那风情……
却绝不是这样如面具般,戴在脸上的寒暄!
他一时忘了该说什么,所有想好的词语都被这一笑堵了回去,只是无意识的应道:“是啊,好久不见。”
弥越裳走下台阶,身着淡白sè的长裙,肩披大箭袖素花纱罩,头上是少女及笄后常见的发式,只用一支木簪轻挽了一团发髻。全身上下,只有腰间别着的一朵粉红sè茉莉,算得上鲜艳的颜sè。两人相隔不过数尺,子杞却有种咫尺天涯的感觉。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世事就是这么奇怪,有些事情明明是不必亲眼见到的好。可老天爷实在喜欢捉弄人,总要把不愿见的放在人眼前,非要让他看个清楚明白。”
子杞涩声道:“你是说,我本不应该看到?”
弥越裳轻轻的叹息:“或许这样更好吧,让你对我从此死心。虽然难过,可会有忘却的一天的。”子杞只是摇头。
“还记得我在龙虎山时,用的一件法器吗?”弥越裳向后退了一步,把自己的脸藏在了yīn影里。
“你是说六面神印?”
弥越裳点头:“那是灵宝观的镇殿之宝,父亲当初准许我在出嫁前使用。那宝物上应天时,有卦卜预知之能,我浸yínrì久,有时也能偶然看到未来的一鳞半爪。子杞,天下将乱,我辈无人能独善其身,唯有凭一己之力,在这世事中抢出一条活路。我生在仙家宰府里,使命自娘胎里便带在身上,我不唯要抢出自己的活路,还要抢出许多人的活路。你是男儿,胸中当装的下这天地苍冥,自当比我看得更远。何况,在我看到的碎片里,你始终站在乱象的中心,更不当纠缠于儿女之事。那时候,你会觉得从前你我的感情不过是镜花水月。”
“镜花水月——哈哈哈哈,原来你也承认我们的感情!我不懂,我就是不懂!天下再乱又如何?难道天塌下来,就不能有天理人伦?难道生灵涂炭时,生灵就不能再繁衍生息了吗?你……你纵是不能嫁给我,可你又为什么嫁与一个陌生之人?”
“我不是曾对你说过吗?对于黑暗,我有着莫名的畏惧和厌恶。”
子杞哀伤的道:“可是我还以为,我能让你不必怕黑。”
弥越裳摇摇头:“有些事情,只有自己才能战胜。其实告诉你也无妨,只是让你更加死心而已。我嫁给他当然不是为了什么情爱,只是因为那是我最快突破的途径。我服下的是‘千颜丹’,他服下的是‘百幻丹’,yīn阳和合,双修合籍才能彻底激发出丹力,达到当年魏伯阳祖师练出此丹的真正效果。”
“合籍双修——只是因为这个?以你的天资,只要肯下苦功,是有什么不能成功的?难道你就为了早这么几年,宁肯、宁肯拿自己的身子去换?”
“几年?是啊,以我的天资,或许真的只是几年……可是我已没有时间。”她的脸在黑暗里看不真切,只是语调始终没有变化过:“人能做出什么事情来,不到最终的时候,是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我原来是这样的人吗?在答应他之前我也这样问过我自己,呵!然后这就是我的答案。”
子杞颤颤巍巍,几乎是硬着头皮的问道:“不能——回心转意了吗?”
“我只是跟你说清楚我的决定。”
他踉跄着向后退,豹王感觉到从主人身上传来的强烈的波动,不知所措的四下张望,向着黑暗中的每个角落呲牙嘶叫。后脚跟撞到高高的门槛上,他几乎栽倒,用手死死地抓住门框,支撑着无力的身体:“好,好,好!我实在是想不到,你原来是——这样的女人!”
弥越裳平静地说道:“我说的一切都是借口——可能唯一的原因,就是我是个坏女人。”
大殿里再次陷入沉寂,只有子杞沉重的呼吸声和豹王喉间滚动的咆哮在回荡。弥越裳像是一个投shè在那里得影子,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两人无言的相对站着,仿佛想用殿内的黑暗和时间,把彼此曾经的羁绊化开,从此撇的清楚。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外间绚烂的光影映亮了整片天空,尖锐而急促的巨响不时响彻云霄。时而有威力剧烈的余波冲上天空,搅起一团风暴;或是冲入城中,撕裂无数有形无形的禁制,迸溅出一道道耀眼的火花。伯阳先生倒吊在房檐上,直等的双腿都酸掉了,里面还是再没传出什么动静。
正等到心焦不已时,哪想到里面忽的传来弥越裳的喝叱:“伯阳!我辈修行之人还讲什么人间俗礼,等什么良辰吉rì?也不必等到三rì之后了,便在今时今rì,把礼走完吧!”
“咚”的一声,伯阳宗的宗主、天下有数的大高手从屋檐上掉了下来,摔了个灰头土脸。他望着大门内的人影,张着嘴巴,状似痴呆:“啊,啊?……好,好!”